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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痂》
文/顾由卧
晋江文学城首发
2025年12月
云诗加在年初的时候接到了个新项目——澈园的景观修复。
收到的合同书用特制的牛皮袋寄来。
碎金的火漆印,相当正式。
里头除了合同书,还附一封手写信。
用墨蓝色的钢笔写的,疏朗的行书体,言辞考究。
信中提及,请她务必修复澈园,特别是重现澈园历史遗留下的古旧画卷上“重山疏水”之景。
落款署名是一个“谢”字。
虽然没见过甲方本人,但合同到位,定金如约到账,预期报酬丰厚。
云诗加便决定,顶着连绵的雨季,带上助理,即刻开工。
澈园在郊外,驱车许久才赶到,泊车后还得步行一段路。
恰逢黄梅雨季,虽撑着伞,但水汽还是把两人的雨衣浸得潮湿。
云诗加推开澈园的木门,一股腐朽发霉的味道似有若无地绕在鼻尖。
她微微皱眉,这里的状况似乎比客户描述的更为破败棘手。
绕过沉暗曲折的走廊,澈园的西北角上,围墙边,有一棵珍稀古树,在江南极为罕见,名为“孩儿莲”。
五月正是孩儿莲开花的季节,花朵小巧玲珑,像孩童的粉脸。
云诗加皱着的眉头舒开,虽然旧了些,但整个园子设计之初应当是极为考究的,因此修复起来也有章法,还算是个不错的活计,她已经有了修复设计的头绪。
“我先上去看一眼。”
云诗加站在孩儿莲下,展开攀树专用绳,老练地扣上安全扣。
助理金琳则用电子测高仪测算着这棵古树的主枝分叉点高度。
双脚蹬离地面,绳索与粗糙树皮摩擦发出沙沙声。
雨衣并没影响她的视线,越往上,风感也越明显,带着高处特有的凉意。
云诗加攀到了一处三叉支撑点,将自己固定在树干上,略作休息。
从这里俯瞰,透过连绵的雨雾,整座荒僻的澈园布局尽收眼底。
东北角是一方水池,池水绸绿腥臭,植物枯腐在池底。
云诗加眯眼,尚能辨认出,水池里曾种的是并蒂莲。
助理金琳往池边的假山石上一蹲,在平板电脑上勾勾画画,记录下今日勘察的内容,不时关注一下老板的动向,顺着云诗加的视线,金琳惊喜地说道:
“云总,这个水好像是活的!”
还真是。
云诗加顺着假山石堆砌下的暗流往澈园的围墙外看去——那是一片广袤的湖泊,湖面波光粼粼。
近岸处,围网划出了一方方规整的蟹塘。
围网间有一艘渔船正在巡视,似有两人站在船尾。
但隔着淅淅沥沥的雨幕,一切都很模糊。
“金琳,来,搭把手。”
从各个角度观察好这棵古树的状态后,云诗加决定下锯子,把影响整个园子天际线视觉的一根旁支锯下来,带回去做评估,若是条件允许,或许还能培植出一棵新枝。
粗枝从主干上断开,发出一声沉闷而干净的“咔”。
端口平滑,露出健康的浅色木质纹理,云诗加满意地点了点头。
顺着投掷绳,金琳在下方稳稳接住。
粗枝落入下方的板车中,发出“咚”的一声。
“噗咚——”
外面湖岸处,也随之传来一声闷响。
云诗加往声音处俯瞰,蟹塘间的那艘渔船上,其中一人不见踪影。
湖面泛起波澜,那人在水下扑腾,不像会游泳的样子。
船上的另一人或许一时慌了神,正徒手去够水下那人,后又抛去一个橙色救生圈。
云诗加没多想,顺着攀树绳索往下滑,一秒落了地。
她卸下主绳扛在肩上,往澈园的后门奔去,后门直通湖边小道。
金琳正用板车将锯下的粗枝往车上运,见老板往外冲,不解地问:“云总,怎么啦?”
云诗加:“没事,你运你的,我去救人!”
到了湖边,云诗加将攀树主绳一头拴在栏杆上,一头快速打了个环状八字结,像西部牛仔套索般在头顶旋转两圈,凭借多年抛掷投掷绳的准头,奋力将绳环抛向落水者。
“抓住绳子!套身上!我拉你上来!”
云诗加的声音洪亮而镇定。
落水者扑腾着套住救生圈,一手本能地抓住绳索,很快被拉至岸边浅水区。
那艘渔船也靠了岸。
船上那人身穿墨绿色的橡胶连体裤和同色连帽雨衣,从船上跨入水中。
浅水区不过大腿深,他将落水者一把捞起,扛到了岸边。
“人没事吧?”
云诗加气喘吁吁地问。
狂奔和拉绳索让她的心跳快到像要从胸腔里飞出来。
她出声的瞬间,捞人的那位一下抬起头。
雨突然下大了。
云诗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直到对方走到面前,她才看清了墨绿色雨帽下的那张脸。
那张熟悉的,怀念的,她午夜梦回时,总会想起的脸。
舒洛原。
湖边的风声与一切嘈杂像是被过滤掉了,渐渐弱了下去。
她的耳边只剩自己的心跳声,比刚才更快、更剧烈,像被莫须有的雷电击中了一般。
咚咚、咚咚。
她觉得莫名有些眩晕,像第一次登高爬树时的那种高空恐惧感,只能僵直在原处,任由心跳脱缰。
于是,她站在原地,僵硬地瞧着。
舒洛原将落水那人放倒在地上。
那人穿了救生衣倒是没呛到什么水,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开始呼痛:“哎呦哎呦,我的手好像断了!”
