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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清檀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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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不管楚风青如何,柴意乡是真怕了。
以后,柴意乡决定看见江周就绕道走。
这有什么意义吗?心理暗示?他心想。
他找温冕要了四班的课表,目的就是不要让他去找温冕的时候撞见江周。
温冕大手一挥说,课表给你了。
柴意乡做了各种自以为是的准备。
但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根本没在学校里遇见江周。
又过了一天。
午饭时间,柴意乡站在四班后门等温冕。
上一节课是英语,老师显然拖堂了。
110.
一班和四班,一理一文,科任老师里唯一的交叉项是英语老师Vivian。
那个张扬得略显些霸道的英语老师,一头栗色卷发束成高马尾,皮肤是小麦色,保养得很好。她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声音有沙哑的魅力感。
Vivian在四班的课堂上讲过自己的经历,工作经历比如大学时期去加拿大当交换生、大学还没毕业就被学校预订来“打童工”;感情经历比如谈了几任男友,如今又决定独自不婚。年龄才33岁,教龄已有13年。
这一届是她教的第六届,而她俨然已经是经验丰富、带过清北学生、赛课奖项满贯的资深教师了。
没有人会忘记Vivian与他们的初见面。她站在讲台上发问,想学好英语这门学科的同学举起你们的右手。所有人齐刷刷把手抬起来。
她走下讲台,来到这群眼里闪着野心与渴望的学生中间,用她健美的手臂抓住学生们半张的手,把他们提起来。
她说,从此我是你们的英语老师,我会带你们取得你们所有科目里最耀眼的成绩。
柴意乡一开始就对她敬而远之。这位壮年老师教育学生很有一套、不怒自威。
他印象最深的是这姐讲in和on的区别,刚好走下来站在他侧边的过道,为了演示,突然毫无征兆地给了他肩膀一拳,说,与击打连用时,肩骨是不会凹陷变形的,就用on。
柴意乡莫名其妙地就挨了这拳,从此清醒一整节课。
以至于他站在四班的后门看见Vivian时,心里还挺紧张。
距离打铃下课已经过去了近十分钟,Vivian专心拖堂,讲英语读后续写,根本没看见后门旁露出半个一班学生的脸。
最后一道题讲完之后,她终于放下粉笔、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撑着讲台宣告:
“对了,你们江老师这两天生病请假,我和他换了课。
“明后天——星期五、星期六的语文课全部换成英语,下个礼拜两次英语连堂拿一节出来上语文课。”
四班教室里一片细密的讨论声,楚风青的前桌转过头来瞧她一眼。
楚风青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像黑板上写的英语读后续写句一样夸张地 let out a scream of self-blame:“噢不......我再也不乱说话了......”
111.
四班的学生开始各自收拾、去食堂吃饭。
柴意乡站在门口发愣。
比温冕先注意到他的是Vivian。
“小柴?”Vivian从前门走到后门,“你在这里干嘛?”
温冕刚好走过来,吊儿郎当地对Vivian说:“他来帮我辅导数学。”
柴意乡:“......”
柴意乡:“行吧。”
Vivian看着这两人,挑起嘴角“嘁”了一声,转念又说:
“对了,小柴同学,我在四班调课,还会影响到一班的课表——去你们班通知一下,让课代表到我办公室记录课程改动。”
“哎,麻烦......”她打开手机戳戳课表照片,扶额道,“你们学生也是,把身体搞好,尽量别生病。”
温冕点了点头。
112.
生病。
生病会怎么样?喝热水,吃药,还是打针输液?要去医院吗?
那几天柴意乡一直心烦意乱地思考着。
这些问题四处分散着他的注意力,虽然不至于影响学习,但让他看起来更沉默了几分。
一班的课表牵连着四班的课表,四班的课表牵连着科任老师;
刘一怡手上的《Call Me by Your Name》总让他想起办公室里的那场对白;
然后他又回忆起,那份讲《牡丹亭》的课件,那句,
人有爱人的本能。
柴意乡眉头紧皱,试图把这些念头清理出去,然后继续写物理。
——显然做不到。它们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再次旋转回来:
他该在课件上写这些吗?
这件事情过后,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哗啦——”
一份化学答题卡突然从前桌甩过来。
柴意乡被拉回现实。
113.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
满眼阑珊的暮春把游园惊梦的姹紫嫣红、良辰美景,也都带走了。
柴意乡再一次见到江周是星期六。
年级安排有变动,这周的放学时间便从下午提前到中午。
他回学校一趟,来改五班和四班堆积成山的作业。
上午六节课结束,柴意乡带着作业来三楼办公室找生物老师面批面改。
生物老师在纸面上唰唰打勾,柴意乡就抬起头来、不由自主地用余光往办公室那头看去。
江周居然也在。
他面色苍白,脖颈上围着一条毛巾、几乎要抵到下颚。
一股烟味从办公室门口传来,柴意乡立即屏住呼吸。
“回来了?”华子哥问,“身体好了吧?”
