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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东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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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萝是在商船的摇晃中醒来的。
彼时她高烧不退,大脑昏得几乎一片空白。
她躺在一间单人的船舱里,墙壁右侧镶了块明亮的玻璃小窗。
窗外夜色渐浓,看样子又到了一天日暮。
身下是柔软的锦衾,身上盖着温暖的棉被,船舱里燃着令人安神的沉水香。
她没死成。
烟萝支起身子,听着舱外细细绵绵的流水声。大脑烧昏得不明事理,她一度觉得是自己在水中淹死后,上了天宫。
就她也配上天宫么。她自嘲着苦笑,瘦弱双手却还是本能地拢了来之不易的暖和被子。
舱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殷广岚端着瓷盏托进来,上面一只清透白玉药碗。他前日的交领长衣换成绿色襕袍,腰间围素面铜带,全然没了珠光宝气,俨然是个低调安分的青衫小官,衣衫色泽柔和得像新抽的柳芽。那人悠悠笑着,眉眼带着天生的善相。不像商贾,倒像是个怀瑾握瑜的少年气读书人。
见她醒了,他把药碗放在茶几上:“蒋小姐睡得可好?”
“......奴婢烟萝。”她怔怔地看着眼前人,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回答声带着很重的鼻音。
殷广岚也不恼,手托白玉碗,轻声问道:“能端得起么?”
“嗯。” 她轻声应到,双手接过盛满药的碗,目光还停留在他的青绿色圆领袍上,不小心抬眼撞上那对温润清澈的眼眸。
“烟萝姑娘可是在看这件袍子?”他随和地笑了笑,似乎不设防备地说道,“捐了千贯,便算有了个名头。这是官家赐的。”
“怎么样,像不像宣和年间的官袍?”这人还有点邀功的意味,嘴角带着一丝天真的骄傲,心里想的到底是:当年的阳武令蒋兴祖,穿的不也是这色襕衣?
烟萝点了点头,闷头一口喝下药,苦涩气在口腔里漾起。
“殷大人......为什么救我?”
“姑娘心知肚明。”殷广岚笑道。
“奴婢心中无数。”她回答,“奴婢只是不明白,员外郎是不是对每个救下的女子都照顾得这般细致入微?”
殷广岚眉头微皱。
那口吻就像讨好。他无端烦躁,也不想解释,索性将掌心贴在她额上:“还烧着。”
烟萝没躲。她甚至微微仰头,让他的手腕蹭到自己鼻尖。动作仿佛某种小兽,透露着若即若离的暧昧,习惯性展露出这种乞求安全的姿态。
对每个救下的女子都照顾得细致入微?殷广岚一笑。
他不像儒生士子般信奉兼济天下的道理。更何况商人和乐妓一样,都是伟岸博爱的大夫们也不愿怜悯的下九流。殷广岚性子里的阴鸷本就该和他一同长大。只是他曾经遇见过蒋如明。蒋如明会站在街口给流民煮粥,会帮他一起收拾被地痞流氓蹬翻的桌椅。
是她会细致入微地照顾人。
数不尽永熙劫难后他的辗转寤寐,托人四处打探她的下落最终也杳无音讯。梦里偶尔会有她的影子,像前朝文人写的那样,夜来幽梦,小轩窗,正梳妆。
他看着面前床上的姑娘,迫着自己认了这个事实,
她还没死。她活下来了,从乱世里,九死一生。
“嗵嗵——”
舱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一顿猛然莽撞的敲门响。
殷广岚星目一转,问:“怎么了?”
