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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清檀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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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江周放下了合十的双手。那双凤眼在摇曳的烛光里,轻轻抬起,望向面前怔忡的学生。
“柴意乡?”
柴意乡一句话也说不出,反而是江周先开了口。他声音比平时低,沙哑得略微断续。苍白疲倦的面容上,依着惯性表现出一丝礼貌的关照。
“......老师好。”柴意乡干巴巴地回答,“我、我家在附近。”
这托词更是恶劣。什么叫“家就在附近”?江周问了吗?这句话能说明什么?这个答案站得住脚?
几乎每次和江周说话时他都紧张得不行。柴意乡羞赧地抬了一下眼镜,打算背起书包落荒而逃。
殿外,钝重深厚的鼓声响起来,让黄昏里的清檀山更有了一层宏远与慈悲。
江周往外看向天空。夕阳沉默地对着垂目的佛像。早上下过雨,寺中地面上,还没晾干的水洼映着影影绰绰的树木。
柴意乡站在原地,脸颊还在发烫。那个白色的背影,遥远得像隔着四百八十寺缭绕的烟雨。
“时候不早了,”江周转过身来,“你从哪个门回家?”
“南、南门。”
“一起下山吧,我也要去南门。”
柴意乡一惊,脑子都要烧干了,小声回了句,好。
他还是觉得太魔幻、太不现实了。从今天中午放学前听到的那句“去清檀寺”,到他在佛前顶礼膜拜那场大梦结束后,从学校到清檀山,这一程路,太不现实了。
鼓声还在远处沉沉地响,清檀寺即将关门了。
柴意乡没有跑路逃走。
120.
分班以来,他一个人看了许多之前根本没打算碰过的书。这完全不能叫作幡然醒悟,只是想大概了解——以至于下次遇见江周时,有些语言可聊。
有点邀功的意味。
但他读到某些文段,也真的会喜欢。他还记得余秋雨那篇散文稀奇古怪,却也真心觉得美丽。大文豪在书中讲佛事,写下,“即便是兵卒纤夫听到晨钟暮鼓也会怦然心动”,很确切。
跨出殿门,暮春傍晚的风立刻卷过,吹散了寺庙内浓郁的香火味。
柴意乡走在江周后面,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他围在脖上的围巾,还有随步伐而微微摆动的、末端柔软的流苏。
“最近学习压力大吗?”
柴意乡一愣:“还行。”
风呼啸而过,翻覆着山间的枝叶,把江周的围巾也吹起来。他立即抬手扯了扯围巾,将它们压回原处。
但就在那条围巾被风掀起又被仓促压下的瞬间,柴意乡看见他颈侧一道暗红色的擦痕,再往下是一片颜色更深的淤青。
柴意乡双眉一皱,整个人被钉在原地。眼前只剩下那片一闪即逝的重色。
江周没有觉察到他的异样,只是将围巾整理得更妥帖,严实地裹住脖颈。他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才发觉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于是停下,侧身问:“怎么了?”
柴意乡才恍然回过神:“没、没什么。”
该是看错了吧。他使劲晃了晃脑袋。
江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如既往地温和平静,却让柴意乡觉得自己的心思、刚才一瞬的震惊和不可思议,全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但他什么也没说。
那幕惊心动魄的窥见后,柴意乡大脑一片空白。
江周不再问他学习方面的问题,一程路便这样沉默下去了。
直到柴意乡开口问,
“......江老师,你信佛教吗?”
121.
这并非他深思熟虑的询问。
更像是被那片於痕惊住后,找点话题来弥补空白的本能。
“以前.......以前信过。”江周的回答很轻。
那就是说,现在不信了。
柴意乡眨眨眼。
江周笑了笑:“因为当老师了。”
柴意乡一愣。
“开玩笑的。”
“之前我希望能通过礼拜和信奉获得什么,但从来不会灵验。”江周语气很淡,“我逐渐明白这种想法本来就是错的。这个以无我无常为基调的宗教,本就不必满足谁的心愿。”
柴意乡怔怔地听着。
他今天比平时话多,也少了身处校园里时克制而总是抱有歉意的温柔。
更让人没想到他会直接地回答这些近乎私人的问题。
“......”
柴意乡想问:那你为什么今天又要来清檀寺?你刚刚在佛前,在想什么。
但他没开口。
南门已经到了。
江周没有立刻道别,他转过身,面对着柴意乡,眼眸中有朦胧的牵强的笑意。
“不过,今天我还是许了一个愿望,希望能够实现。”
122.
他忘了那天他们究竟是如何道别的。
那个学生背上书包走远后,江周垂下眼,拖着步子独自一人走向车站等车。
他走到路灯也照不进的黑暗里,虚弱地靠着公交站牌,用颤抖的手指解开缠绕的围巾,脖颈上的淤青和吻痕与阴影融为一体。
“混蛋......”他自嘲地冷笑道。
柴意乡那双倔强天真的眼睛好像还看着他。每次想到这些孩子,他都觉得自己的样子格外不堪。
“叮铃铃——”
手机铃声响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他以为是学生家长,立即接了电话。
“您好?”
