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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白炽灯熄灭时,陈铭正在敲下月度考勤表的最后一个句点。
      他的指尖在键盘上停留了大约零点三秒,等着那熟悉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响。这声音对他有种奇特的满足感,像一个微小仪式的完成。十二年间,每个月他都在重复同样的工作:统计迟到早退、计算加班时长、核对请假条。枯燥,但稳定。稳定到他能准确预测每个季度哪个月加班最多(三月和九月,季度末和年底结算),哪个同事会编造最离奇的请假理由(销售部的小王,曾以“家中乌龟难产”为由请过半天假),以及部门主管李姐会在哪天下午三点半准时泡上一杯罗汉果茶(每周二和周四,她这两天喉咙特别敏感)。
      电脑屏幕的光在陈铭脸上投下一层冷白的色调,让他眼下的阴影看起来比实际更深。他今年三十八岁,但照镜子时总觉得像看见了四十五岁的自己。眼角已经有了不易察觉的细纹,鬓角夹杂着几根白发,去年才开始出现的,他拔过两次,后来就随它去了。时间是悄无声息的贼,偷走青春时甚至不打招呼。
      他愣了愣,抬头看天花板。日光灯管闪烁两下恢复了正常,发出细微的嗡鸣,像远处蜜蜂的振翅。办公室里有人低声抱怨了一句“又跳闸”,是财务部的孙会计,一个总是穿着灰色套装的中年女人,声音里带着常年鼻炎的浑浊感。随即抱怨声又被键盘敲击声淹没——噼里啪啦,此起彼伏,像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
      窗外,京市十月的天空是一片毫无层次感的灰黄,雾霾厚重得像是能拧出水来。陈铭揉了揉眼睛,最近视力下降得厉害,医生说是因为长期盯着电脑屏幕,建议他多休息。但休息是奢侈品,母亲上个月的医药费账单还压在他抽屉里,红色的“待支付”三个字像针一样扎眼。四千六百八十二元三角七分,制氧机的耗材更换费,医保不报销的部分。他上个月加班三十六小时,换来四千二百元加班费,刚好覆盖。
      办公桌右上角摆着一个褪色的木质相框,边缘的漆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浅色的木头纹理。里面是五年前他和母亲的合照。那是在社区公园拍的,母亲还能自己走路,虽然要拄着拐杖。她穿着那件穿了十几年的暗红色毛衣,袖口已经磨得起球,对着镜头笑得很局促,嘴角的弧度像是勉强挤出来的。陈铭记得那天风很大,母亲的头发被吹得有些乱,他伸手帮她整理时,摸到了她稀疏花白的发丝,像干枯的秋草,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酸楚。照片里他搂着母亲的肩膀,笑得比母亲自然些,但眼中有种掩饰不住的疲惫。那是他连续加班两周后的周日,黑眼圈用修图软件都去不掉。
      他保存了文档,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颈椎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从三十岁开始,他的身体就不断发出抗议:先是颈椎,然后是腰椎,去年体检还查出了轻微的脂肪肝。医生建议多运动,但他每天早晨六点半起床给母亲做早饭,七点半出门挤地铁,晚上加班到八九点是常事。健身房年卡买了两张,都过期了,一次也没用过。那张蓝色的卡片现在还躺在他钱包里,像是无言的指控。
      起身去接水的路上,他路过小林工位。这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正在偷玩手机游戏,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动作流畅得像钢琴家演奏快板。看见陈铭,小林迅速把手机藏到文件下面,咧嘴一笑,露出略微不齐的门牙:“陈哥,马上月底了,考勤手下留情啊。”陈铭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不喜欢小林,觉得他轻浮,但也不讨厌,只是无感。在这个坐了十二年的办公室里,大多数人对他来说都只是背景板上的模糊人影。他记得每个人的名字,知道他们的工位、习惯、口头禅,但很少去思考他们下班后的生活。办公室像一个透明的鱼缸,大家是其中游动的鱼,彼此看得见,但隔着玻璃。
      茶水间里,行政部老周正在泡枸杞茶。老周五十六岁,还有四年退休,是整个公司最关心养生的人。他的办公桌像个小型中药铺:保温杯里永远泡着不知名的草根,抽屉里放着艾灸条和拔罐器,电脑旁摆着一盆绿萝,据他说能吸收辐射…
      “小陈啊,你看这天气,”老周指着窗外,手指因为常年握笔有些弯曲,“重度污染,红色预警。我早上出门戴了两层口罩,还是觉得喉咙痒。”陈铭接热水的手顿了顿,热水器发出“咕噜”的吞咽声:“您有慢性咽炎?”