“员外郎!”通宝隔着门急报,“淮安榷场拦船,说要查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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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依旧寒风冽冽。
按计划,北方带回的货物早已分走三路:海路、泗州、运河。
其中海运货物量最多、也尤其珍贵,出海沿岸一路南下,直达明州;泗州有官府接应,所携均是不能沾水的香料、走私的战马,等级次之;殷广岚自带船走运河,船上装的无非下等貂皮羊毡子。
雾霭沉沉,一望无边。淮安官兵举着火把将商船团团围住。只见那员外郎振衣阔步,临风走来,躬身恭谨一笑。
“奉旨查验南渡商船,”巡检使亮出玉符,“殷员外,得罪了。”
殷广岚一席青袍,低眉拱手:“大人公事公办,殷某自然配合。”
一队官兵直入库中,火把的光在货箱间游移,照亮堆积如山的皮革。
巡检使阴笑道:“难得殷员外此次北上,竟只是冲着皮料去的。”
“向来如此。北地貂绒清暖,江南的贵人们最爱这个,”他温声回答,“上次的珠宝,不过是小人尽绵薄之力从狄人手中求回的中原古物,已悉数呈递给官家。”
“是吗?”巡检使突然掀开最上层盖着的兽皮,露出下面暗褐色的油纸包裹,“这又是什么?”
“大人不妨拆开看看呢。” 依旧是锋芒不露。
官兵一时兴师动众涌上来,将油纸迅速撕扯开,随意乱抛在地,顿时满室狼藉——
仍是皮革。
“实在都是皮料,小人不敢欺骗官家。还请大人下手轻些。”殷广岚笑着。
巡检使毫不理睬,双眉一拧,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下们,喝道:“再查!”
再查。 官兵一哄涌入船舱,肆无忌惮地暴力翻烂包裹。全然不像来查货,反倒像是抄家。而翻出的也不过是些平常物。火烛光影重重时,一小卒手上火把掉落在地,顺着木板燃起一纵烈焰。
“着火了!!”
滚烟烫火,迷离之际,殷广岚仿佛又看见阳武县的烟尘,他忽地有些不悦,唇抿得发白。
巡检使惊得率众人四路奔逃,却被浓烟呛得乱咳,难再向前。烟气一串一浪向外滚着,殷广岚见识过巡检司的手法,恨之入骨也无可奈何。他快咬碎了牙,将那从身旁疾跑过的官儿一手拉住衣领,向回一拖,勒得那人接不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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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
不知何处浇出一桶凉水,火势灭了不少。货架后方弥漫的烟灰里,显出一位素衣女子的身形,青丝半挽、肤白如雪,火光中摇摇晃晃,似要顺势倒去。
通宝也带人从舱中跑来,提水浇灭余焰。
巡检使吓得一步向后跌去,瞳孔骤缩:“火......”
焦糊味漫散,烧烂的油纸随风翻飞,露出残缺朱红官印。那女子躬身扶壁,趔趄走来,面色惨白。
殷广岚:“大人还要继续查?”
“果真全是皮料么......”巡检使喃喃道,突然暴喝一声,“走!”
待官兵退尽,殷广岚拉住靠着货箱的烟萝。她高烧尚未病愈,白净手臂上,旧痕已叠了新烧伤的火烙伤。
商船缓缓驶入浓雾。远处隐约传来更鼓声。他扶她出舱外,只听万籁俱寂之中,江风呜咽而过。
他摸摸她的额头,还是滚烫。
小厮们打灯收拾着被烧撕残破的皮革,通宝大呛一句:“员外郎,这些都快毁完了!”
“毁便毁了。”他回道。
殷广岚和这一路官兵斗了许多年,从来是明面顺受、暗里周旋;就算起过争执,也不至于短兵相接。可今夜火光亮起,他恍惚看见了八年前的阳武城破——烟萝蜷在货箱旁的模样,一如记忆里隔着火海回望的蒋如明。
恨意如潮涌,他便失了分寸。
殷广岚抬头看着一环白色水雾上的盈月,眸中玉石俱焚的决绝一闪而过。
当时从烟萝房中离开时,他对她说过:
“烟萝姑娘,那巡检使不是善人。拿着边境的鱼符,吃着两边的贿赂。随意扣押船上的东西,谁知他献予官家,亦或是呈给北狄......
“若是从我这里搜不到什么油水,便不如毁了。”
烟萝并没有他想象中惊异或冷漠,双瞳病得麻木无神,听他说话的神情却很认真。
就像现在,她咳嗽几声,慢慢睁了眼。
殷广岚睫毛半垂,指尖掠过她灼伤的掌心,问道:“疼吗?”