“这天气还戴围巾?”
“嗯。”江周应了一声,依旧低头批作业,“有点着凉。”
114.
华子哥抽开办公椅,往里面猛地一坐:“今天下午放了,你有安排没?”
“先把学生的作业改完。”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声音却有些沙哑、鼻音很重,“然后去外面逛逛。”
“去哪里?”
生物老师对隔壁的对话毫无兴趣,他划完最后一个勾,把练习册还给柴意乡:“不错。”
柴意乡正在走神,接过练习册,潦草地说了句“谢谢老师”。
秉持着“绕道走”的原则,他没有在办公室里多停留,转身径直出门。
然后,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去清檀寺。”
115.
“!!!”
柴意乡深吸口气,顿住脚步。
清檀寺?
整栋教学楼的学生都在为提前放学而欢呼,柴意乡一手拎练习册、穿过往楼下冲刺的学生们,三步并两步跨上楼梯,回到四楼。
心脏跳得沉重,重得他完全忘记了那些所谓绕道的哲学。
如果道的尽头是清檀山,他再怎么也绕不开了。
他快速将书本和卷子扫入书包,拉链一扯、挎上肩膀,然后小跑着离开教室,跑出校门。
广州路上车流不止,他无需辨认方向,便奔向公交站台。
只需要坐上那趟车,半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清檀山。而那旁边是他的家。
四月末的阳光明晃晃的、带着暖意,晒得人有些发晕。
那些“害人害己”“不当言行”的论断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然后迅速消失了。
他想见他。
他想知道,那个微信头像里的红色建筑是应许之地,想知道那句“考试顺利金榜题名”是有意为之,
想知道清檀寺与那个人的联系不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
柴意乡觉得自己大概是频繁吃安眠药,吃成了神经病。
116.
公交比私家车慢太多,如果江周驾车过来肯定比他先到。
——就算他还要改一会作业,也不会花太长时间。
他甚至没给自己留时间回家放书包、换衣服。就这样背着装满了作业和书的黑色双肩包,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赶时间去了清檀山。
来干什么?柴意乡心想,装偶遇?
他不由自主地冷笑一声,随即加快了脚步。
他开始为自己找补——这不过是家旁的一座小山,山上有他无法确认的血缘,也有他不可称之为愿望的愿望。而他不过是闲暇时间来逛逛,仅此而已。不是为了见谁。
气温有点凉,清风吹来单薄的草木香。清檀山不是旅游景点,少了游人如织的热闹。寺庙在高处,柴意乡沿着此前惯常路径走,爬了许多级楼梯才上去。
朱红色四壁,白光紫木,灰瓦飞檐。不远处的香烛连成一片金色光海,触目惊心。
礼佛者往来,敬香的、点灯的大有人在。
柴意乡在里面兜兜转转,看人跪拜,看人诵经。最后,他走到那棵树下,再度凝望着它满身灼烧的愿望。
一直待到将近下午四点,他都没有遇见江周。
正常嘛。他想。
柴意乡抱着书包、坐在大雄宝殿前,听着远方时不时传来的闲声。满山青翠,禅韵清凉。紫檀气若有若无,风铃又响。
很正常嘛。现实生活怎么会像游戏一样,走到哪个场景就自动触发哪条剧情?还跑到寺庙里来装偶遇,太幼稚了。
他决定离开,
但想到费心思来这么一趟,还是去给佛祖拜一个再走。
117.
礼拜的时候要下跪,先撑左手,再撑右手,掌心向上,头触地。
合眼见神佛。祂身体前倾,目光下视,并不关怀也不动心。
柴意乡读过语文组推荐的文艺评述,他记得书里说过,佛教干净利落、一念三千......那位洞察一切的睿智的微笑的佛祖,是巨大而不朽的主宰吗?
他只是一时兴起地拜了,却没有在跪下那一刻想好究竟想求什么、想索取什么。书里还说过,一个讲求四大皆空的宗教,或许承托不起欲望的香火?江周也会这么想吧。
把头叩下去,上翻的双手掠过细微凉意。穿着校服的十六岁少年毫无保留地展现了他带有笨拙的机敏,如此寡淡的思索,像山上层层叠叠的杂草,是平庸的,但也算清新。
柴意乡站起来,睁开眼,打算回家。
118.
起立的时候头有些晕眩,他扶了扶额,看见迷绕的香火和堆叠的烛灯之间,江周站在那里。
“?!”
柴意乡揉揉眼睛。
暖黄色的光模糊地闪烁着他干净挺拔的身形,他的江老师穿着白色的风衣,双手合十地静伫在殿门内侧,眼眸半垂,很虔诚。
他们的位置相隔不远。
遇见想要遇见的人,柴意乡反而顿时手足无措。
大殿外春寒的气流淋过来,拂起他蓬乱的发丝。
他瞬间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