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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深海暗流 ...

  •   “你说什么?”
      货舱底层的阴影里,伊世欢压低声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污浊的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机油和货物霉变的混合气味,远处轮机低沉的轰鸣透过钢铁船体传来,震得脚底发麻。
      林郁——那位代号“船医”的同志,此刻脸上没有任何医生的温和,只有一片冰冷的凝重。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船员制服,额头有汗,呼吸微促,显然是一路疾跑而来。
      “程长风同志通过紧急备用频率发来电报。”林郁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赵启明和永丰公司达成的交易里,有一项附加条款:如果‘海晏’号在航行中‘遭遇意外事故’,所有货物损失将由招商局和保险公司共同赔付,而某些‘特殊物品’会在事故发生前,由‘另一艘船’接走。”
      伊世欢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想起刚才看见的那两个黑影,想起他们从货箱里取出的长条状物件——那不是文物,是枪。
      “沉船……伪装成事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大概率是。”林郁点头,目光扫过货舱深处那些堆积如山的木箱,“船一旦离开长江口,进入舟山外海,水深浪急,发生什么‘意外’都很正常。火灾,碰撞,甚至……触礁。”
      “他们敢吗?船上还有这么多船员,还有……”
      “普通船员会被提前疏散,或者……”林郁没有说完,但伊世欢懂了。或者,成为“事故”的一部分。
      一股寒意从脊椎爬上来,瞬间席卷全身。赵启明比他想象得更狠,更毒。这不仅是想吞掉文物,还想制造一场真正的惨剧,用无数人命来掩盖罪行。
      “程长风怎么知道这些的?”伊世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在那份八千元的结算单上做了手脚。”林郁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纸条,快速展开,“签字用的墨水是特制的,需要用药水显影。他传过来的,是永丰公司和保密局上海站之间近一个月所有的加密电报译文摘要。其中有三封,提到了‘海上处置方案’和‘接应船凤凰号’。”
      伊世欢接过纸条,借着货舱顶部昏黄的安全灯光,快速扫视。字迹很小,但清晰,是程长风工整的笔迹。上面详细列出了几个时间节点、船只代号、坐标,还有一串看似无关的数字——那是组织内部使用的坐标加密码。
      “凤凰号……”伊世欢记住了这个名字,“接应船。他们打算在什么地方动手?”
      “电报里没明说,但根据坐标推算,”林郁指向纸条最下面一行,“最可能的位置,是舟山群岛东北侧,一个叫‘鬼见愁’的暗礁区。那里水道复杂,洋流湍急,常年有雾,是事故高发区。而且……”他顿了顿,“距离公海很近。”
      公海。一旦进入公海,很多事就不好查了。
      伊世欢将纸条小心收好,贴身放好。他看了眼腕表:晚上九点二十分。“海晏”号原定今晚十一点启航,但现在看来,这艘船的命运,从它装上那些货物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我们现在有多少时间?”他问。
      “最多三十六个小时。”林郁计算着,“按正常航速,明晚深夜会到达‘鬼见愁’附近海域。如果他们要动手,多半会在那里。”
      三十六个小时。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敌人的船上,找出23号箱里的孤本,还要想办法破坏沉船阴谋,甚至……拯救这艘船和船上的人。
      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23号箱,”伊世欢转向正题,“刚才有人说它被转移了?”
      “是烟雾弹。”林郁指向货舱深处,“箱子还在,但标记被改了。从047到023,再到047——他们玩了个双层伪装。真正的23号箱,现在是047号,放在三号货舱最底层,靠右舷的角落里。但我刚才去查看时,发现箱子周围多了两个‘值班’的水手,一直不离左右。”
      有人看守。这意味着,对方也盯上了那个箱子。
      “船上除了我们和赵启明的人,还有谁?”伊世欢想起船员的话,“他说‘不止一拨人在找那东西’。”
      林郁的脸色更沉了:“我也在查。但目前只知道,大副和轮机长都是永丰公司安插的人。还有几个水手,行迹可疑。但另有一股势力……很隐蔽,我还没摸清底细。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有迹象表明,可能和青帮有关。”
      青帮。上海滩的地下王者。他们也盯上了这批货?是想黑吃黑,还是……另有所图?