她没有作声,像待宰的羔羊,仰着头,空洞地看他。
那不像蒋如明。
八年前城破那日,蒋家小姐远隔火海望过来,神色毅然笃定。
白月之下,面前女子与所思之人模样毫无二致,一双杏眼柳叶眉,鼻梁纤巧、唇线柔和。他伸手攥住她的右腕,一枚红痣渗血般鲜艳。
他一愣,下意识用力环抱住眼前人,埋在她凌乱的发丝中,低声道:
“......其实我也不是善人。”
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殷二郎,他沾了脏钱,走了暗路。南晟国祚初开,明面上说商通有无,而那群党争谈和的士大夫们依旧视行商为逐利贱业。课重税、禁私运、压盐引。他若只做个本分商人,莫说攒下这家业,恐怕连蒋家当年的债都还不清。
两岸无灯火色,惟冷月一照江心。
他竟有了想要吻她的冲动,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心里却自知举止轻佻,隐忍轻语道:“我带你去江南......去江南好不好?”
他放开她,只见烟萝两颊淡淡粉晕,眼波含水。
她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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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舱内烟气散尽,殷广岚送她回房间。
经历昨晚一场大火,她躺在床上,虽头昏脑热却已全无睡意。见殷广岚还没离开,弱声问了一句:“这是……入晟国了吗?”
“嗯。”他坐在床边,看着那盏喝完的药碗,“姑娘安心休息,我再去帮你盛碗药来。”
“员外郎不去忙吗?”
殷广岚一愣。
见状,她继续说道:“奴婢......可以自己来......若一直在这里,员外郎的事务怎么办。”
他没有作回应,只是用手压平整她盖着的被角:“好好睡觉。”
烟萝听话地裹在被子里,侧着身迷离地望着那扇玻璃做的窗子。
她自知见识不多,却也很清楚这莹薄可见的药玉是极为奢侈的。更何况整船的窗都由玻璃烧制而成。
仔细想来,短短几天内,她也已观赏过许多金贵的东西了。一世华丽,不知是走马观花还是走马灯。
她在见不得天日的地方待久了,不禁焦灼思索着如梦般的当下,究竟因何而起,需要哪些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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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好大的福气。”
她回想起满锞府相遇那日黄昏。北地的接引侍女引她进别院,说道。
“传闻员外郎不近女色,今日为了姑娘却一掷千金——想必连杨夫人也未曾料到呢。”
烟萝怔住了。
“杨夫人......?”
侍女轻笑:“殷员外出远门从不带家中夫人,所以姑娘不知。”
“北人们说杨夫人十七岁出嫁,与员外郎成婚已有四年之久。”侍女悄悄凑近了说道,“员外郎和市舶司关系好着,也有夫人的原因。”
别院红木门槛极高,烟萝身子弱,一抬脚差点摔倒。
“姑娘当心——这边的院子简陋,比不得那南方的大宅。这门槛姑娘都要栽跟头,也不知回府后该怎么办。
“员外郎赎了姑娘,若要带姑娘回去,也就是个偏门入府的姨娘,要懂规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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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还没仔细思考侍女话中意义,现在想来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的一生从来没有选择,唯一的力量竟来自于能够自裁生死。
殷广岚要救她。所以她似乎连这份底牌,都没有了。
烟萝对江南并没有特别的感情。她的故乡是河洛,那里人说着黄土般的口音,麦粟汤饼香气满街。
他却要带她去江南。
门再次打开了,殷广岚这回还往小碟小碗里放了许多东西,茶食、蜜煎,躺在玲珑剔透的餐具中,很显诱人。
她坐起身,接过药碗喝尽,然后悄悄瞧一眼他,像在问,她能不能吃这些闲食。
殷广岚见她生怯的眼神,笑了笑,转身把碟子递给她。
两人都没说话。
过了许久,她低头看着白净的瓷碟,问:
“员外郎是想把我带回去做妾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