      “老毛病了,”老周叹气,声音里带着痰音,“在京市待了三十年,肺早就不是原装的了。你妈怎么样?这天气她身体没问题吧?”
      “在家吸氧呢。”陈铭简短回答,往自己的马克杯里放了两个茶包。他不喜欢老周的过度关心,那种关心里混杂着窥探欲和一种“我比你还惨”的隐性竞争。上个月老周说他老伴膝盖要做手术,花了三万多;上上个月说他儿子考研失败,得再准备一年。每次说完自己的困境,老周总会补一句:“不过跟你比起来,我这都不算事儿,你妈那病才是持久战。”陈铭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头。
      端着热水回到工位,刚坐下,灯又灭了。
      这次持续了五秒。
      真正的黑暗降临前的瞬间,陈铭注意到一个细节:电脑屏幕没有像往常断电那样瞬间黑屏,而是缓缓暗下去,像夕阳沉入地平线,最后变成一个暗淡的灰色方块,然后才彻底熄灭。这个异常的过程只持续了大约两秒,但在他记忆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办公室里响起了真正的抱怨声。“怎么回事啊?”“我文档还没保存!”“打电话给物业!”有人掏出手机照亮,屏幕光在黑暗中划出短暂的光轨,像流星划过夜空。陈铭坐在原地没动,他的文档已经保存了,这是十二年养成的习惯:每完成一个段落就按一次Ctrl+S。这个习惯救过他无数次,在突然断电或系统崩溃时。他记得最惨的一次是六年前,他做了三个小时的薪酬表没保存,突然蓝屏,一切重来。那天他加班到凌晨两点,回家时母亲还在等他,桌上的菜热了三遍。
      灯重新亮起时,大家松了口气,但气氛已经有些不同。有人开始频繁地看窗外,有人检查手机电量。陈铭注意到,天空的颜色似乎更深了,从灰黄变成了某种浑浊的橙褐色,像掺了泥土的落日余晖。他想起早上天气预报说今天有轻度污染,但这显然超出了“轻度”的范畴。窗外的能见度在急剧下降,之前还能勉强看见对面大楼“华夏保险”四个红色大字,现在只剩下模糊的光晕。
      他点开浏览器想查一下实时空气质量指数,网页加载异常缓慢。刷新三次后,终于打开,但数据停留在两小时前:AQI 215,重度污染。这不对,陈铭想,窗外的情况看起来比215严重得多。他试图刷新页面,浏览器卡住了,鼠标变成旋转的圆圈,转了十几秒后,弹出“网络连接失败”的提示。
      第三次熄灭来得毫无征兆。
      这次,黑暗彻底降临了,而且没有回头。
      “搞什么啊!”隔壁小林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真实的惊慌。陈铭听见他摸出手机,按键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是那种老式实体按键的“哒哒”声。屏幕亮了一瞬——那是一种不正常的刺眼白光,亮度调到最大时的惨白,随即彻底黑屏,连关机动画都没有。不是慢慢暗下去,是瞬间熄灭,像被人掐断的蜡烛。
      紧接着,楼道里红色的应急指示灯闪烁几下,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是塑料受热开裂的声音,然后归于沉寂。几乎同时,办公室角落里那台总是发出低鸣的服务器也安静了,那种高频的、几乎听不见但一直存在的嗡鸣消失了。
      真正的黑暗是什么感觉?陈铭后来回想时,很难准确描述那一瞬间的感受。不是闭上眼睛的黑暗,不是夜晚的黑暗,而是一种吞噬性的、有质量的黑暗。它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挤压视网膜,让眼球产生生理性的疼痛。他的瞳孔扩大到极限,却捕捉不到任何光线轮廓。他试着眨眼,但睁开和闭上没有区别。这是一种原始的、令人恐慌的暗,让人想起洞穴深处,想起母体子宫,想起死亡。
      然后是声音的变化。
      所有电子设备的低鸣消失了:电脑主机风扇的嗡嗡声、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日光灯管的电流声、这些平时被大脑自动过滤的背景音,此刻的缺席制造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真空。陈铭第一次意识到,现代办公室其实从不真正安静,总有电子设备在低语。现在它们沉默了,像一群同时停止呼吸的人。
