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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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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的寒假。
云诗加捡到了一张校园卡。
校园卡上印着证件大头照。
灰扑扑的色调,深蓝色的背景,卡面磨损,照片随之变得模糊。
那是一张精心雕琢过的脸。
脸颊没有多余的肉,勾勒出分明的棱角,鼻梁挺直,深灰色的眼眸,掩在薄薄的无框镜片后面。
唯一浓郁的是他的眉毛——浓郁得像被墨描过一样,郁郁葱葱,这使得他的眼睛上仿佛笼罩了一片树林,让整张精瘦的脸显得不那么刻薄,平添了一股奇异的、野草般的少年生气,像风刮过的林浪。
照片的左侧印着三行字:
梅理中学
高三(1)班
舒洛原
校园卡是下午一点在状元街的人行道上捡到的。
云诗加是一点半走进的梅理中学。
她本想把这张遗失的校园卡交给梅中的保安。
但正值午休,岗亭里正在打盹的保安只看见她高举着一张校园卡,就迷迷瞪瞪地打开了门禁,挥了挥手让她进去。
云诗加在围墙外不止一次打量过梅理中学的建筑。
门口有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排郁郁葱葱的树木夹道,常有三三两两的同龄人穿着梅中的校服面带笑意地跨进这所百年老校。
她时常好奇,这么长的甬道尽头,是什么。
机缘巧合进来了,她便顺着甬道往里走。
柏油路平整洁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下来,亮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她眯起眼睛,晃悠悠地往前走,不知不觉竟已到了甬道的尽头。
一方不大的灰白色小广场,几面旗帜,几盆花草,一个喷泉,两座雕像。
广场是中轴线,两侧是两幢对称的红色小楼,古朴的红色砖墙,米白色的屋顶,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
不知是名校崇拜的心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由,云诗加仰着头赞叹,觉得梅理中学格外的好看,和青田中学灰扑扑的校园建筑完全不是一个风格的,简直天差地别。
“叮铃铃——”
上课铃响了。
偌大的校园突然安静下来,后头两个学生抬着一箱作业本快步走过,云诗加侧身避让。
从她后头,又匆匆跑近几个晚到的人影。
其中有一个格外高挑。
亮白色的休闲鞋,白得发光的卫衣,袖子卷起来折到手肘上,灰色长裤随着他的跑动晃成了虚影,浓黑的短发在阳光下衬得柔软蓬松。
他与她擦身而过,几步就跨上了红楼的台阶,穿过一楼的走廊,消失在高三(1)班的门牌下。
云诗加眨了眨眼睛。
她好像找到校园卡的失主了。
她绕到了红楼的后头,是一片草坪,顺着窗户数过去,高三一班是最后一间教室。
她打算把校园卡塞进他们班的窗缝里。
整个红楼建筑是垫高的,她踮着脚才能勉强用手指尖够到教室的北侧外窗台。
其中一扇窗户漏着一条缝,里头的女老师正在讲解刚刚结束的期末全市联考的卷子。
“这次联考,选择题最后一道很难,有两个陷阱,即使避开一个陷阱,也容易掉进另一个里,整张英语卷子,全市正确率最低的就是这道题,我们班有哪些同学选对了答案C,举个手我看看……嗯,OK。好的放下吧,就连我们班,正确率也没到一半,舒洛原,你选对了,来跟大家说说你的思路。”
听到这个名字,云诗加的手一抖,刚够到窗台上的那张校园卡掉落下来,顺着她的后脖颈,砸进她的毛衣里。
冰凉的触感滑过皮肤,她一阵瑟缩。
里头男生的声音也像簌簌积雪从树梢掉落,清清冷冷的,回答言简意赅,但她却莫名听了进去。
“过去完成时排除A,非限制性定语从句排除B,虚拟语气排除D。”
从背后的毛衣里捞出了那张校园卡,云诗加顺势坐在了靠砖墙的一块石头上,卸下了书包,从里头掏出联考卷子。
对着原题一悟,豁然开朗。
她在期末的联考中,考了青田中学的第一名。
考完试,学校便放了寒假,没有老师讲卷子。
青田中学从来没有寒假补课的说法,周末双休,也没有晚自习,纯放养模式。
当然,与之相配的是全市最底层的一批生源,以及每年垫底的高考成绩,本科上线数都寥寥,更不要说重本了。
云诗加中考的成绩还算不错,顶级中学的尖子班或许够不上,但进普通班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妈不懂学校好坏,觉得青田中学离家近,方便走读,她爸贪图青田中学许诺的奖学金和免学费条例。
她便稀里糊涂地进了青田中学。
等她意识到自己走偏了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青田中学不止学生混日子,老师也是在混日子,觉得他们朽木难雕,只慢吞吞地照本宣科,教案好几年没更新,只会讲解最基础的知识点,下课铃响便掉头就走。
遇到难题怪题,云诗加只能用手机搜索,能在网上搜索到讲解还算好的,搜不到的便只能自己悟。
这次模考的英语选择最后一题,就是搜不到讲解的题目之一。
没想到,捡到一张校园卡,竟让她得以进入到梅理中学,在窗台下听到了讲解。
这算是……对她好人好事的回报吗?