      局势比想象中更复杂。三股势力,或许更多,在这艘即将驶向死亡的钢铁巨兽上,展开无声的角逐。
      “窃听器呢?”林郁忽然问,“赵启明给你的那个。”
      伊世欢从内袋里取出那个金属扁盒,打开。黑色的小小金属片,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
      “你打算怎么处理?”林郁问。
      伊世欢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堆废弃的缆绳和铁链上,那里靠近通风管道,管道外壁锈迹斑斑,有处接缝已经裂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
      他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通风管道的走向——向上延伸,通往上一层甲板,而上一层,正是船上的无线电通讯室和船长室所在区域。
      一个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赵启明要我把它放在你身上。”伊世欢回头,看向林郁,“但如果我们把它放在一个……既能让他听到‘想听的’,又不会危及任何人的地方呢?”
      林郁眼睛一亮:“你是说……”
      “通风管道。”伊世欢指向那处裂缝,“声音能顺着管道传播。如果我们在这里制造一些‘合适’的对话,让赵启明以为我们上钩了,以为你在按照他们的计划行动,甚至……以为23号箱已经被处理了——”
      “——他可能会放松警惕,或者,提前暴露下一步动作。”林郁接上他的话,眼中有了光,“好主意。但‘对话’需要设计,不能太假。”
      “今晚十点,医务室。”伊世欢合上盒子,重新放回内袋,“我会以‘晕船’为由去找你。我们就在那里,演一场戏给他听。”
      林郁点头,但随即皱眉:“但窃听器放在这里,他只能听到管道里的声音,听不到具体是谁在说话。他可能会怀疑。”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证人’。”伊世欢的目光扫过货舱,“一个赵启明安插在船上、可以‘证实’我们对话内容的人。大副?还是轮机长?”
      “轮机长。”林郁肯定地说,“那人叫刘大虎,是永丰公司李经理的远房表亲。他经常在晚饭后去船员休息室赌钱,会经过医务室门口。如果我们把‘戏’演在医务室门口,他一定能‘偶然’听见。”
      完美。伊世欢在心中迅速推演:十点,他去医务室,和林郁在门口“争执”或“密谈”,内容涉及“箱子”、“转移”、“安全”等关键词。刘大虎“恰好”路过,听到片段,汇报给赵启明。而与此同时,通风管道里的窃听器,会“印证”这些对话。
      双保险。足以让赵启明相信,船医已经上钩,计划正在按他的剧本走。
      “就这么办。”伊世欢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现在,带我去看看真正的23号箱。至少,我要知道它长什么样。”
      林郁点头,领着他穿过堆积的货箱,向货舱深处走去。灯光越来越暗,空气越来越闷,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钢铁地板上回响,空洞而清晰。
      三号货舱最底层,靠右舷的角落。一堆用帆布遮盖的木箱中间,有一个箱子看起来与其他无异,但箱体侧面的编号,被一层薄薄的、颜色稍浅的油漆覆盖着。仔细看,能看出下面原本的数字是023,而现在涂改成了047。
      “就是它。”林郁用脚尖极轻地点了点箱子底部,“我检查过,锁是特制的,不是普通挂锁。需要两把钥匙同时转动,才能打开。”
      伊世欢想起程长风给他的那把黄铜钥匙。他从内袋取出,递给林郁:“是这种吗?”
      林郁接过,对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了看,又摸了摸钥匙齿痕,点头:“像。但还需要另一把。另一把应该在……船上的某个人手里。可能是大副,也可能是刘大虎。”
      “必须两把同时?”伊世欢皱眉。
      “对。设计得很巧妙,防的就是单人行动。”林郁将钥匙还给他,“不过,如果时间紧迫,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林郁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货箱旁,蹲下身,手指在箱体底部摸索了片刻,然后轻轻一按——一块巴掌大的木板竟然向内凹陷,露出了一个极其隐蔽的、类似锁孔的小洞。
      “吴先生留下的后手。”林郁低声说,“他在设计这批特制货箱时,就考虑到可能出现钥匙不全的情况。所以每个箱子底部,都有一个应急开启孔。用特制的工具插入,配合正确的开锁密码,可以绕过双锁机制,直接打开内层夹板。”
      “密码是什么?”
