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03 ...
-
云诗加的前十七年,过得太过平淡,说起来就是几句话的事。
不过就是按部就班地上学、考试,父母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爸陈明华是个厨师,开了家小饭馆,生意还算不错,但没事喜欢去打牌,牌技极差,运气也不好,余下的钱只能勉强糊口。
她妈云画是个天真单纯的女人,那个年代少有的独生女,被宠着长大,一辈子没受什么苦,但也没什么斗志,混了个街道服务办的合同工,拿着微薄的工资喝茶看报,整天和同事绕着家长里短碎嘴。
所以,云诗加从小就过得很将就。
吃穿用度很将就。
家里经济一般,云画执拗于省钱。
吃的是饭馆剩余的料头,穿的是亲戚家表姐穿过的旧衣,家里用的是年纪比云诗加还大的家具。
学习很将就。
父母眼界不高,对她的学习成绩没什么太高要求,觉得女孩子不用读书太多,凑合就行。
交友很将就。
没有零花钱,自然也没什么朋友,少有的空闲时间都在饭馆帮忙,没有空出去玩。
一起住在筒子楼的发小家里赚了钱搬家了,越来越少联系。在学校里,跟谁做同桌便跟谁要好一些,但离了学校,也没什么联系。
云诗加是家长最喜欢的那种孩子类型,乖巧、文静、懂事,没有叛逆期,不需要费心。
但没人知道,她最讨厌将就。
她从高一开始,对学习格外认真,对她而言,这是一种反叛。
这种反叛的起因很简单——
曾经住在她家楼下的一个姐姐,考上了清大,毕业后留在了京市,回来看外婆的时候,一身靓丽的时装,持着最时髦的手机,给邻里街坊都送了水果零食感谢往日的照应。
那个姐姐挨家挨户送礼时,云诗加就透过楼梯转角的缝隙偷偷看着。
她也想成为这样的姐姐,买最时髦的衣服,用最好的手机,大方地送礼。
在她的认知里,最直接而正确的选择,就是考上一个很好的大学,去大城市。
她开始拒绝去陈明华的饭馆里帮忙,把课余的精力都投入在学习上,父母虽然不在意成绩,但也知道高考重要,便由着她。
每到假期,就从饭钱里省出两块钱,坐公交到市图书馆来自习。
市图书馆靠窗的那排位置,可以透过窗户看到梅理中学的大门,听说里面的学生重本率可以达到百分之八九十。
云诗加对此很是神往。
梅中的学子,在她眼里也仿佛比其他人多长了一对触角,可以接通别人看不见的学习天赋信号波。
所以,当那瓢水浇在她脸上时,她选择了落荒而逃。
气喘吁吁跑出梅中的大门,水已经蒸发干了,脸颊的表面是冰冷的,但内里却红彤彤的发着热。
她捂着脸上了回程的公交车,突然意识到,那张校园卡还在她口袋里。
第二天,云诗加早早来了梅中,混入了进校的人流中,又坐在了红砖墙下的那块石头上。
最后一排的窗户半开着,老师的声音比昨天更清晰。
她想,等她听完模考所有科目的试卷讲解,她就把校园卡还回去。
但还剩一门化学没听完,就有第二个人发现了她。
“这位同学,你在做什么?”
一个矮瘦的年轻老师突然出现在墙根后。
云诗加惊得站起身,把手中的笔记和试卷藏在了身后,嘴皮翕动,一时说不出话。
“可以给我看看吗?”
那个老师向她伸出手掌,云诗加犹豫着把笔记和试卷交了出去。
她本以为自己是孔乙己,面对责问,只能怯懦说出“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呢”,但想象中的场景并未发生。
这位老师将她带回了办公室,云诗加低着头站在办公室中央,数着地上的瓷砖,却听见老师温柔地问她:
“我叫卢飞雁,你叫我卢老师就好,我是高三一班的班主任,教语文。正好我们班后面还有一个空位,你直接进去听课吧。”
“啊?”云诗加讶异地抬头,看着卢飞雁老师脸上温和的微笑,简直不敢置信。
“还有一位同学也在我们班里插班补课,你就跟她坐在一起好了,这么冷的天,在外面蹲着怪可怜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诗加。”
“嗯,很好听的名字。”
卢飞雁笑意晏晏,让云诗加渐渐放松了下来。
课间,卢飞雁领着云诗加,从高三一班的后门进去,让她坐在了最后一排靠南侧走廊的位置。
同桌是一个圆脸短发的女孩,对她笑了笑。
前排几个同学也好奇地往后打量了一眼,但都没说什么,又低头学习了起来,仿佛对短暂停留的人多加关注,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情。
云诗加轻轻放下书包,不自觉侧头,看向这一排最靠北侧的那个位置。
他今天穿了一件棕色的麂皮外套,正撑着侧脸往北窗外看景发呆,并未对新来的同学投以关注。
同桌向云诗加伸出了友善的手,“你好,我叫涂玉棋,隔壁三中的,你也是来插班补习的吗?你叫什么?”
云诗加轻轻握住了涂玉棋的手,“我叫云诗加,青田中学的。”
说到学校,她越发小声,好在上课铃声覆盖了她的轻声细语。
涂玉棋很外向热情,下午有一个大课间,她主动提出陪云诗加去复印教材,梅中的许多教材和习题都是教研组单独编写的,打印在A4纸上,复印给学生们。
涂玉棋领着云诗加熟门熟路去了小卖部的打印室,把自己的册子借给她复印了一份。
走回教室的路上,云诗加抿着唇感谢,涂玉棋挥着手让她别这么客气。
“幸好你来了,不然就我一个人做插班生,可尴尬了,也没人跟我说说话,把我憋死了。”
涂玉棋已经自来熟到勾住了云诗加的臂弯,云诗加微微僵硬,但没好意思拒绝。
云诗加:“他们……都不跟插班生说话的吗?”
