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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品茗杀机 ...

  •   “品茗轩”的二楼雅间临街,推开雕花木窗,能看见楼下熙攘的人流和远处黄浦江模糊的水光。
      赵启明选的位置很刁——背靠内墙,面朝楼梯口,既能俯瞰街景,又能监视所有进出的人。两个年轻手下守在门口,像两尊门神。
      茶已经沏好了。上等的碧螺春,在白瓷盖碗里舒展出嫩绿的芽叶,热气氤氲,茶香清冽。但伊世欢知道,这茶里,浸着毒。
      “伊特派员请坐。”赵启明亲自斟茶,动作娴熟,脸上挂着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这是今年的明前茶,朋友特意从太湖带来的。寻常人可喝不到。”
      伊世欢在对面坐下,皮箱放在脚边。他没有动那杯茶,只是看着赵启明:“赵科长专程拦下我,应该不是为了品茶吧?”
      “不急。”赵启明端起自己那杯,浅啜一口,闭上眼睛,似在回味,“好茶要慢慢品,就像好戏,要慢慢看,才看得懂门道。”
      他睁开眼,目光像锥子一样扎在伊世欢脸上:“伊特派员觉得,眼下上海滩这出戏,精彩吗?”
      “戏?”伊世欢挑眉,“赵科长指的是?”
      “各方登台,你方唱罢我登场。”赵启明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有演忠臣的,有演奸佞的,有演浪荡公子的,也有演……卧薪尝胆的。”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慢,很重。
      伊世欢的心跳平稳,脸上笑容不变:“赵科长说话总是这么有深意,可惜我听不太懂。我是个粗人,只会看账本,算数字。”
      “是吗?”赵启明笑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文件夹,推到伊世欢面前,“那伊特派员不妨看看这个账本。”
      伊世欢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几份文件的复印件,纸张有些发黄,显然是旧档。
      第一份,是民国三十四年六月,军政部四厅一份关于“特别物资转运”的审批记录。经办人签名处,是一个熟悉的名字:伊怀谦——他父亲。
      第二份,是同月月底,上海某码头仓库的货物进出登记表。接收人签名:程长河——程长风的兄长。
      第三份,是一张泛黄的货运单据,货物名称栏写着“医疗器械及药品”,发货单位是“香港济生堂”,收货人是“上海仁济医院”。但单据角落有一个极小的铅笔标记:一个圆圈,里面一个十字。
      伊世欢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这个标记,他见过——在程长风那本笔记本上,在吴志芳留给他的货物清单复印件上。
      “看出什么了?”赵启明的声音悠悠传来。
      伊世欢合上文件夹,推回去,语气平静:“几份旧文件而已。赵科长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赵启明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伊特派员的父亲,当年经手过一批‘特别物资’,而那批物资的接收人,是程长风那个死在码头的兄长。更巧的是,那批物资名义上是医疗器械,但实际上……”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是当时地下组织急需的药品和通讯器材。”
      空气瞬间凝固。窗外街市的喧嚣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雅间里只剩下两人呼吸的声音,和茶香无声的弥漫。
      伊世欢感觉后背的冷汗瞬间浸湿了衬衫。父亲!赵启明竟然查到了父亲头上!而且将父亲与当年的地下运输联系了起来!这不仅是威胁,更是致命的把柄——如果坐实,不仅父亲身后名不保,整个伊家都可能万劫不复。
      “赵科长,”伊世欢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些陈年旧事,无凭无据,恐怕……”
      “无凭无据?”赵启明打断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拍在桌上。
      照片很模糊,像是偷拍的。背景是一个简陋的码头仓库,两个人正在交接货物。其中一人侧脸清瘦,穿着码头工装,正是年轻的程长河。另一人背对镜头,只露出半个背影,但身上那件深灰色中山装的款式,和左肩上一块明显的补丁,伊世欢认得——那是父亲生前常穿的一件旧衣,补丁是母亲亲手缝的。
      铁证。
      伊世欢感到一阵眩晕。他强迫自己镇定,手指在桌下紧紧攥住,指甲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赵科长想要什么?”他抬起头,直视赵启明,眼中那片惯常的慵懒和玩世不恭彻底褪去,露出底下冰冷的、属于潜伏者的锐利。
      赵启明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他重新靠回椅背,端起茶杯,“很简单。我要伊特派员……帮个小忙。”
      “什么忙?”
      “登船之后,”赵启明的声音压得更低,“‘海晏’号上有个人,我需要你帮我……盯着点。”
      “谁?”
      “随船医生,姓林,叫林郁。”赵启明从茶杯上方盯着他,“这个人,背景不太干净。我们怀疑,他可能和最近码头的一系列‘破坏活动’有关。甚至,可能和某些……不该上船的东西,有关系。”
      林郁。船医。组织的同志。
      伊世欢的心脏狂跳起来。赵启明果然怀疑到船医头上了!而且,他显然知道伊世欢要登船,甚至知道伊世欢可能与船医有接触!
