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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以兄弟之名 ...

  •   周六的周家寿宴,终究还是三人同行。
      “辰星,不舒服就告诉我。”沈清言在车后座第三次叮嘱,手指无意识地整理着沈辰星歪斜的领结。黑色礼服衬得他越发清瘦苍白,像一株移植在琉璃温室里的植物,美丽而易碎。
      沈辰星点头,目光落在沈清言修长的手指上。哥哥今天穿了与他同款的深灰礼服,只是领带是暗蓝色,像暮色将尽时的天。那是周屿昨晚送来的,配着一张手写卡片:“配你眼睛的颜色。”
      “清言,周屿对你可真是上心。”前排副驾驶的林薇笑着回头,眼里是长辈温和的揶揄。
      沈明远从后视镜看了眼后座:“周家这代就他一个,从小黏着你,也正常。”
      沈辰星垂眸。是啊,从小。十五年青梅竹马的时间,长过他拥有哥哥的三倍。这个认知让他喉咙发紧。
      周家别墅灯火辉煌,与三年前他初入沈家那夜的冷雨判若两个世界。侍者接过外套,悠扬的小提琴声如丝线般缠绕而来,空气里弥漫着香槟、晚香玉和上流社会特有的气息。
      “清言!这边!”周屿穿过人群,一身剪裁完美的白色礼服,笑容明亮得刺眼。他自然地搭上沈清言的肩,视线才转向沈辰星:“辰星也来了?还适应吗?”
      礼貌的问候,底下是泾渭分明的界限——你是“也来了”的附属品。
      “嗯。”沈辰星应得简短,下意识往沈清言身边靠了半步。
      “周爷爷在书房等你。”周屿对沈清言说完,又补一句:“我爸特意开了瓶罗曼尼康帝,就等你来品。”
      沈清言点头,却侧身对沈辰星低声说:“跟紧妈妈,我很快回来。”
      “我又不是小孩子。”沈辰星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却轻得几乎被音乐淹没。
      沈清言揉了揉他的头发,转身随周屿离开。那个亲昵的动作落在周屿眼里,让他嘴角的弧度僵了僵。
      宴会厅像一座流动的孤岛,衣香鬓影间,沈辰星端着果汁杯站在角落,目光追随那两道消失在旋转楼梯上的身影。林薇正与几位夫人寒暄,不时投来关切一瞥。
      “那就是沈家收养的孩子?”
      “听说当时闹得挺大,沈明远坚持要接回来...”
      “毕竟没血缘,养不熟吧?你看他那样子,畏畏缩缩的。”
      低语如蚊蚋,钻入耳膜。沈辰星低头盯着杯中晃动的橙汁,指甲陷进掌心。他知道自己该微笑,该得体,该证明沈家的选择没错。可身体像冻住了,三年前那个缩在殡仪馆角落的影子,正透过这身昂贵礼服,重新爬回他骨子里。
      “辰星?”温和的声音响起。
      沈辰星抬头,撞进一双带着担忧的眼睛。是周屿的父亲周振涛,沈明远的挚友,也是当年帮他办理收养手续的人。
      “周叔叔。”
      “一个人在这儿?”周振涛在他身边站定,目光随他望向二楼:“清言在陪老爷子下棋,一时半会儿下不来。要不要去温室看看?周屿新养了几株罕见的兰花。”
      “不用了,谢谢叔叔。”
      周振涛沉默片刻,手落在他肩上。那手掌宽厚温暖,与记忆中父亲的触感重叠。“辰星,你做得很好。沈家有了你,才更像一个完整的家。”
      沈辰星鼻尖一酸,匆忙点头。
      “不过...”周振涛话锋微转,声音更低了些:“有时候关心太满,也是一种负担。清言那孩子,把太多责任扛在自己身上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他怎么会不懂。沈清言为他放弃的夏令营、推掉的旅行、深夜替他补习时眼下的青黑。这份爱太沉重,像一件过大的外套,温暖却让他迈不开步。
      “我会注意的。”沈辰星听见自己这样说。
      周振涛拍拍他的肩,转身应酬去了。沈辰星将果汁一饮而尽,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心底泛起的酸涩。
      二楼的露台门开了。沈清言走出来,身后跟着周屿。两人站在栏杆边说话,侧影被宴会厅的水晶灯勾勒得清晰。周屿说了句什么,沈清言笑了——不是平日里那种温和有礼的笑,而是放松的、眉梢眼角都舒展开的、属于十九岁少年的真实笑容。
      沈辰星定在原地,心脏像被什么攥紧了。
      原来哥哥也会这样笑。原来不是不会,只是不对他。
      “看什么呢?”林薇不知何时来到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了然一笑:“清言和周屿啊,从小就这样。周屿那孩子调皮,也就清言能治得住他。”
      “他们...关系真好。”沈辰星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
      “是啊,像亲兄弟一样。”苏雨晴说完才觉不妥,忙补充道:“当然,你和清言也是。”
      也是。这个词多妙,永远跟在“像”后面,永远差那么一点“真正”。
      露台上,周屿的手搭在栏杆,身体向沈清言倾斜,距离近得几乎要碰上肩膀。沈清言没避开,反而侧耳倾听,那是一种沈辰星从未介入过的亲密。
