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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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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欣彤毕业两载，如今已二十四。
他读的院校算不上好，连毕业都是堪堪擦边通过，毕业之后换了数份工作，没有一份能够长久，一方面是因为个人脾性，另一方面则是眼高手低，总落得高不成低不就的状态。
也无怪他如此。赵欣彤家中虽称不上富庶，但在小县城里也算是小康。从小，没有谁会看中他的成绩，对于这个家中独子，赵父赵母都只求他平平安安，高中一毕业，就打算将他送往国外镀层金，回来塞进某个事业单位找份工作，有父母托底，赵欣彤学习再怎么不好，照样也能过得舒舒服服的。
可惜世事无常，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老赵家毕竟不是富得流油，市场一有风吹草动，最后还是他们这种中产最先遭殃。
简单而言，赵欣彤家，倒霉了。
政策和经济形势让房地产市场动荡不安，将毕生家产投入房地产的老赵一夕投资失败，家中资产被熟人骗了个底掉，如今奸商将全部资产转移到海外子女名下，自己宣布公司破产重组，拍拍屁股，留下老赵一家风雨飘摇。
赵欣彤没了父母做依靠，第一次面对如此严峻的就业市场。幻想中轻松又简单的工作压根不存在，去人才市场一看，尽是些一些把人当驴使的活儿能干。
不能干也得干。他的家中毕竟不如以前，父母也拿不出更多的钱来支援他的生活，更何况他自己也是个成年男人了，如果还要父母养着，实在不算个事。
这已经是他应聘的第三份工作了。赵欣彤对自己发誓，不论如何都要干满一年，最起码能够攒点钱过年回家孝敬父母。
面试的时候，他大概了解了一下工作内容，大概就是给人当司机，没什么技术含量，唯一的要求就是随叫随到，要保养好车况。
赵欣彤如今单身，最充裕的便是时间，自然满口应下。
等第一天上班时，赵欣彤便特地换了一身西装——虽然不是很好的布料，但也已经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一套衣服。他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下自己，觉得实在很帅，颇为自恋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又感叹自己生不逢时，不然凭他这幅皮囊，高低得当个小明星。
赵欣彤臭屁一通，给足了自己情绪价值，这才满意地拍拍屁股出门。
工作地点在一家高级写字楼，当他第一次来到楼前，看着流线型的建筑高耸入云，不禁也感叹起有钱真他娘的好。
接洽时间定在上午九点，赵欣彤八点半就到了，等了半天，基本上没见几个上班族来往，心中也有些纳闷。难道这群人不用上班的？
直到九点左右，和他在手机上联系的HR才见了他。写字楼很高级，要刷脸才能进去，HR刷了脸，领着他进了电梯。冷风强劲，吹得他有点儿打哆嗦，电梯平稳的运行，升上32层，这才发出柔和的“叮”的一声。
公司看上去是家年轻的互联网企业，奉行扁平化管理，所有人的工位都像高中教室那样排排坐，磨砂玻璃的会议室大门上贴着公司的名称：天行互娱。
“咱们公司没人上班？”赵欣彤很纳罕。
HR微微笑了，“咱们公司是弹性打卡，一般都是十点左右上班。”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HR为他倒了杯水，又叫他先在此处候着。赵欣彤无聊，掏出手机开始玩三消游戏，没玩几局，蒋欣发来消息。
蒋欣是他高中唯一一个玩到现在的女同学，另一个男同学是张磊。他们曾经一起屈居班级倒数，是三个同甘共苦的吊车尾。
“有一个大消息，你想不想听？”
“想听，太想听了。”赵欣彤面无表情地打字，“快说，不然我马上把你拉黑了。”
“这消息，你少说得请我吃顿饭我才能告诉你。”蒋欣吊他胃口。
“少废话哈，不说我拉黑了。”
蒋欣见他不吃这招，急得直跳脚：“诶，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好心告诉你，你你你、你别拉黑！”
赵欣彤对上蒋欣，往往是十战九胜。败者不情不愿，最后还是交了底。
“你肯定想知道，是咱们高中同学的事儿，唉，你猜猜，是谁？”
“什么是谁？给你五秒钟直说，五、四……”
“我说，我说还不行吗？”蒋欣八卦的劲一上来，最是压不住，藏着秘密让她不说，非把她憋死不可。
啪地一声，公司的灯一盏盏打开了。赵欣彤抬起头来，上班的人已逐渐多起来。人流在他面前坐着的沙发前穿梭，办公室里也多了几分嘈杂的人气。
赵欣彤拿着手机，百无聊赖地看着对面“正在输入中”的字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翘着的二郎腿。
与此同时，一个人向他走来。他只是抬眼瞥了一眼，视线便被牢牢地粘在他的身上。
那是一个高挑的男人，许久未见，面上竟然显出几分生分。
若不是因为赵欣彤再熟悉这张脸不过，大概也会因为他的改头换面而识人不清。不过，唯有这张脸，他不会轻易遗忘。
那张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脸，如今已随着年岁的增长而褪去了几分柔软。这已经是一张成熟男人的脸了。
赵欣彤曾经玩笑似的捏过的脸，如今已贵气得令人难以直视，仿佛一座金贵的名器，反射出让人难以直视的鎏光。