      这是个陷阱,也是考验。如果他答应,就等于成了赵启明在船上的眼线,不仅要监视自己的同志,还可能被迫“配合”某些行动。如果他不答应……
      “伊特派员是聪明人。”赵启明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令尊一世清名,伊家满门忠烈,不该因为一些陈年旧事蒙尘。况且,”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程副处长现在的处境,你也清楚。如果某些‘证据’坐实,他不只会丢官,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但如果你肯帮忙……我保证,那些旧档案,会永远尘封。程副处长,也能平安无事。”
      用父亲的名誉,用程长风的安危,双重胁迫。
      伊世欢沉默了很久。窗外的光影在地板上缓缓移动,茶香在空气中渐渐冷却。他端起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茶,送到唇边,却没有喝,只是借着这个动作,掩饰眼中的寒光。
      “赵科长要我怎么做?”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很简单。”赵启明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金属外壳的扁盒子,推过来,“登船后,找机会接近林郁,把这个,放在他药箱或者寝室的隐蔽处。”
      伊世欢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纽扣大小的黑色金属片,很薄,边缘有细微的锯齿。
      “□□?”他抬眼。
      “定位和监听一体。”赵启明点头,“只要放在他身上,我们就能随时掌握他的动向,监听他和任何人的谈话。必要的时候,”他做了个捏碎的动作,“也能远程……让他‘安静’。”
      远程灭口。伊世欢的后背渗出更多冷汗。赵启明不仅要监视,还要随时掌控船医的生死。
      “如果被发现了呢?”他问。
      “所以需要伊特派员小心行事。”赵启明笑了,“以伊特派员的能耐,这点小事,应该不难。事成之后,令尊的档案,程副长风的麻烦,一笔勾销。我赵启明,说话算话。”
      伊世欢看着那枚小小的窃听器,金属在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他知道,一旦接下这个盒子,就等于交出了自己的灵魂。他将成为赵启明的傀儡,成为背叛组织的叛徒,成为……连自己都会唾弃的人。
      但他有选择吗?
      父亲的名誉,程长风的性命,还有他自己潜伏多年的使命……全都系于一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赵启明并不催促,只是慢慢品茶,目光却始终锁在伊世欢脸上,像毒蛇盯着猎物。
      终于,伊世欢伸出手,拿起了那个金属盒子,合上盖子,放进了西装内袋。
      “我试试。”他说,声音很轻。
      赵启明眼中闪过满意之色。他端起茶壶,给伊世欢已经凉掉的茶杯重新斟满:“识时务者为俊杰。伊特派员,以茶代酒,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伊世欢端起茶杯,与赵启明碰了碰。瓷器相撞,发出清脆却冰冷的声响。他将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像吞下了一枚烧红的炭。
      “时间不早了。”赵启明看了眼怀表,“伊特派员该去码头了。船不等人。”
      伊世欢起身,拎起皮箱。走到门口时,赵启明忽然叫住他:
      “对了,伊特派员。”
      伊世欢回头。
      “程副处长那边,”赵启明笑容加深,“我刚刚派人给他送了份‘小礼物’,感谢他最近的‘配合’。我想,他应该会喜欢的。”
      小礼物?什么礼物?伊世欢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但他没有问,只是点了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口那两个手下侧身让开。楼梯很窄,脚步声在木质阶梯上回响。伊世欢能感觉到背后赵启明的目光,像两把刀,一直钉在他背上。
      走出茶馆,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痛。老陈的车还等在原地,见他出来,连忙打开车门。
      “少爷,没事吧?”老陈有些担忧地问。
      “没事。”伊世欢坐进去,声音疲惫,“去码头,快。”
      车子发动,汇入车流。伊世欢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内袋里那个金属盒子,像一块烙铁,烫着他的胸口。
      他必须尽快想出对策。窃听器不能真的放在船医身上,但也不能不做。他需要找一个两全的办法——既能暂时应付赵启明,又不危及船医和组织。
      还有赵启明说的“小礼物”……那到底是什么?程长风会不会有危险?
      无数问题在脑海中翻腾,像一锅煮沸的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几乎要将他碾碎。
      但他不能碎。他必须撑住。为了父亲,为了程长风,为了吴志芳,为了那艘船上不能流失的文明血脉。
      车子在码头区拥堵的街道上缓慢前行。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伊世欢不断看表:两点四十五,两点五十,两点五十五……
      终于,三点整,车子停在了三号码头区入口。
      伊世欢拎着皮箱下车。眼前是熟悉的混乱景象:巨大的货轮“海晏”号像一头钢铁巨兽,匍匐在江边,烟囱冒着淡淡的黑烟。起重机正在将最后的货物吊上甲板,工人号子声、机器轰鸣声、监工吆喝声混成一片。
      他出示了“特别稽核员”凭证,穿过戒备森严的入口,走上通往舷梯的栈桥。
      栈桥很长,木板在脚下微微晃动。江风很大,带着浓重的水腥味,吹得他衣袂翻飞。他一步步向前走,皮箱沉重,脚步却坚定。
      就在他即将踏上舷梯时,一个穿着船员制服、面色黝黑的年轻男人匆匆从船上跑下来,拦在他面前。
      “请问是伊世欢先生吗?”船员压低声音,语速很快。
      伊世欢警惕地点头:“我是。”
      “林医生让我告诉您,”船员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计划有变。23号箱……可能已经被转移了。上船后,先别去医务室,直接去三号货舱底层,找水手长王大海。他会带您去新的位置。”
      23号箱被转移了!伊世欢的心猛地一沉。是因为吴志芳计划暴露,对方加强了戒备?还是……船上出了内鬼?
