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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漕渠白骨(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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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启漕渠浮尸的案子,比林寒衣想的难。
那具尸体三日前已经埋进义冢,连个碑都没有。裴延卿派人去挖,守冢的老吏死活不肯,说是“入土为安,再挖出来要遭报应”。最后还是裴延卿亲自去,亮了大理寺的牌符,又塞了一贯钱,老吏才嘟嘟囔囔地指了位置。
尸体挖出来时,已经烂得更厉害了。秋日地气还暖,腐气冲天。林寒衣戴了两层麻布面罩,还是被熏得眼睛发酸。她蹲在义冢边的草棚里重新验,裴延卿就站在棚外风口处,背着手看远处的长安城墙。
“还是那些伤。”林寒衣一边翻检一边说,“左手小指齐根断,掌心的茧在正中,肋下的旧杖痕很规整。”她顿了顿,“但多了点东西。”
“什么?”
林寒衣用镊子从尸体的裤腰夹缝里,夹出一小片东西。已经污糟得看不清原色,但对着光能看出经纬——是布料,很细的丝。
“这不是民夫穿得起的料子。”她递给裴延卿。
裴延卿接过来细看。丝很软,捻得紧,染成深青色,边缘有金线绣的痕迹,只是磨得只剩一点茬子。
“像是……某家家奴的服色。”他沉吟道,“长安高门,家奴有统一的衣裳。青色绣金线的,我好像在哪见过。”
林寒衣继续验。她这次带了父亲那柄红油伞,撑开遮在尸骨上方。日光透过红色的伞面,落在白骨上,显出深浅不一的暗影。
“少卿请看。”她指着肋骨的位置。
在红伞滤过的光下,几根肋骨上显出蛛网般的裂纹——不是新伤,是旧伤愈合后的痕迹。
“这些伤是分多次造成的。”林寒衣说,“最久的至少三五年,最新的也有大半年。”她抬起头,“这人长期受刑,但每次打得都有分寸,避开了要害。打他的人……懂医术,或者懂刑律,知道怎么打才不伤根本。”
裴延卿的脸色沉了下来。长期受刑的家奴、懂分寸的施暴者、最后被砍了小指扔进漕渠……
“查。”他只说了一个字。
查起来却像大海捞针。长安城内外,官户、私户、寺观、藩邸,有家奴的人家成千上万。青色绣金的奴仆衣裳,也不是独一份。
裴延卿让手下吏员去各坊悄悄打听,有没有哪家最近不见了奴仆。林寒衣则被他带着,去了漕渠发现尸体的那段河岸。
漕渠是连通长安和洛阳的水道,平日运粮、运货,也走客船。发现尸体的那段在通化门外,岸边长满芦苇,偏僻,但离官道不远。
“抛尸的人熟悉这里。”林寒衣站在岸边看水流,“知道这段水深,尸体不易浮起。也知道芦苇密,不易被发现。”
裴延卿点头:“而且敢在通化门外抛尸——离城门守军不远,胆子不小。”
两人沿着河岸往上游走。秋日的漕渠水势平缓,偶尔有运粮的槽船经过,船夫喊着号子。走了约莫二里,看见一处小码头,停着几艘渔船。码头边有个茶棚,棚下坐着三两个脚夫模样的在歇脚。
裴延卿走过去,要了两碗茶。卖茶的是个老婆婆,眼神不太好,收钱时凑得很近。
“阿婆,跟您打听个事。”裴延卿放轻了声音,“前些日子,这附近是不是捞上来一个人?”
老婆婆手一顿:“官爷是……?”
“大理寺查案。”裴延卿亮了牌符。
老婆婆叹了口气:“造孽啊……捞上来那天我看见了,泡得不成人样。”她压低声音,“不过官爷,那人不是头一个了。”
林寒衣和裴延卿对视一眼。
“还有?”裴延卿问。
“去年春天,也捞上来一个。是个女子,年轻轻的,右手缺了食指。”老婆婆摇头,“也是在这段芦苇荡里。京兆府来了人,说是失足落水,拉走了。”
“还有吗?”
“再往前……老身在这摆茶摊七八年了,隔一两年,总能见着捞人。”老婆婆掰着手指头,“缺手指的,缺脚趾的,都有。都是无名尸,官府来了就定个失足或者自尽,埋了了事。”
裴延卿的眉头越皱越紧。林寒衣心里也发寒——隔一两年就有一具残缺的尸体,这绝不是巧合。
“阿婆,那些尸体……都缺的是同一根手指吗?”林寒衣问。
老婆婆想了想:“不是。有缺食指的,有缺小指的,还有缺大拇指的。但奇怪的是——都缺的是左手。”
左手。
林寒衣想起验尸时,那具浮尸缺的正是左手小指。
“多谢阿婆。”裴延卿多给了几文茶钱,起身离开。
走远了些,他才低声说:“看来不是孤案。”
“像是……某种规矩。”林寒衣说,“做错事,就砍一根手指。左手,可能是为了留右手干活。”
“而且施罚的人懂分寸,不会打死。”裴延卿接道,“但这些‘犯错’的奴仆,最后还是死了——要么是犯了大错,要么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
线索到这里似乎又断了。两人沉默着往回走,快到城门时,裴延卿忽然说:“林仵作,你平日除了验尸,可还读过什么书?”