      “每个箱子不同。23号箱的密码,”林郁看向伊世欢,“吴先生说,刻在铜钱缺口的内壁上。”
      伊世欢立刻取出那枚铜钱,再次对着光,仔细看缺口内侧。上次他只看到了数字23,但现在,在更斜的角度下,他发现那串刻痕其实不止两个数字——在23的下面,还有一组更细小、几乎难以辨认的符号:Ⅲ Ⅶ Ⅱ。
      罗马数字。3,7,2。
      “Ⅲ Ⅶ Ⅱ……”他念出来。
      “那就是密码。”林郁点头,“应急工具我有,在医务室藏着的医疗器械里,是一根特制的多棱探针。等拿到工具,输入密码,箱子就能开。”
      希望重新燃起。但伊世欢知道,这依然困难重重。在有人看守的情况下,靠近箱子、开箱、取出孤本、再安全转移……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我们需要一个时机。”他说,“一个所有人注意力都被转移的时机。”
      “比如?”林郁问。
      伊世欢看向货舱深处,那些堆叠的货箱,那些昏暗的角落,那些通风管道和缆绳。一个更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形。
      “火灾。”他说,声音很轻,但清晰。
      林郁怔住了:“火灾?你疯了?在船上……”
      “不是真火。”伊世欢打断他,“是烟雾。浓烟。在远离23号箱的货舱另一头,制造一场‘火灾警报’。烟雾会触发全船警报,所有人必须赶往起火点或救生艇位置。那时候,看守会离开,混乱会给我们创造时间。”
      林郁的眼睛亮了,但随即又暗下去:“烟雾弹?我们没有。而且,怎么控制烟雾范围?万一弄假成真,真着火了……”
      “用这个。”伊世欢从皮箱夹层里,取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小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黑色的、像泥巴一样的东西,散发着刺鼻的化学气味。
      “烟幕块。”伊世欢解释,“黄埔军校教过的,野外伪装和信号用。点燃后产生大量浓烟,但温度不高,不易引燃。我习惯随身带一点,以备不时之需。”
      林郁看着那几块黑乎乎的东西,眼中终于有了真正的信心:“你真是……准备充分。”
      “习惯了。”伊世欢重新包好烟幕块,“我们还需要一个人,在正确的时间点燃它,并确保烟雾不会真的造成危险。”
      “我来安排。”林郁说,“水手长王大海,是可靠的人。他负责三号货舱的日常巡查,知道哪里最安全、最隐蔽。”
      “好。”伊世欢看了眼时间,“现在,我们去医务室,准备今晚的‘戏’。”
      两人一前一后,悄然离开货舱底层。走上舷梯时,伊世欢回头看了一眼那片被阴影笼罩的货箱堆。
      23号箱静静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装满秘密的棺材。
      而他们,要在棺材被沉入深海之前,取出里面不该埋葬的东西。
      ---
      同一时间,上海。中央银行大楼。
      程长风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窗外的夜色已经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远处外滩的霓虹在玻璃上投下模糊而扭曲的光影。他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的不是账册,而是一张上海港的详细海图。
      铅笔在海图上移动,画出纤细的线条。从十六铺码头出发,沿黄浦江入长江,出吴淞口,向东南……他的指尖停在舟山群岛东北侧的一片复杂水域旁,那里用红笔画了一个小小的叉。
      鬼见愁暗礁区。
      电报里提到的坐标,经过破译和换算,最终指向的就是这里。一个连经验最丰富的老船长都忌惮的地方。
      程长风放下铅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已经连续工作了近二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从早上赵启明来访,到下午李经理施压,再到傍晚发出那封要命的电报……每一分钟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而现在,他需要做最后的决定。
      桌面上,放着两样东西。左边,是那份他已经签了字的、为永丰公司洗白八千元虚报费用的结算确认单。右边,是一封刚刚写好的、给央行总行稽核总监的密信,详细列举了永丰公司近三年来所有可疑账目,并附上了部分原始凭证的复印件和照片证据——这些是他暗中收集、从未示人的底牌。
      如果他寄出这封信,就等于公开与赵启明、永丰公司乃至他们背后的势力宣战。结果可能是他被立刻停职审查,甚至被捕。但也可能,能引发更高层面的注意,打乱赵启明的计划,为“海晏”号争取一线生机。
      如果他不寄,选择隐忍,或许能暂时保全自己,但“海晏”号会沉没,那些文物会流失,伊世欢……可能再也回不来。
      选择从来都不容易,尤其是当两个选项都通向悬崖的时候。
      程长风的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片带血的银杏叶还在那里,叶面上的数字“7”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7。什么意思?是日期?是箱号?还是某种警告?
