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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可分享的暖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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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雨夜,许辰星在空荡荡的家里,接到了那通改变一生的电话。
三天前,他同时失去了父母。一场发生在雨夜高速公路上的惨烈车祸——超速、湿滑的路面、失控的转向……冰冷的官方结论无法描述破碎的车体与戛然而止的生命。母亲的手机里最后一条未发出的信息是给他的:“星星,等我们回来,给你带城西那家你最喜欢的蛋糕。”而父亲的手机里,则塞满了同一号码发来的、语气越来越焦灼的催债短信。
葬礼是上周的事。亲戚们聚在一起,面容悲戚,眼神却像在分拣遗物。他们谈论保险金的归属、所剩无几的房产如何处置,以及他这个“拖油瓶”的去处。空气里弥漫着香烛与算计混合的怪异气味。
就在争论陷入僵局,许辰星感觉自己快要被那些目光切割成碎片时,殡仪馆的门被推开了。雨水裹挟着冷风涌入,随后是两道被黑色大衣包裹的、挺直的身影——沈明远和林薇走了进来,他们身后半步,跟着一个眉眼沉静、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少年。
林薇径直走到蜷在角落的许辰星面前,蹲下身,温热的手覆上他冰凉的手背。她的手很暖,暖得几乎要将他从那片刺骨的黑暗与寒冷中拽离、融化。
“跟我们回家吧,辰星。”林薇蹲下身,手很暖,暖得让许辰星几乎要融化在那片黑暗里。
现在,他叫沈辰星。法律文件上,他是沈家夫妇的养子,沈清言的弟弟。
“哥,这道题。”沈辰星抬起头,笔尖停在数学练习册的最后一题。暖黄灯光下,他清瘦的侧脸在玻璃窗上投出淡淡影子,与窗外渐密的雨丝重叠。
沈清言放下手中的《宏观经济导论》,走到他身边。檀木香混合着纸张的气息笼罩下来,是许辰星——不,沈辰星这三年来赖以生存的空气。
“我看看。”沈清言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温和沉稳。他比辰星大两岁,却已有了远超年龄的从容。只有偶尔从书房传出他与父亲沈明远的争辩声,才泄露出些许属于十九岁青年的锐利。
沈辰星听着讲解,思绪飘向三年前。那时他蜷缩在葬礼角落,听着“孤儿”、“负担”、“监护权”这些词语在空气中碰撞,像冰雹一样砸在他十四岁的脊梁上。他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膝盖,黑色西装裤料摩擦着他的脸颊,是父亲最后给他买的生日礼物,现在膝盖处已经磨得有些发亮。
空气里有劣质熏香和潮湿泥土的味道。亲戚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他,他听见一个远房姑姑压低声音说:“这孩子成绩不错,但性子太闷,恐怕不好带……”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上:“老许两口子那套房子,地段还不错……”
沈辰星把手指掐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他想尖叫,想冲出去,想消失,但身体像被钉在椅子上。直到——
门开了。
十一月的风卷着落叶涌进来,带着外面清冷的空气。沈辰星抬起头,逆光中,三个人影站在门口。沈明远一身深灰大衣,林薇挽着他的手臂,而站在他们中间的那个少年——
沈清言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神情庄重。他目光扫过满室人群,然后径直落在了角落里的沈辰星身上。
那一刻,沈辰星觉得自己像被困在玻璃罐里的昆虫,突然有人敲了敲玻璃,让他看见外面的光。
“我们带他回家。”沈明远的声音不大,却让满室窃窃私语瞬间沉寂。
林薇快步走过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坚定。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俯视他,而是蹲下身,与他平视。她身上有淡淡的茉莉花香,和这里腐朽的气息格格不入。
“辰星,我是林薇阿姨。”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像某种无声的邀请。
沈辰星愣愣地看着那只手,指甲修剪整齐,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素雅的戒指。然后,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是沈清言的。
“我是沈清言。”少年的声音干净,不刻意温柔,却奇异地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哥哥了。”
沈辰星的目光在两只手之间游移,最后颤抖着,把自己的手放在了林薇的掌心。她的手很暖,暖得让他几乎要融化在那片黑暗里。
而当他站起身,腿脚发麻几乎要摔倒时,是沈清言不动声色地扶住了他的手臂。少年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像一根救命稻草。
“慢点。”沈清言低声说,没有多余的话。
走出殡仪馆,沈辰星回头看了一眼。灰白的建筑在暮色中逐渐模糊,他知道,许辰星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里。而前方,沈家的黑色轿车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林薇已经拉开了后座车门,侧身等他。
沈清言轻轻推了推他的背,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上车吧,弟弟。”
那声“弟弟”很轻,落在沈辰星心上却很重。他钻进车里,沈清言随后坐到他身边,关上车门,将寒冷和过去一起隔绝在外。
车子缓缓启动,窗外的街灯一盏盏划过,在沈清言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沈辰星偷偷看他,少年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线条在昏黄光线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一刻,沈辰星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开始松动。他想,如果能一直坐在这个人身边,如果能一直被叫做“弟弟”,如果这份温暖不是梦——
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换。
“想什么呢?”