      他突然想起周屿朋友圈里那些照片:海边冲浪、山顶日出、球场上击掌。沈清言人生中那些鲜活明亮的部分,都有周屿的影子。而他拥有的,只有深夜的台灯、药片的锡箔板,和一个永远担心他生病的哥哥。
      “妈,我去下洗手间。”
      沈辰星转身走向侧廊,脚步越来越快,几乎要跑起来。他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满室的暖光与欢笑,离开那些提醒他“不属于”的目光与低语。
      长廊尽头是通往花园的玻璃门,雨后的夜风带着寒意涌进来。沈辰星推开门,冷空气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终于能呼吸。
      黑暗中,他蹲下身抱住膝盖。礼服的面料冰凉光滑,昂贵却陌生。他想念哥哥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毛衣,想念被子上沈清言留下的檀木香,想念那些只有他们两人的夜晚。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紧不慢。
      “躲这儿来了?”周屿的声音,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沈辰星没回头。他知道自己该站起来,该礼貌回应,可他动不了。
      “沈辰星。”周屿走到他面前,阴影笼罩下来:“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
      沈辰星猛地抬头。
      月光下,周屿的表情晦暗不明:“清言为你推了多少事,你知道吗?他本来可以去斯坦福的暑期项目,就因为你那次发烧住院,他放弃了。他喜欢摄影,可相机搁在柜子里落灰,因为要给你补课。他的人生,从三年前你出现开始,就围着你打转。”
      他顿了顿,声音里渗进一丝更复杂的情绪,像月光下的阴影,浓得化不开:
      “可你知道吗,沈辰星,在遇见你之前,清言念叨了十几年,他想要个弟弟。”
      沈辰星猛地抬头,撞上周屿深邃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映着月色,也映着某种遥远的、属于过去的画面。
      “从我会记事起,清言就总说,家里太安静了。”周屿靠向身后的廊柱,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他说想要一个能跟在他身后叫哥哥的人,想有人分享他的玩具和秘密。他给那个‘弟弟’起过名字,甚至规划过要教他打篮球、弹钢琴。”
      夜风吹过花园,树叶沙沙作响,像在附和这段尘封的往事。
      “他十岁生日那年,许的愿是要个弟弟。十五岁,沈叔叔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说‘希望明年家里能多一个人’。他等了那么久,等到几乎放弃了这个念头。”
      周屿看向沈辰星,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
      “然后你出现了。你缩在沈家客厅的沙发上,像只淋湿的小猫。那天晚上,清言打电话给我,声音里是我从未听过的雀跃。他说:‘周屿,我弟弟来了。’”
      “你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吗?”周屿自嘲地笑了笑,“我在想,那个他等了十几年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沈辰星的手指深深陷进掌心,指甲在皮肤上留下月牙形的白痕。他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以你看,”周屿直起身,阴影重新笼罩下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对清言意味着什么。你不是闯入者,你是他盼了多年的美梦成真。但也正因为如此...”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某种近似叹息的沉重:
      “他才更难放手。那份等了太久才得到的‘拥有’,让他变成了一个过度保护的母亲鸟,宁可折断自己的翅膀,也要把你护在羽翼下。”
      “沈辰星,”周屿最后说,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沈辰星的心里,“有时候,被如此深重地需要,本身就是一种囚禁。对你,也对他。”
      说完,他转身离开。白色礼服消失在玻璃门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辰星独自站在月光下,耳边回响着周屿的话,眼前却浮现出三年前那个雨夜——
      沈清言蹲在他面前,递过来一杯热牛奶,眼睛亮得惊人:“我叫沈清言,从今天起,就是你哥哥了。”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那声“哥哥”,是另一个人等待了整整十五年的回响。
      而现在,这份姗姗来迟的圆满,正在变成甜蜜的枷锁,将两个人都困在原地。