      取而代之的是人类活动的声音:有人慌张起身撞到椅子,金属腿刮擦地面的尖响;有人打翻了水杯,液体洒在地上的啪嗒声;粗重的呼吸声,他自己的,还有别人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咚,节奏加快。
      “我的手机开不了机了!”是小林,声音在颤抖。
      “我的也是!”另一个声音,是前台小美,带着哭腔。
      “电脑也打不开了”
      恐慌开始蔓延,像墨水滴入清水,迅速扩散。陈铭听见李姐在试图维持秩序:“大家别慌,可能是区域断电,等等看。我们有备用电源的。”但她的声音在颤抖,最后一个字几乎走调。
      陈铭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像一台虽然老旧但依然可靠的机器。手机,电脑、应急灯同时失效,这不正常。写字楼有备用发电机,理论上断电后三十秒内就会自动启动。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竖起耳朵,试图捕捉发电机启动的低沉轰鸣,但只有寂静。
      然后他突然想到了母亲。
      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进胸腔,冰冷而尖锐。母亲的制氧机是去年买的,国产中端型号,带备用电池,但只能维持四小时。他们做过测试,实际使用时间只有三小时四十七分钟,因为电池会老化。上次更换电池是半年前,母亲说感觉吸力不够了,他检查发现电池容量下降了百分之三十。新的电池要八百块,他想着下个月发工资再换,现在用的是旧电池。
      如果这不仅仅是写字楼停电,如果整个区域都停电了...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种熟悉的、冰冷的焦虑感从胃部开始蔓延,像藤蔓一样缠住他的内脏,收紧,再收紧。每次母亲病情加重时他都有这种感觉,一种无能为力的窒息感。上个月母亲因为急性发作住院三天,他在病床边守了整整七十二小时,看着监视器上跳动的数字,祈祷它们不要跌到红线以下。母亲醒来后第一句话是:“医药费很贵吧?”他挤出笑容说:“妈,我有医保。”实际上医保只报销百分之六十,剩下的部分他用信用卡垫付,分三期还清,利息百分之一点五。
      “大家冷静!”老周的声音从走廊传来,伴随着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像醉汉在黑暗中摸索,“不要慌!待在办公室里!”
      老周冲进了人力资源部,陈铭听见他沉重的喘息声,像一个破风箱在拉扯。接着是撞到门框的声音,闷响,然后是吃痛的吸气声。
      “老周?”李姐的声音,“你没事吧?”
      “没...没事,”老周喘着粗气,“我...我刚从楼下上来,”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个字都带着颤音,“外面...外面不对劲。天空...有东西掉下来,很多,非常多。我亲眼看见一个,拖着绿色的尾巴,然后...然后爆炸了,没有声音,只有闪光。”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陈铭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能听见旁边小林吞咽口水的声音,能听见孙会计急促的鼻息。
      “然后就是这灰霾...”老周继续说,“突然就浓得什么都看不见了!不是慢慢变浓,是...是喷出来的,像有人在天上倒了几万吨灰尘!”
      “陨石雨?”李姐的声音里满是怀疑,“老周,你是不是看错了?也许是飞机...”
      “不是普通的雾霾!”老周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在黑暗中炸开,吓了所有人一跳,“有人...有人在楼下喊,说陨石雨!而且这灰霾会堵呼吸道!我试过了,吸进去就像吸了沙子一样!喉咙火辣辣地疼!而且所有电器都废了,不是停电,是彻底坏了!我车钥匙上的电子锁都没反应!电梯停了,应急灯灭了,连我手表——”他喘了口气,陈铭听见他拍打自己手腕的声音,“我那块电子表,刚买的海鸥表,也不走了!指针停在两点十七分!”
      办公室里更静了。陈铭能感觉到恐慌在空气中凝结,变得有形。有人开始小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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