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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烟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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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之劫后。
绍兴三年,汴京二月。满锞府。
这府邸易主已有数年,“满锞”是北狄贵族徒单合喜取的新名。那屋后小池原先是否开着士子的亭亭莲花、庭中究竟多少劳民伤财的花石奇峰,都已化作往事,不得而知。
依旧是古朴红木搭就的梁柱,却早已换了人间。
烟萝坐在墙角,垂眸抱着琵琶,却感到一道目光从堂前投来,看向她全为北方样式的团花短袄。
她不由得动作一顿,仔细听堂上商谈声:
“殷员外这般年轻,倒叫人想起当年的探花郎。”徒单氏打量着对面那位自临安来的巨商,“可惜如今宋人的才情,都用在算计银钱上了。”
“鄙人末流之才,做末等之事。算计银钱便不费大人们的才情了。”他面相素净温和、眉眼俊俏,脸上挂着八面玲珑的笑容。
殷员外?
徒单合喜的座上客。
她终于忍不住抬眼。
是殷广岚。
身着一席晴山蓝交领,端坐堂中,腰间绫罗束羊脂玉,阳煦山立,会弁如星。
烟萝听得懂汉话,也听得懂北狄语。那名字如惊雷贯耳,八年了,她以为阳武旧人皆已散作血泥,却未料会在这样的场合重逢。
她是一身风尘的乐女,他是江南来的贵商。
他看她的眼神,竟还带着某种偏执意,仿佛要透穿这八年生死茫茫,硬生生从她脸上辨出个天真温良、笑眼明媚的蒋小姐来。
烟萝依旧缄口无声、睫毛半垂,直到那位殷员外的目光凝得更深,盯着她腕间那枚红痣。
闺中姊妹曾笑说那是朱砂点就的福气。
如今福气早随家国一同死了,只剩这一身狄戎样式的短袄,满脸洗不净的媚俗胭脂,和这把弹给异族贵人听的破琵琶。
商谈僵持半日,他未提笔在卷上写下半句。
徒单氏终究有些不耐烦,也不喜欢殷广岚看向账目时的玩味轻佻。于是冷哼一声,抬手将座椅边的酒杯一拍:
“殷大人?”
一句厉声发问,烟萝奏乐音惊停。
他不禁眉头一蹙,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对上徒单氏的眼睛:“怎么?”
徒单合喜察言观色,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忽地冷笑,抬脚将面前火炉踹翻。
火星飞溅,几点灼烫溅上烟萝裙摆。
“殷大人喜欢?”
烟萝一动不动,仍旧低眉抱弦。
“不值钱的贱奴,逆臣家女,营妓出身。”徒单氏声调骤然一扬,长期与南人接洽不顺的愤懑全部涌出。
堂中一时寂静。
烟萝面无表情,脂粉下的脸却一寸寸白下去。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也听得见殷广岚的无声。
然后,他开口道:
“我想赎她。”
烟萝顿时抬了眼,楚楚双眸中闪过一缕惊诧。她畏畏缩缩地试探着向他看过去,只见殷广岚脸上亲和的笑意早就褪得干净彻底,盯着徒单氏的瞳仁里压抑着恨意,透出近乎偏执的狠戾。
徒单合喜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挥手让人将她拖过去。侍从的手勒得她薄背生疼。她踉跄跪倒,额头重重磕上冷硬的地砖,血腥漫灌。
烟萝不自主地向前扑,瘦弱双臂不住颤抖,含泪的双眸掠过高台上座的殷广岚。
“从今往后,这贱婢就归殷大人了。”
殷广岚仔细端详着她的眉眼。
墨黛描眉,双瞳剪水,颊上脂粉却显讨好谄媚之色。是个低眉顺眼的美人。
额上青丝缠着铜花,鬓发弯弯绕绕,留下一抹不合时宜的勾栏妖媚。
只那五官,分明是故人。
他伸出微颤的手,欲将她扶起,温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奴婢名烟萝。”话里分明已经夹杂了北狄语的音调,仔细听便能辨出还有河南府的官话口音。就连语调也像极了她。
“烟、萝,”他皱了皱眉,看向她颤颤的脊骨,“可有姓氏?”
“奴没有姓氏。”
此话出口,她虚脱地笑了一声。蒋如明是阳武县的小姐,烟萝是满稞府里打骂不吭声的贱奴。北狄人曾逼她自报家门,然后将哄笑和羞辱泼在她寥寥无几的自尊上,用鞭梢挑她散乱的长发。
父亲教她写的字,兄长背她看过的灯,母亲为她簪发的双手,还有......殷广岚曾与她游遍的景。她不再记得蒋如明是谁,也就不记得这些属于蒋如明的过往了。
她宁愿做烟萝。大风乱石里如烟的蓬草,没有姓名,就没有来处;没有来处,就不必承受扎根之苦。
鞭子抽打的是烟萝,脏的是烟萝,疼的也是烟萝。蒋如明从来没有存在过。
仆人将殷广岚签过的书卷送到徒单氏手中,那北狄贵族扯嘴一笑,满意道:“有劳殷大人千里赶来,还望下次商谈愉快。”
“也烦请郎君的承诺下的党参与麝香,莫要缺位。”殷广岚低头提笔在卷目上签下姓名,递给身旁侍从,肃然长揖:“贵国此月所需之物,还请稍等,我让下人明日送至郎君府中。”
“通宝。”他长袖一挥,将手中密信递给小厮,压低声音,“传下去。”
名为通宝的小厮赶忙过来,双手接下。他悄悄瞧了眼烟萝,倒吸一气,怔怔看着殷广岚:“员外郎?”