林寒衣一愣:“读过些医书,还有……《唐律》。”
“《唐律》?”裴延卿有些意外,“为何读那个?”
“家父说,仵作验伤,得知道什么伤对应什么刑。笞、杖、徒、流、死,各有法度。”林寒衣顿了顿,“有时候验的伤不合律条,就说明有问题。”
裴延卿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赞许:“你父亲教得好。”他停步,看着城门下来往的人群,“那依你看,这案子该往哪个方向查?”
林寒衣想了想:“奴仆犯错受私刑,不报官,说明主家不想外人知道。长期如此,还能不传出去……这主家定然门第高、规矩严,下人不敢多嘴。”
“嗯。”
“而且,能在漕渠边悄无声息地抛尸,要么自家有码头,要么……”林寒衣压低声音,“要么,和管漕运的人有勾结。”
裴延卿点头:“和我想的一样。”他顿了顿,“长安城里,有私码头的高门不多。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在漕渠边都有货栈,但那是正经生意。倒是……”
他忽然停住话头。
“少卿想到什么?”
裴延卿摇摇头:“只是猜测。走吧,先回去。”
回到大理寺,已是申时。签押房里堆着新送来的卷宗,裴延卿一进门就埋头看起来。林寒衣不好打扰,便去殓房收拾工具。
刚把红油伞挂好,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周叔,端着一碟胡麻饼进来。
“还没吃吧?”周叔把饼放在桌上,“刚在西市买的,还热着。”
“谢谢周叔。”林寒衣确实饿了,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周叔在她对面坐下,欲言又止。
“周叔有话要说?”
“寒哥儿,”周叔压低声音,“你跟裴少卿……走得很近啊。”
林寒衣手一顿:“少卿查案需要。”
“我知道,我知道。”周叔搓着手,“但你要当心。大理寺少卿,那是天上的星宿。咱们是地上的泥,碰不得。”
林寒衣没说话。她知道周叔是好意。
“而且……”周叔看了看门外,声音更低了,“裴少卿年轻有为,但朝里盯着他的人也多。我听说,他跟东宫那边走得近,武惠妃一系的人早就看他不顺眼。你跟着他,小心被牵连。”
东宫?林寒衣想起慈恩寺案子里,静明提到的那位“宫里姓高的内侍”。高力士是武惠妃的人,这事她听坊间传闻说过。
“周叔放心,我有分寸。”
周叔叹口气:“你有分寸就好。你父亲临走前托我照看你,我总得……”他没说完,摇摇头,起身走了。
林寒衣慢慢吃完那块饼。胡麻的香味留在嘴里,心里却沉甸甸的。
她只是个仵作,只想安安分分验尸。可这世道,好像由不得人安安分分。
傍晚时分,裴延卿派人来叫她。她到签押房时,看见桌上摊着一张长安坊图,上面用朱笔圈了几处。
“我查了。”裴延卿指着图,“漕渠边有私码头的,除去几大世家,还有三家。一家是蜀中富商在长安的货栈,一家是某位郡王的别业,还有一家……”他的手指停在通化门附近的一个位置,“是已故淮安郡王的旧邸,现在由他嫡子李琮继承。”
淮安郡王李璠,是先帝的侄子,去年病逝了。嫡子李琮袭了爵,但只是个虚衔,没什么实权。
“这李家有什么特别?”林寒衣问。
“特别在……”裴延卿顿了顿,“李琮的夫人,是武惠妃的堂侄女。”
林寒衣心里一跳。
“而且,”裴延卿继续说,“李家有个老规矩——府里奴仆犯错,按轻重砍手指。左手,从拇指到小指,正好对应五等过错。”
空气似乎凝固了。
林寒衣想起那具浮尸缺的左手小指。第五等过错?那是最轻的,还是最重的?
“这只是猜测。”裴延卿收起图,“没有证据,动不了郡王府的人。”他看向林寒衣,“但有个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谁?”
“李家去年放出去的一个老仆,姓赵,现在在西市开豆腐坊。”裴延卿说,“我让人打听了,这老仆是在李家伺候了三十多年的管家,去年因为‘年老’被放了出来。但据街坊说,他身子骨硬朗得很,还能扛百斤的豆子。”
“少卿想去找他?”
“明天去。”裴延卿说,“你跟我一起。装作买豆腐的,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林寒衣点头。她想起周叔的叮嘱,又想起那具浮尸缺了小指的手。
有些事,知道了就得管。这是父亲说的。
“对了。”裴延卿忽然说,“明日穿常服。别带验尸箱,带个竹篮就行。”
“是。”
走出签押房时,天已经黑透了。廊下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影子。
林寒衣回到殓房,把明天要用的东西准备好:一副新手套,一包姜片,还有一小瓶醋——万一需要临时验什么。都放进竹篮里,盖上块粗布。
她锁好门,走出大理寺。街上已经没什么人,只有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
路过西市时,她看见那家汤饼铺子还亮着灯。掌柜妇人正在收拾桌椅,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林寒衣站住看了一会儿。
长安的夜,藏着太多秘密。有人守着热腾腾的汤饼铺子,有人守着冰冷的尸身,有人守着深宅大院里的规矩。
她紧了紧衣襟,继续往前走。
风更大了,吹得路旁的槐树哗哗响。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说着那些不能见光的事。
林寒衣加快了脚步。
明天,要去会会那位李家的老仆。
但愿能问出点什么。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