正在输入中的字样终于归于平静，最新的消息记录里，弹出一个迟来的对话框。
“——是段衡，他回来了！”
已无需她再说，还有什么比眼前这个活色生香的段衡更有说服力？此时此刻，他正定定站在他面前，微微垂下头看着他，柔软的唇瓣轻启，吐出属于他的名字。
“赵欣彤，好久不见。”
赵欣彤脑内如同鼓擂，一时间轰然作响，竟不知如何回应比较好。
段衡看着他傻了的样子，微微低下头，视线自上而下贴上他的，又唤了他一遍：“在想什么？”
赵欣彤抹了把脸，恢复表情管理：“有点惊讶，没想到还会碰到你。”
段衡倒是很平静地“嗯”了一声，“A市只有这么大，想见面总是会见得到的。”
他说得轻巧，仿佛与他重逢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过去的回忆有接二连三涌上来，酸涩的潮水在他心头翻涌着，渐渐没上滩头。
原来这么久过去了，他还是耿耿于怀。
若说两人之间有什么孽缘，似乎也没有荡气回肠到可以当作饭后谈资的事。只是他准备向段衡表白，却提前暴露在对方面前，还被拒绝了，仅此而已。
偏偏两人还要在今天重逢，完全不给他体面的余地。
恰在此时，HR拿着入职合同走过来了。察觉到两人之间暗流涌动的氛围，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二位认识？”
赵欣彤抢先开口：“高中同学。”
段衡点点头，算是默认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这样啊，那很巧了。”HR很懂得看场合，“那二位先聊？”
“不必，”赵欣彤赶紧叫住对方，“先签合同吧，之后再聊也不迟。”
两人签了合同，又用印泥画押，整个过程没有花费多少时间。HR大致给赵欣彤介绍了一下他的工作职责，大抵就是随叫随到地给老板开车，其余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这份工作相比起那些体力活已经好很多，赵欣彤毫无怨言。尽管段衡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大不了躲着他走，人若不想相见，总是能避开的。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可惜刚要走出会议室，段衡却中途截住了他。
“能聊聊吗，赵欣彤？”
听着自己的名字从对方口中吐出，赵欣彤感到脊背上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说不上来是紧张或是快慰，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如今对段衡是什么感觉。
“不了吧，我工作还挺忙的。”他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下自己空空的手腕，“这都十点了，我还要去接送老板，不好意思啊，失陪了。”
说罢，他就灵巧地从段衡和门之间的缝隙钻了出去，刚想溜走，段衡却伸手将他拦住，凉凉地开了口。
“你打算去接送谁？”
赵欣彤有点不耐烦：“不是说过了吗？老板……我也是要吃饭的。段衡，咱们同学一场，你别妨碍我赚钱。”
段衡抿住嘴唇，像是一个有点儿想笑、又有点无奈的表情。
“我不是想妨碍你赚钱。不过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这一点——我就是你的老板，赵欣彤。”
赵欣彤如遭雷劈，微微张着嘴巴，样子看上去傻得不能再傻。
偏偏是他这幅模样，不知为何讨好了段衡。他的老板微微笑起来，原本有些冷淡的一张脸孔，立刻变得如沐春风。
“没人告诉我啊…？”他喃喃。
“是，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我的疏忽。”段衡说，“不过，我也是刚才才知道，你就是我的新司机。”
说罢，他的声音稍微低了下去：“你会因为这件事情离职吗？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充分理解，不过作为我个人而言，我仍然很期待与你共事。”
他说得极尽体面，仿佛赵欣彤即将成为他的合伙人，也算是给自己昔日同学留了点面子。赵欣彤吞了口唾沫，在内心权衡了一下二者之间的利弊，很快便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既然是工作，自然是……公私分明。”
“那样最好。”段衡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
赵欣彤眼见着他脸上的表情变换，满肚子疑问：段衡何苦做出如此在乎他的样子？若真正在乎，六年前便不该那样拒绝他。又或者说，段衡本就是个好人，因人好，对谁都如出一辙的体贴。
可他偏偏又不是那样的人。
赵欣彤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将这些想法抛诸脑后：甭管从前是什么关系，现在他们之间只有一重简单的关系，那就是雇佣关系。
赵欣彤说：“既然这样，我先加个老板的联络方式吧，之后也好联系。”
段衡这才做出恍然的表情，点点头。“你扫我吧。”
他打开手机，调出二维码，赵欣彤拿出手机扫码，界面上很快跳出一个账号。名称就是他的本名，头像则是一颗郁郁葱葱的大树。
赵欣彤发送了好友申请，加上好友，二人第一次在网上相识，他发过去一个小狗表情包，权当做破冰的回复。