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围巾还算好用吧?”
他心跳几乎停止了,迅速将手机放下,浑身剧烈颤抖着,靠在站牌前喘息。
过了几秒,他又重新举起手机:“......你换号码了?”
“对。”那边的声音十分不满,“你今天下午在哪里?”
“寺庙。”
对面传来一声低笑:“去那里干什么?忏悔?”
“......”
车站很安静,他在不为人知处落败地点了点头。
“我很快就回来。”他说,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编辑着这条号码的联系人姓名。
[冯知誉]。
123.
公交车缓缓开进站。江周刷卡上车,坐在靠窗的位置,头疲惫地抵着窗玻璃。
今天距离请假已经过了三天,冯知誉似乎暂时失去了借他岌岌可危的名声惩处他的兴趣。中午重新回到学校时,他坐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手一直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发现自己好像连握笔都握不稳了。
学生的阅读题写得密密麻麻,黑色的文字不停跳动,在白纸上。
他盯着那些字看了很久,不得不放下笔,把手搭在桌面上用力交握着。
楚风青的作业上贴了张便签纸:
“江老师对不起T_T。。。抱歉给您带来麻烦了,我不是故意的。。。”
他叹了口气,想回一句“没事”。但就连这两个字都显得带有虚伪和嫌疑。
这条便签要是再被人看到,大概会更麻烦。他把便签纸揭下、对折、放进带锁的抽屉里。
他能因为那些事怪楚风青吗?事件因她而起,但根源不在于此。
校方怎么看他,家长怎么看他,学生怎么看他,年级主任曹建兴表面上说不是你的问题、但心里会怎么想。
上一届的事,虽然最后“查无实据”,但“行为失当、引发不良影响”。
新一届的学生们吵嚷着要帮他在“十佳优秀青年教师”中投票时,他垂着眼笑了笑,说他没有参评的资格。
那是钉进他职业生命里的刺,让他从此与女学生相处时如履薄冰。这一次楚风青的事虽然小,却像在那根旧刺旁又敲入一枚新的利针。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看似平静的表象就会碎裂。
柴意乡呢。那个学生太不一样,他总是失眠,离群,沉默,固执,看旁人时眼里有一种冷漠的茫然。
很久之前他就见过这个姓名,或许是四年前。他一个人去清檀山,在许愿树上见过它,特殊的姓氏、奇怪的名字。此后每一次去,红绸褪成粉色,它永远悬在高处。
江周当时只觉得巧,或许是附近人家的孩子,年年都来许同样的愿。直到高一开学,六班名册上出现这三个字,他才把它与那个总趴着睡觉、偶尔抬起一双琥珀色下垂眼的少年对上号。
原来是他。
像无意间看到了命运的批注,江周见过这名字经年高挂,也见过它的主人如何在课上沉睡,在试卷上留下惊人的数理分数和惨淡的语文成绩。
分班之后,他和他之间的交集越来越浅,唯一还留存着的记录是12.31,企业微信里的两句对白。
他真的不知道去年最后一天的夜晚发生了什么,他真的喝了太多。记忆像被人硬生生挖出一块,空缺处灌满了冰冷的夜风,刺痛无比,
那天晚上他遇见柴意乡了吗?
微信里的对话显示:柴意乡说他没有来美食节,他回答了一句抱歉。
然后呢。
从此之后,他和柴意乡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奇怪。
那个学生带着一本书来问他问题,他回答结束,才发现自己也被吓出一身冷汗。
——他问他男同恶不恶心,那究竟是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
125.
直到今天下午,他在清檀寺里又遇见了他。
刚迈入大雄宝殿时,看见一个学生跪伏在佛前的蒲团上,头发比一般男生稍长,穿着钟岚中学的校服。背影也总是带着决绝。
那是柴意乡。
柴意乡为什么也会在这里?
一阵强烈的恍惚感把他淹没入大殿的香风雾霭之中。
这个年纪的孩子,跪在佛前,能求什么?学业?健康?
他忽然想起许愿树上那条写着“考试顺利,金榜题名”的红绸,心里差不多有了个成型的猜测。
柴意乡好像总是失眠,心里好像总是压着很多沉重的东西。而他作为老师,非但没能帮他卸下什么,反而可能成了他另一个困惑和压力的来源。
他依旧沉默着。
他没有惊动柴意乡,只是站在原地,隔着一段距离,看着那个跪拜着的背影。
然后他自然而然地,也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他本不是来许愿的。或者说,他早已不寄托于愿望。但是此刻,在柴意乡无声的跪拜身边,他忽然觉得,他也需要一个姿态,来安放心里那些无处可诉的东西。
檀息隐隐,佛目低垂。
他许下了什么,连自己都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愿望的尽头,又牵绕回那个不远处的少年身上。
希望他如愿。希望他的未来,一片光明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