沈清言的声音将沈辰星从回忆中拉回,笔尖在练习册上停顿太久,已经晕开了一小团墨迹。
沈辰星摇摇头,重新握紧笔:“没什么,哥,你再讲一遍最后一步,我好像没跟上。”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玻璃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沈清言重新俯身讲解,温热的气息拂过沈辰星的耳廓。
那一刻,沈辰星无比确定——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夺走这份仅有的温暖。绝不。
“我们带他回家。”沈明远一句话,结束了所有争论。
从那天起,许辰星死了,沈辰星活了下来。带着一身伤痕,和一个愿意牵他走出黑暗的哥哥。
“懂了?”沈清言用笔尾轻点他的额头。
“嗯。”沈辰星低头,藏起眼底翻涌的依赖。他贪恋这份独属于他的关注,像沙漠旅人贪恋绿洲。
玄关传来声响,林薇和沈明远一同回家,带进十一月潮湿的寒气。
“清言,下周六周家寿宴,周屿特意问你能不能早点到。”沈明远递过烫金请柬。
“周屿”两个字像细针,轻轻扎进沈辰星的指尖。他握紧笔,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无意义的曲线。
“辰星也一起去吧?”林薇提议,手指自然地梳理他微乱的额发。
“他不适合那种场合。”沈清言回答得太快,快到沈辰星能清晰分辨出其中过度的保护欲。
他懂。那样的场合,总有人用探究的目光将他从头打量到脚,窃窃私语着“沈家收养的那个”。沈清言是怕他难堪,可这种保护本身就是一道鸿沟——提醒着他终究是外来者,是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
夜深,雨声暂歇。沈辰星躺在沈清言去年送他的旧泰迪熊旁,熊的一只眼睛缝线松了,他却固执地不肯换新的。隔壁浴室水声潺潺,是沈清言在洗澡。
手机屏幕亮起,班级群里无关紧要的闲聊。沈辰星正要放下,周屿的朋友圈更新跳了出来——照片里沈清言在篮球场起跳投篮,发丝飞扬,被夕阳镀上金边。配文:“三年没搭档,默契不减当年。”
沈辰星盯着屏幕,胸口发闷。沈清言下午请假,说的是“去图书馆查资料”。图书馆和市体育馆,一东一西,隔着一整座城市。
他熄灭屏幕,将脸埋进泰迪熊。三年前初见周屿,那个一身名牌、笑容张扬的家伙就自然搭上沈清言的肩,谈论着他听不懂的俱乐部、没看过的比赛。那是沈清言的另一面,他永远无法参与的人生。
有时沈辰星会想,如果没有他,沈清言的生活会多么轻松。不必在朋友聚会时提前离场,不必在家长会面对好奇的目光,不必在人生规划里永远为“弟弟”留一个位置。
隔壁水声停了。房门被轻轻推开,沈清言在门口停留几秒——这是雷打不动的习惯,确认他是否安睡。
沈辰星闭眼装睡,感受着那道温和的视线。直到房门合拢,他才睁眼看向天花板上的光影。
他害怕失去这一切。像三年前失去父母一样,毫无预兆地,从拥有全世界到一无所有。所以他像守护最后火种的原始人,警惕一切可能分走沈清言注意力的存在。
尤其是周屿。那个总能轻易得到沈清言笑容和时间的,所谓的“发小”。
城市的另一端,周屿将手机扔到床上,屏幕还亮着沈清言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道数学题解析,配文简单到吝啬:“给某小孩讲的。”
“又不是亲兄弟。”周屿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敲打着床单。
他想起今天沈清言提前离开时歉然的表情——“辰星期中考试,我得回去帮他复习。”
总是沈辰星。永远沈辰星。
周屿关掉灯,却关不掉心里翻腾的不安。十五年发小,他见过沈清言对所有人温和有礼,却从未见过他对任何人如此毫无保留、近乎本能的偏袒。
窗外,夜雨不知何时又起,敲打玻璃声声入耳,像某种不祥的鼓点,在这看似平静的夜里隐秘扩散。而在沈辰星逐渐沉入的梦境深处,沈清言永远只对他一人微笑,永远只为他一人停留——那是他不敢宣之于口的渴望,是照亮他余生的,不可分享的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