      “林医生还说什么?”他问。
      “还说……”船员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让您千万小心。船上……不止一拨人在找那东西。”
      不止一拨人?除了赵启明,还有谁?永丰公司?招商局?还是……别的势力?
      “我知道了。”伊世欢点头,“多谢。”
      船员不再多言,转身匆匆跑回船上,消失在忙碌的人群中。
      伊世欢站在栈桥尽头,看着眼前这艘即将载着他驶向未知命运的巨轮。阳光照在漆成深灰色的船体上,反射出冰冷的光。烟囱喷出的黑烟,在蓝天下拉出一道扭曲的痕迹,像一条不祥的预言。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踏上了舷梯。
      脚下的钢铁传来坚硬的触感。他一步步向上,走向甲板,走向那个充满迷雾、危险和使命的战场。
      而与此同时,在中央银行大楼的稽核处办公室,程长风正坐在桌前,看着窗台上那样东西。
      不是文件,不是账册。
      是一片银杏叶。
      和他早晨放在伊世欢窗台上那片一模一样,边缘卷曲枯黄,叶柄系着红色丝线打的平安结。
      但这片叶子,此刻正躺在他的窗台上。而且,叶面上,用暗红色的、像是干涸的血迹,写着一个歪斜的数字:
      7
      不是23,是7。
      程长风的手指微微颤抖。他认得这片叶子——这是他昨天深夜,悄悄放在伊世欢窗台上的那片。上面的平安结,是他用母亲留下的红线亲手打的。可现在,它回来了。带着血,带着一个陌生的数字。
      是谁送回来的?赵启明?还是……别的什么人?
      血是谁的?伊世欢的?还是……送叶子的人的?
      数字7,又是什么意思?
      无数疑问像毒蛇一样缠住他的心脏。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但下一刻,这恐慌就被冰冷的决绝取代。
      他拿起那片带血的银杏叶,手指拂过那个散开的平安结——丝线被粗暴地扯断了,结散成了一团乱麻。
      这不是好兆头。
      他将叶子小心收进怀里,贴胸放好。然后,他拉开抽屉,取出那份早上李经理送来的、他已经签了字的“仓储费用结算确认单”。
      八千元。永丰公司。海晏号。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签名上。字迹工整,但笔锋深处,藏着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颤抖和屈辱。
      但很快,这屈辱就会变成利刃。
      他站起身,走到档案柜前,打开最底层那个上锁的抽屉。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一台小巧的、德制便携式电台。这是吴志芳留给他的最后保障,只在最紧急时使用。
      他打开电台,戴上耳机,手指在发报键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开始敲击。
      电波穿越城市的喧嚣,飞向未知的彼岸。他发出的,不是求救,不是情报,而是一串经过复杂加密的、关于永丰公司近三年所有异常资金往来的核心数据摘要,以及赵启明与该公司关键人物的几次秘密会面时间地点。
      收报人,是老顾在西北的联络站。
      这是他昨夜做出的决定:如果妥协无法换来平安,那就用彻底的背叛,来换取摧毁的机会。
      他不能让自己真的变成赵启明的棋子。他必须保留最后反击的武器。
      发报完毕,他迅速拆卸电台,将零件分散藏好。然后,他坐回桌前,拿起电话,拨通了永丰公司李经理的号码。
      电话接通,李经理谄媚的声音传来:“程副处长?有何指教?”
      “李经理,”程长风的语气平静无波,“关于那笔仓储费,我刚刚又仔细核对了补充凭证,发现还有一些细节需要确认。可能需要你们财务下午过来一趟,我们当面核对清楚,以免后续再有争议。”
      李经理显然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程副处长真是认真!没问题,我这就安排人过去!”
      挂断电话,程长风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拖住永丰公司的人,至少能为伊世欢在船上争取一点时间,也为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创造条件。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窗外。天空湛蓝,白云悠悠,一切都那么平静。
      但他知道,风暴已经降临。
      伊世欢在船上,面临未知的变局和危险。
      吴志芳在狱中,生死未卜。
      他自己,也走到了钢丝的中央。
      而那片带血的银杏叶,像一道狰狞的伤口,横在所有平静的表象之下。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掐进掌心。伤口裂开,疼痛尖锐,却让他更加清醒。
      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必须走下去。
      为了那些不该被遗忘的人,为了那些不该流失的东西,也为了……那个对他说“等我回来”的人。
      窗外,一只孤雁掠过天空,飞向遥远的南方。
      程长风收回目光,重新摊开账册,拿起钢笔。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一切如常。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如常之下,刀刃已经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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