涂玉棋:“哪有空呀,都忙着刷题呢,来这儿之前,我以为我们三中算是学习氛围很好的了,没想到梅中更是变态级别的,简直是拼命,好多同学放学以后还要去校外的补习班呢,都想拼那几所顶级大学。”
走进教室前,涂玉棋把头凑近了她的耳边悄声问道:“欸,你爸妈给教导主任送礼了吗?送的什么呀?”
云诗加发愣,“教导主任?”
涂玉棋挠了挠头,问道:“不是教导主任吗?那是认识校长?”
有人正从教室后门走出来,两人忙缄口。
走出来的正是舒洛原。
他手上拎着垃圾袋,在门口绅士侧身让两个女生先进,等她们进了,朝她们点了点头,才往门外走去。
云诗加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走廊上的那个人,身形清瘦挺拔,比其他人都要高出半个头,明明拎着黑色垃圾袋,却像提着什么高档装饰包一样利落有形。
“你也觉得他蛮帅的吧?”涂玉棋突然凑在她耳边坏笑。
云诗加回神,坐在位置上把刚打印好的资料整理分类。
“舒洛原跟我们可不一样,”涂玉棋自顾自说道,“他物理竞赛拿了奖,已经拿到清大的降分政策了,只要高考考到本一线,就能稳进清大了,本一线对他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吧。”
清大。
云诗加手上一顿。
一个遥不可及的名词。
“哦,那很厉害了。”
云诗加淡淡回应了一句,试图弱化心中的起伏,做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梅中寒假的课程和平时不太一样,因为天黑得晚,早一节课放学。
云诗加拒绝了涂玉棋一起去公交站台的邀约,特意留下来磨蹭。
她想把那张校园卡还给舒洛原。
她埋在书桌前,手上假装在草稿纸上勾勾画画,不敢明目张胆地窥探北侧的那个人,只能把头发垂下来,透过发丝间隙,偷偷瞥过教室的那一角。
舒洛原的同桌是个高高胖胖的男生,说话嗓门很大,把书包甩在肩上,问舒洛原:“你还不走吗?”
舒洛原微笑着说:“高胜寒,你先走吧,我等我爸来接。”
高胜寒点头:“哦,行吧,拜拜,明天见。”
高胜寒走了以后,教室里就只剩下云诗加和舒洛原两个人了。
云诗加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忙不迭站起身,从温热的外套口袋里,把那张已经染上她体温的校园卡拿了出来。
“抱歉……”她说。
“抱歉……”他说。
异口同声。
云诗加飞快地抬头看去,与少年的目光交触,他不知何时也站起了身,手肘轻轻落在光洁的窗台上。
他身后的北窗是半开着的,年末的凉风从窗口灌进来,把他书桌上的本子翻得哗啦响,他的发丝也在凉风中显得格外清爽。
云诗加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不受控地舞蹈,像是为了庆祝他们这微小的默契。
不是“对不起”,也不是“不好意思,”。
而是“抱歉”。
真奇怪,这种悸动像野草一样,顺着风便长起来了,明明只是一句碰巧相同的话而已。
“上次我偷懒,本来想把水壶里的水浇在草地上,却不小心倒在你身上了,我很抱歉,但还没来得及道歉,你就走了。作为补偿,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把复习资料借给你,或者……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也请尽管开口。”
他说得很慢很淡,虽然隔着大半个教室的距离,但落在云诗加的耳朵里,却像他在耳边呢喃细语。
“没关系,是我不应该躲在墙角的。”
云诗加睫毛微颤,抬头努力直视他的眼睛。
“墙角也是公用的,谁都可以在那里。”他说。
她看见他笑了,像风吹波澜在水上漾开,云诗加学着勾了勾唇角,努力让自己也笑得很自然。
他又问道:“但你为什么抱歉?”
云诗加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背了出来:
“我那天在路上捡到了你的校园卡,随手放在包里,后来忘记了给你,没有校园卡应该进出校门都很不方便吧。”
舒洛原又笑了笑:“那我得感谢你才对,你不需要抱歉。”
云诗加摇了摇头,“如果我没捡起来,说不定你原路找回去,早就找到了。”
舒洛原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撑在书桌上,突然轻笑出声:
“我发现……你的逻辑很不一样,好事都被你说成坏事了。校园卡我早就去补办了,补办很方便的,你不用还给我了,你手上这张应该已经失效了,帮我扔掉吧。”
“嗯?”
云诗加捏紧了手上的卡片。
“早点回家吧,不早了。”
舒洛原没有带书包,空身从教室后面的空地走过,出了后门。
云诗加抚着胸口,坐回了椅子上,等待心跳平静下来。
但走廊那人突然从南侧窗口探进来,云诗加侧头发现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眼前,他们之间只有短短一臂的距离。
她的呼吸骤停了一瞬。
“对了,我桌上的笔记借你好了,随便用,不用客气。”
舒洛原似乎才想到什么,他指着自己的书桌说道。
“呃,呃……好,谢谢。”
云诗加觉得有些缺氧,几乎不敢呼吸。
“对了,你叫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她,歪头问道。
“云诗加,诗歌的诗,加减的加。”
她捏紧了手中的草稿纸,条件反射地回答道。
“我叫舒洛原,很高兴认识你。”
说完,舒洛原便摆摆手走了,没有听见她心里的那句——我也很高兴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