      他想起伊世欢早晨离开时的眼神,想起那句“等我回来”。也想起吴志芳被捕前最后一次见面时,拍着他的肩说:“长风,有些路,选了就不能回头。但只要你心里那盏灯还亮着,就总能看到方向。”
      心里的灯……
      程长风闭上眼睛。黑暗中,浮现出许多画面:兄长程长河倒在血泊里的样子;吴志芳在灯下教他打算盘的侧脸;伊世欢靠在窗前转着扳指,眼中却藏着深不见底的光……
      还有那些账册上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被盘剥的百姓,被蛀空的国库,被贩卖的国宝。
      他忽然睁开眼睛。
      眼神清澈,坚定,再无犹豫。
      他拿起那封给总行总监的密信,仔细封好,贴上邮票。然后,他拉开抽屉,取出另一张空白信纸,开始写第二封信。
      这封信很短,只有几行字:
      “老地方,第三棵树,树洞。东西在里面。若我不归,烦交西北。”
      没有署名。但他知道收信人看得懂——这是给组织外围交通员的指令。信里提到的“东西”,是他这些年来收集的、关于上海金融系统内部腐败和资金异常流动的所有核心证据的微缩胶片副本,藏在虹口公园一棵老梧桐树的树洞里。
      如果他出事,这些证据至少还能送到该送的地方。
      写完这封信,他也封好。然后,他将两封信都放进大衣内袋。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眼怀表:晚上十点十分。
      伊世欢此刻应该在船上了。不知道他是否顺利,是否安全,是否……也在想同样的事。
      程长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灌进来,带着江水的湿气和远处的喧嚣。他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长江入海口,是茫茫东海,是那艘载着无数秘密和牵挂的船即将驶向的方向。
      “平安。”他对着夜色,轻声说。
      然后,他转身,关灯,锁上办公室的门。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发出幽微的光。
      他没有下楼,而是走向走廊另一端的档案室。那里有通往地下金库的备用通道,而金库的值班员里,有他早年帮助过的一个老家亲戚。他需要借用那里的内部电话,打一个不能从自己办公室打出的电话。
      电话是打给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的,找那位理查德·陈律师。这是伊世欢留下的备用联络人,也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提供外部援助的途径。
      电话接通了。程长风用简洁而清晰的英语说明来意:他是伊世欢先生的朋友,伊先生目前可能面临人身危险,需要陈律师以法律顾问身份,向有关方面表达“关切”,并申请在必要时提供“领事保护”。
      他没有提及“海晏”号,没有提及赵启明,只说伊世欢“因公务登船,但该船可能涉及复杂商业纠纷,存在安全隐患”。
      陈律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回答:“我明白了。我会关注。有进一步消息,会按伊先生留下的联系方式通知。”
      电话挂断。程长风松了口气。这或许没什么用,但至少,多了一层保障。
      他离开档案室,回到走廊。就在他准备下楼时,楼梯口忽然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很密集,不止一个人。
      程长风迅速闪身,躲进旁边洗手间的阴影里。
      脚步声渐近,在走廊里停下。他透过门缝看去,看见三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正是白天跟着赵启明的那几个手下。他们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其中一人正用一根细铁丝,熟练地拨弄着门锁。
      咔嗒一声轻响。门开了。
      三人迅速闪身进去,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程长风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他们来干什么?搜查?栽赃?还是……
      他屏住呼吸,静静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大约五分钟后,门又开了。三人走出来,手里空着,似乎没拿走什么。为首的那个对着门内点了点头,然后三人迅速离开,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下方。
      程长风又等了几分钟,确认他们真的走了,才从阴影里出来。他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门锁完好,但锁孔边缘有极细微的新鲜划痕。
      他推门进去,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的微光,他快速检查房间。
      抽屉被翻动过,但很小心,几乎恢复了原状。书架上的书被抽出又塞回,留下了不易察觉的错位。档案柜……他打开最底层那个,心里一沉——那台便携式电台的零件,虽然还在原位,但摆放的角度有细微变化。
      他们发现了。至少,起了疑心。
      程长风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赵启明果然不放心他。这场搜查,既是警告,也是确认。如果他刚才没有及时藏好那些证据,没有提前发出电报,现在可能已经被抓了。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赵启明随时可能再来,下一次,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他迅速收拾了最重要的几样东西:那枚铜钱,那本有密码的笔记本,还有父亲留下的一枚旧怀表。其他的一切,都顾不上了。
      他将办公室恢复原状,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走廊依旧空荡,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
      下楼梯,出大楼。夜风很冷,街上行人稀少。他拦了辆黄包车:“去北站。”
      他需要离开上海,至少暂时离开。去南京?还是……直接去西北找老顾?