段衡见了那只小狗，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又将自己的私人号码发了过去。
“这是我的手机号，之后可能会需要和你联系，你先存着吧。”
“行。”赵欣彤把手机装兜里，“今天还有其他的安排吗？”
段衡想了想，掏出车钥匙，放在他的手中。
“这个，暂时由你保管。今晚你可能要和我回家一趟。”
赵欣彤大惊，抱住自己：“跟你回家干嘛？事先说明，我们只是雇佣关系！”
段衡似是有些无语，不过还是贴心地解释道：“我住的地方安保比较严密，之后你接送我，有时候会需要录入一些个人身份。”
赵欣彤知道自己是误会了。对着段衡，他已经不再惧怕丢脸，还有什么比表白没表白成，事先被对方截胡这等更加丢脸的事？
说到底，他已没有脸再可以丢，自然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段衡看了一下手表，对他说：“我一会儿还有一个会，你中饭打算怎么解决？”
赵欣彤有点儿纳闷，我怎么解决关你什么事？
不过，对方毕竟是他的老板，他自然只能客客气气地回答：“在楼下随便吃点吧。”
段衡立刻道：“你初来乍到，还不熟附近的餐馆，不如你等我片刻，我带你出去吃。”
“那就不必了。”
段衡眯起眼睛来，狭长的眼如同盯着他的猎物，沉吟片刻，才道：“既然如此，我晚点有个餐厅想去，你开车送我去。”
换言之，就是不去也得去了。
赵欣彤虽困惑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即是工作，只能商量似的说：“下次，好吗？”
“那就下次。”
得了他的应答，段衡才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像是一只餍足的猫。
冒出这个想法时，爱猫人士赵欣彤先是一愣，接着为自己的想法而苦笑起来。
如果要拿猫作比较，段衡如今应当是一只名贵的纯种猫，浑身的皮毛都油光水滑，点缀着昂贵的配饰，举手投足都彰显着非凡的气度。
可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段衡时，对方那副瘦条条、灰头土脸的样子。
段衡不知其所想，只是微微歪过头，考量地注视着他。
“行，那你先去开会，”赵欣彤挥散脑中的小九九，“我就在这里等你。”
找了个沙发坐下，他才重新拿出手机回复蒋欣的消息。对话框里已经堆满99+的哀嚎，控诉赵欣彤听完八卦就跑，竟然一点反应都不给她，吊足胃口。
赵欣彤忍不住笑了下，打字回复：“你彤哥不要上班是吗？刚见老板了。”
蒋欣：“老板怎么样？”
赵欣彤：“你猜猜我老板是谁？”
蒋欣：“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你们公司的人。”
赵欣彤：“你认识他，不久之前还提到过他。”
蒋欣：“难道是……”
赵欣彤平静地打下两个字：段衡。
对面先是沉默片刻，接着冒出一连串的问号。
蒋欣：“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你给段衡打工了？”
赵欣彤：“是啊，是不是很离谱？”
蒋欣：“那确实。说起来，你们不是……”
蒋欣犹豫起来。赵欣彤喜欢段衡这件事，虽未直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毕业之后，赵欣彤蔫巴了好一阵，估计也是因为段衡。
“嗐，都多久的事了。”赵欣彤轻飘飘一笔带过，“六年了吧？什么事儿过不去啊。现在一看还挺可笑的。”
蒋欣没说话。
“行，晚点跟你聊啊，我还有事。”
赵欣彤熄灭屏幕，将手机装回口袋里，垂着脑袋想起今天所发生的一切。
六年未见的段衡忽然空降到他的面前，若无其事地再一次挤进他的生活。赵欣彤不乐意——有谁会想再一次和拒绝自己表白的人朝夕相处？就算他小气也好，斤斤计较也好，赵欣彤承认，他根本不像跟蒋欣说的那么大度，他还是在意。
在意段衡明明不愿意接受他的感情，却仍然想像亲密无间的挚友那样占据他的注意。
回忆一旦启封，便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样打开，前尘往事四处逃窜，满满当当地占据他的脑海。
六年了，竟也恍若隔世。
赵欣彤想起十四中，后操场上那块巨大的石头，足以让人躺在上面晒太阳、晒月亮；还有宿舍后山上巨大的榕树，日复一日地生长，长成参天的模样。他那时精力旺盛，在校内如同野猴归山，无忧无虑得令人羡艳，不用担心成绩，更不用为生计发愁，怎么高兴怎么来，全然没有一点儿烦恼。
因而，表白被拒，在那时实在是很大一件事。
如今，成人的烦恼占据了他的生活，他要挣钱糊口，还要孝敬爸妈，光是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已经用尽了全力。
他和段衡真的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得出结论后，他心中异常的松快，仿佛放下沉重的包袱。这件在他青春期时惊天动地的大事，今次看来，也不过只是小小石子投入湖中溅起的一点儿涟漪。
只是，偶尔，很偶尔，他也会回想起过去的，段衡的脸，成为一种经久不衰的隐喻，如同无缺的满月，高悬在他的回忆里。
他猜想，这是因为，他是一个固执的、不知变通的人。就像月相的盈亏一样，一切圆满的事物都会消减，新的月亮又会逐渐盈满，赵欣彤却只愿接受见过那一轮满月。最幸福的时刻永远停留在过去。因此他无知无觉地沉浸于过去的日子，在剩下的人生中，不断回忆着月亮那圆满无暇的面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