      花园深处,夜来香悄然绽放,香气浓郁得令人窒息。沈辰星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在月光下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沈清言书桌抽屉里那些素描——想象中的男孩,在打球、在骑车、在笑。那些画上的面孔模糊不清,现在想来,每一张,原来都是沈清言在漫长岁月里,一笔一笔勾勒出的、未曾谋面的他。
      “哥哥...”他无声地唤,眼泪终于滑落,滚烫地划过冰冷的脸颊。
      原来他不是闯入者,而是被等待的归人。
      原来沈清言给他的,不仅仅是收留与怜悯,更是积攒了十五年的、无处安放的期盼。
      可为什么,这份认知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痛苦?
      月光下,沈辰星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泛起复杂的波纹。他抬起眼,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确认:
      “我小时候...是不是见过你们?”
      周屿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像是夜湖被投入一颗石子,荡开隐秘的涟漪。他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里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你想起来了。还是说,只是某种感觉?”
      沈辰星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眼,在记忆模糊的边缘摸索。一些褪色的画面浮现——午后宽敞的客厅,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晃晃的光斑,空气里有红茶和旧书的味道。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男孩趴在厚厚的地毯上,正专注地搭着复杂的积木城堡。另一个稍大些的、气质更安静的男孩则坐在不远处的钢琴凳上,指尖流淌出不成调的、却很悦耳的叮咚声。他自己呢?小小的,怯生生的,被父亲牵着手,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
      “你家客厅,”沈辰星缓缓睁开眼,看向周屿,又像是穿过他看向更远的地方,“地毯是深蓝色的,上面有暗红色的花纹。窗户很大,外面能看到一棵很高的玉兰树,那时候好像正开花。”
      周屿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更深的了然。“是白色的玉兰花。那年春天开得特别好。”
      “那个搭积木的,是清言哥。”沈辰星陈述道,不是疑问。
      “是我。”周屿点头,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又很快抚平,“他那时对乐高和积木着迷,能一个人玩一下午。而我,”他顿了顿,“我刚被迫开始学钢琴,很抵触,故意弹不成调子。你父亲当时还笑着说,‘小屿弹的不是曲子,是心情’。”
      记忆的闸门一旦撬开一道缝隙,更多的潮水便汹涌而来。沈辰星记起了更多细节:他父亲和周屿的父亲坐在一侧的沙发上低声谈着事情,眉宇间是朋友间的熟稔。他的母亲(那模糊的、温柔的身影)和周屿的母亲在另一侧笑语盈盈。而他,被大人们鼓励着“去和哥哥们玩”,却只是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不敢上前。然后,那个搭积木的男孩——小时候的沈清言——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从旁边拿起一个颜色鲜亮的、形状简单的积木块,递了过来。
      “给你。”记忆里,小沈清言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星星。
      他不敢接。是周屿,从钢琴凳上滑下来,走到他面前,接过了那个积木,然后很自然地塞进了他紧张握成小拳头的手里。触感微凉,带着塑料特有的光滑。
      “他从小就那样,”周屿的声音将沈辰星从回忆中拉回,“对‘弟弟’有一种执念。那时候见到你,那么小,那么安静,跟在他想象的‘弟弟’一模一样。他兴奋了很久,后来还问过周叔叔好几次,那个小弟弟还会不会再来。”
      风似乎停了,月光凝固在他们之间,清冷如霜。沈辰星感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酸涩的疼痛伴随着迟来的了悟蔓延开来。
      “所以...那不是第一次见面。”他喃喃道,像是说给自己听。
      “对沈清言来说,那可能是他童年里一个重要的、具象化的符号,一个他期盼的‘弟弟’的真实投影。”周屿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剖析着过往,“后来你们家...出事。他大概一直记得你,只是不知道那个安静的小男孩就是你。直到三年前,沈叔叔把你带回来,他认出你,或者说,他认为他等到了。”