舒洛原条件反射地摸向口袋,却想起手机被落在办公室里,没带上船。
于是他向她茫然地求救:
“能帮忙打个急救电话吗?”
云诗加深吸了口气,提议道:“我的车就在那边,直接送医院吧。”
她打电话给金琳,让她把车开过来。
金琳很快把车开到岸边。
云诗加为了工作需要,买的是辆二手日式皮卡车。
也顾不上许多,落水者浑身湿透,手臂疑似骨折,腿上也有擦伤,只能将他湿淋淋地放平在后座。
后座还有些堆积的杂物,坐不下第二个人了。
金琳负责开车。
云诗加打开副驾驶的门,看了眼身后的男人,欲言又止。
舒洛原因为刚才扛人,雨帽掉落在肩上,露出侧脸利落的线条。
但与这张脸相配的,却是一身墨绿色的橡胶工作服,满身泥点,狼狈不堪。
他也没矫情,朝她点了点头,从皮卡的尾部直接翻身上了运货的车斗。
车斗是没有顶的。
他压低了雨帽,催促道:“走吧。”
去医院的路上,云诗加透过中央后视镜,看着车斗里的那个背影。
跻身在灰硬的板车和硕大的切枝之间,他只能蹲坐在车斗一侧,微微佝偻起背部。
透过潮湿的玻璃,那个墨绿色的背影,随着皮卡车的晃动而左右摇晃,像灰暗森林中的火琉璃树,绿油油的,泛着白亮亮的光。
云诗加有些恍惚。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
他挺阔的身躯压上来,汗津津的,热烘烘的,在暗处用他的唇找她的脖颈。
她的眼里有泪,看不清其他。
只模糊记得他目光幽幽,让她误以为是情根深种。
他突然往后转头,似乎想透过后窗看一下后排那位伤者的情况。
云诗加立刻收回了目光,侧头向窗外看去,雨天的天色很暗,玻璃窗映射出她眼中的波澜。
他不过是坦荡的一眼。
她却想入非非。
过去了那么些年的死灰也开始揣着苟延残喘的复燃期待。
“到了。”
金琳把车停在了医院急诊大厅门口,按下了P档。
云诗加没下车,只从后视镜里看着。
车斗里的男人从侧面翻身下来,打开后座门,撑起那位伤者,将他扶到了轮椅上,然后推着伤者,掀开门帘进去了。
金琳解开了安全带,问她:“云总,我们要不要去帮忙?”
云诗加:“你倒是热心,走吧,切枝还要运回去呢。”
金琳:“……”
也不知道刚刚冲上去见义勇为的是谁。
金琳重新系上安全带,放下手刹。
刚滑下临停坡道,一只手掌扒上了副驾驶的车窗,逼得刚起步的车又停下了。
云诗加放下车窗,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眸。
“抱歉,把你车弄脏了,留个联系方式吧,我来付洗车费。”
舒洛原淡淡笑着,语气和过去没什么不同。
“不用了,我的车本来就是拉货用的,脏惯了,不用洗。”
云诗加话一出,就有些懊悔,这话细品像是骂人。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你,加加。”
舒洛原头微垂,趴在窗口,声音很轻,像在乞求。
云诗加低头,轻咬了唇上的死皮,更加懊悔。
她应当像想象中那样,遇到前任,摆出洒脱的姿态,一笑而过,不应该说出这样带刺的话,更不应该被他叫一句加加就心神荡漾。
她不再看他,取出手套箱里的签字笔,翻出一张不知何时被塞到前挡风玻璃上的广告纸。
硕大的红色字体印着男科广告,“重振雄风”。
她忙把广告纸翻过来,没想到背面印着割□□广告,“切一根送一根”。
无处落笔。
……
宽大的手掌从窗口伸进来,掌心朝上。
“写我手上吧。”
那是一只男人的粗粝右手,并不精致,甚至有些可怖。
一道狰狞的疤痕盘踞在他的掌根处,蜿蜒至手腕和小臂,掩藏在袖口下,像一条吐着信子伺机而动的蛇影。
云诗加的睫毛微微颤动。
她抬笔,避开那道疤,将十一位数字写在他的掌心,触到他掌根的指尖微微发烫。
她写得很快,歪歪扭扭。
“好了。”她轻声说。
那只手从她的视线里挪出去。
她的余光只能看见雨水沿着他的雨衣下摆流下来,在他的橡胶鞋旁汇成一滩,橡胶鞋往后退了一步。
云诗加不动声色地关上车窗。
窗缝合拢之前,舒洛原的声音从缝隙间溜进来:“下次见,加加。”
二手皮卡车滑入城市车流,沉默在车厢里流淌,路口的绿灯跳转红灯,红色灯影笼在她的脸上。
她戴上耳机听歌,躲避金琳朝她瞟来似有若无打量的眼神。
耳机里的歌词突然闯进她出神的思绪里,“满脑回忆又再次浮现,有些面孔好久没见……”
他说下次见。
她嘲讽地笑了笑。
曾几何时,每次分离的时候,他总爱把她压在冷硬的门板上,喘着灼热的粗气,在她耳边问,加加,下次什么时候见。
那时候,她总会颤抖着拥住他精瘦的腰,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贪恋一点温存,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
舒洛原,只要你想见我,我随时都会出现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