      车子跑起来。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中央银行大楼。那栋他工作了多年的建筑,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像一座巨大的、华丽的坟墓。
      他不知道这一走,还能不能回来。
      但他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头。
      就像此刻正在海上航行的伊世欢,就像在狱中不知生死的吴志芳,就像所有在黑暗中擎着微光前行的人。
      他们都在各自的战场上,进行着各自的战斗。
      而战斗,还未结束。
      车子驶过外白渡桥。桥下,苏州河水黑沉沉地流淌,倒映着零星的灯火,像一条缀满破碎星辰的、悲伤的河。
      程长风收回目光,望向北方。
      那里是南京,是更远的北方,是战火,也是希望。
      他握紧了口袋里的铜钱,冰凉的金属渐渐被体温焐热。
      缺口对着指尖,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他闭上眼睛。
      耳边,响起遥远的、海浪的声音。
      ---
      “海晏”号,医务室门口。
      晚上十点整。
      伊世欢扶着额头,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地走到医务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暖黄的灯光和消毒水的气味。
      他推门进去。林郁正背对着他,在药柜前整理药品。听到动静,回头,脸上露出职业性的微笑:“这位先生,哪里不舒服?”
      “晕……晕船。”伊世欢的声音有气无力,“还没开船就难受……医生,有没有什么药?”
      林郁走过来,示意他坐下,拿出听诊器:“我看看。您贵姓?住哪个舱?”
      “姓伊。住二等舱,7号。”伊世欢报出早已安排好的假身份。
      林郁点点头,一边检查,一边压低声音:“轮机长刘大虎刚才过去了,往船员休息室方向。估计五分钟后会原路返回。”
      伊世欢会意。他提高声音,语气里带着焦虑:“医生,我听说……听说船上有些货物,不太平?会不会……影响航行安全啊?”
      林郁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也配合着压低声音,但音量足以让门外经过的人隐约听见:“先生,这话可不能乱说。船上货物都是经过严格检查的,哪有什么不太平。”
      “可我听说……”伊世欢凑近一些,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清晰,“有些箱子……编号不对?好像……23号箱?是不是……有问题?”
      门外,走廊里传来隐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医务室门口略作停顿。
      林郁迅速瞥了一眼门口,继续配合:“先生,您肯定是听错了。23号箱是普通工艺品,没问题。您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
      “但有人说……要‘处理’掉?”伊世欢不依不饶,“还说……今晚就要动手?”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
      林郁做出紧张的样子,看了看门口,然后凑到伊世欢耳边,用气音、但又足够让窃听器捕捉到的音量说:“先生,这话到此为止。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安全。23号箱……已经安排好了。会有人‘处理’的。您就当什么都没听见,明白吗?”
      伊世欢做出恍然大悟又惊恐的表情,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见。”
      门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是继续向船员休息室方向去了。
      伊世欢和林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确认——鱼,上钩了。
      刘大虎听到了。他会把“23号箱已经安排处理”的消息,传回给赵启明。
      而通风管道里的窃听器,会“证实”这段对话的真实性。
      戏,演完了。
      林郁给伊世欢开了点维生素片,嘱咐他好好休息。伊世欢道谢,扶着墙,脚步虚浮地离开医务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他走到拐角处,迅速直起腰,脸上的虚弱一扫而空,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清醒。
      他看了眼腕表:十点十五分。
      距离“海晏”号启航,还有四十五分钟。
      距离“鬼见愁”暗礁区,还有三十五个小时。
      距离真相,距离生死,距离那枚铜钱缺口最终对上的时刻……
      越来越近了。
      他走向自己的舱室,脚步坚定。
      夜色深沉,大海无垠。
      而这艘船,正载着无数秘密、阴谋和希望,缓缓驶向未知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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