“怎么?”殷广岚低声回应。
“那是......” 通宝声音已经放得够轻,却还是不敢再说下去,小心挤出个口型:
是蒋小姐?
殷广岚未作答复,长袖一挥吩咐他拿着信离去,等待北狄的反应。
徒单氏便起身,俯身伸手道:“今日和殷大人聊得愉快。殷大人,请吧。”
殷广岚看着怯怯低头站着的女子,拉了拉她的手:“走。”
烟萝顿了顿,一双悲戚的眼眸望向他,冻红的双手缩在袖口:“奴婢......”
“走吧。”他对一旁站着的通宝说,“吩咐随行侍女,带她去别院休息。你跟我来,还有事要处理。”
他转身便走,只听见背后扑通一声跌撞。
她突然跪倒在地哭噎:“奴婢一条贱命,罪该万死......如今既已离开那虎穴狼巢,只求一个了断。”
他回眸躬下身,淡淡道:
“一条贱命?罪该万死?”
两人沉默片刻,他抬手撩了撩她散落眉间的乱发,别到耳后:“不知小姐可还记得我?”
听到这话,她身体颤抖得更为剧烈,一抬眸、红眼眶里像要滴出血泪来。
女侍从把烟萝扶起来。他交代几句,便拂衣袖,带着近人,跃马提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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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一队人马蹄大踏、一骑追风,直入落日流赤的黄河岸。
那纸合作不可信。
殷广岚知道。
他自年少时从市井里摸爬滚打出来,三分靠契,七分靠计。
明面仪仗契约、保人,维持一个体面;暗里行贿、分货,防得住北人反复,扛得住商海险恶。
泗州走私,海上运输,夜渡淮河。长途漕运是殷广岚发家之处。商谈虽成,但北狄贵族、边境官吏、盗匪皆可变卦。他背倚市舶司,水路经营数十年,怎么信那襄阳榷场路?
于是他带寥寥数人,策马至小平津,与黄河上的商船接应。
夜深时才返回汴京城。
天已全黑了,汴河冰浮水明灭,寒风刺骨,薄雪压松。
他下马步行,肩披貂裘,手提料丝灯,走过河上木桥。淡色的细密玛瑙抽丝灯罩子,孤光一点微萤,透出飘渺白玉色。独自垂眼看灯色时,才褪去那层温煦的皮囊,眉目冷厉如同结霜。
那盏罩着柔光的灯,旁人只见暖,殊不知灯芯凛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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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汴河,突然浮过阵阵微弱的打水声。
他转身往河中望去,持灯一探,竟发现是位女子投水,即将被淹没时双手挥扑。
身形未改,是今日赎下的烟萝。
——她竟真的寻死?!
殷广岚双眼骤然睁大,疾奔向河畔,身后牵马的小厮通宝一路跟来、惊呼道:“员外郎!”
他脱下貂裘,快步孑然蹚入河水,就着微弱的灯光和嚅嗫般的拍水声,在墨色冰河中,找到了快要淹死的她。
她被他从汴河的二月天里一把拽住时,浑身湿透,意识不清,冰冷的水下覆着的只是一层薄麻衫,脸被冻成紫红。
河水刺骨寒,他把她打横抱起来。
怀中的躯体轻得像一把纸灰,汴水一浸便消散了。
齐腰的冰水里,殷广岚踉跄一步,不小心踏空。他依光源,寸步挪移着,够上河边坡的滩石,一步一步踩上来,将她轻轻放在岸边,靠着叶片落尽的秃木,披上厚衣裘。
她刚才是要自杀,
却还有在凉夜的绝望中求生的本能。
他拨开她黏在脸上的狼狈的发丝,看着面前苍白的脸,低声唤道:“蒋如明。”
烟萝一颤,昏迷之中嘴里含糊吐出几个字:“奴婢......没有姓氏。”
乱世中的女子,性命尚且无法保全,何况名字。
殷广岚眸色深沉:“你姓蒋,你叫蒋如明。八年前你的父亲和哥哥在阳武县郊战死,母亲自刎。蒋家满门忠烈。”
“你不记得的,我帮你记得。”
“奴婢只一心求死......大人......”她声音嘶哑,又几乎冻昏过去,浸湿的薄衫下隐隐约约露出斑斑驳驳红痕。眼角洇出一滴泪来。
他的指间触碰到她的眼泪,忽然想起宣和年间的春日,他陪蒋如明走在阳武城的街上,她嘴角含笑、回眸看他时,眼里不小心进了飘絮,那杏子红衣裙的少女抬手揉揉眼睛,眼眸也噙着这样一点湿意。
殷广岚俯下身,吻了她的眼角。
寒风呼啸,流水静默。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国破家亡,山河蛮荒。
已经有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