      “一个他以为早已遗失在童年午后阳光里的梦,以一种意想不到的、甚至带着伤痕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他面前。”
      周屿向前走了一步,离沈辰星更近了些,月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沈辰星身上,带着不容回避的压力:
      “沈辰星,你明白了吗?你对他而言,从来不是负担,不是累赘。你是他童年心愿的投射,是命运迟来的回应,是他构建了十几年关于‘手足’想象的唯一实体。这就是为什么,他会不顾一切地抓住你,把所有他认为好的东西都堆到你面前,甚至不惜牺牲他自己的轨迹。因为他觉得,他终于等到了,他必须用尽全力去守护这份失而复得的圆满。”
      “可是,”周屿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疲惫和洞悉,“过度的守护,有时候会让人忘记如何呼吸。对守护者,对被守护者,都一样。”
      沈辰星站在原地,月光洒满他单薄的肩背。他想起沈清言书桌抽屉深处,那个褪色的、鲜亮的积木块——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他一直以为那是沈清言随手收起的童年玩具,从未想过,那可能是一个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沉默的等待与确认。
      原来,从那个有玉兰花开、阳光很好的下午开始,命运的丝线就已经悄然将他们缠绕。
      而此刻,站在成年后的月光下,沈辰星才恍然惊觉,这份看似天降的、厚重的温柔,其根须早已深植于遥远的过去,盘根错节,带着时光赋予的重量,也带着时光累积的、甜蜜的负担。
      他该如何回应这份,从童年便开始酝酿的深情与守护?是拥抱这份宿命般的归属,还是,在窒息来临前,学会挣脱那过于用力的怀抱,让彼此都能自由地呼吸?
      夜风又起,带着花园深处夜来香愈发浓郁的甜香。沈辰星慢慢握紧了双手,掌心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个遥远午后,那块小小积木的、微凉的触感。
      每个字都像冰锥,刺穿他辛苦构建的平静。
      “我不是——”
      “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周屿打断他,声音压低了,却更锋利:“可你享受着这一切,不是吗?享受着他对你的好,你的依赖,你的...占有。”
      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像某种判决。
      “我们是兄弟。”沈辰星听见自己说,声音在发抖。
      周屿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有些惨淡:“是啊,兄弟。可如果不是呢?如果有一天,清言发现他对你的感情,根本不是什么兄弟情呢?”
      沈辰星的心脏骤停一拍。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周屿俯身,呼吸几乎喷在他脸上:“离他远点。你给不了他的,我能给。正常的、健康的、不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感情,我能给。”
      说完,他直起身,转身离开。白色礼服在月光下像一道幽灵的影子,很快消失在玻璃门后。
      沈辰星蹲在黑暗里,周屿的话在耳边轰鸣。花园里传来夜虫的鸣叫,远处宴会厅的音乐缥缈虚幻。他缓缓站起身,看向二楼露台。
      沈清言还站在那里,独自一人,望着夜空。灯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影,像一尊遥远而完美的雕塑。
      “哥哥...”他无声地唤,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
      原来他小心翼翼守护的暖阳,在别人眼里,只是自私的占有。原来他赖以生存的爱,是沈清言人生的枷锁。
      而最可怕的是,周屿最后那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他不敢窥视的潘多拉魔盒——
      如果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对沈清言的感情,也根本不是兄弟情呢?
      夜色渐深,寒意入骨。沈辰星擦干眼泪,整理好表情,推开玻璃门,重新走进那片他永远无法真正融入的温暖灯光中。
      而二楼露台上,沈清言似有所感,转头望向花园的方向,却只看见被风吹动的树影,和一片空荡荡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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