云诗加把厚本子垫在膝盖上,将卷子铺开,拿出红笔,跟着窗户中漏出的课堂讲解,对每道题都进行了详尽的记录。
下课铃响时,她甚至觉得意犹未尽。
十分钟的课间,整个校园的气息都热闹了起来。
有几个男生抱着篮球从红楼后的草坪上穿过,往操场跑去,对着静坐在石头上的云诗加投来打量的一眼。
云诗加抱着卷子和书包站起身,左右观望,想让自己的举动看起来没这么奇怪。
“哗啦”一声,高三一班靠北的一扇窗户被打开透气,教室里温热浑浊的空气溢出来,她听见里面靠窗的两人在交谈。
“下节什么课?”
“好像是物理吧。”
“哦,物理老头要干嘛?”
“估计也是讲联考的卷子吧。”
“无聊,懒得听,那我只能刷题了。”
“喂,你考了满分当然不用听,也太炫耀了吧!”
“切,你也就扣了一分。”
“你是物理学神,我肯定不如你。”
云诗加有些艳羡,原来好学校的同学们之间会比较成绩,而不是比较谁谈的恋爱更多、谁抽的烟更贵。
“喂,你俩谁校园卡借我一下,我买瓶饮料。”
刚刚课上那个清冷的声音灌进云诗加的耳朵。
她站起,抬头望去。
刚刚那个与她擦肩而过的亮白色背影从靠窗的最后一排站起,斜靠在玻璃窗上,轻拍前座人的肩膀。
前座很快递给他一张校园卡。
云诗加攥紧了外套口袋中的校园卡,跑着绕回了红楼的正面,看见那个亮白色的背影正在走廊尽头的贩卖机前。
他似乎有些纠结,伸手撩拨了一下额前的碎发,犹豫片刻,才选择了一罐咖啡。
阳光从走廊的檐口投进来,洒在他的身上,斑驳的光斑让他像一只骄傲的银白色孔雀,走廊的人流熙熙攘攘,但似乎只有他是镀了一层光边的,熠熠生辉的。
阳光也洒在她的身上,全身的血液仿佛被暖热。
那是一个少见的暖冬,她在那一刻做出了一个选择。
似乎感觉到背后的注视,舒洛原从贩卖机下取出了咖啡,转头朝后看去。
但后面什么都没有,他回了教室。
几分钟后,云诗加又回到了红楼后的那片草地上,背靠着古老的红色砖墙,坐在那块似乎为她量身定制的石头上,大腿上摊开着模考的物理试卷。
侧耳听着教室里的讲解,她认真做着注释,将错题一一订正。
一下午,不论什么课,她比教室里的人都听得认真,不知不觉竟已傍晚。
校园甬道上的昏黄路灯已经燃起,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
蜷缩了一下午的脊背有些发冷僵硬,云诗加双手举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啪唧——”
“啊——”
最后一扇窗户的透风处突然洒出一瓢水,全数浇在她的身上,劈头盖脸,毫无防备。
水是温热的,顺着她的脸颊渗入宽松的毛衣,沿着脊椎流至腰际。
然后开始发凉。
那扇窗户突然被拉开,探出那张校园卡上的脸。
他惊讶而歉意地瞪大了眼睛。
“对不起,同学……我不知道……”
云诗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眨了眨眼睛,仰着头,视线模糊地对上窗口那双眼睛。
那是他与她的第一次对视。
也是他们故事的开始。
其实那一天,她背着书包,包里装着复习资料,本打算去市图书馆自习。
市图书馆就在梅理中学的斜对面,下了公交车,她本该沿着马路继续往前走,到了路口往右拐弯就是目的地。
但偏偏那天,她在公交车上远远看到,站台旁的民居围墙后头,伸出一枝粉白的梅花,开得极好。
她便突然起了闲心,下了公交右拐,往巷子里钻进去,想看看那枝梅花的全景。
但围墙高高,她没看到。
倒是从巷子里钻出来,进了梅理中学后门的那条状元街,在人行道上捡到了那张校园卡。
后来,她用了很多年的网名昵称“梅香如故”,头像是一树盛开垂枝的粉白色洒金梅。
常被不熟悉的人误以为账号背后是一位中年人,她也只是笑笑,并不解释。
没有人知道,如果没有对那一枝梅花的无意间一瞥,那她之后很多年的人生,或许会是一段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而不是一段说起来很长很长的、让她止不住笑着流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