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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031章 大同心寺的老阿訇 ...
越野车像一只疲倦的甲虫,在祁连山北麓的褶皱里缓慢爬行。驶出甘肃地界时,叶葆启摇下车窗,探出手去,仿佛能摸到省界线上那层看不见的膜——干燥的空气突然变得锐利,像无数细小的玻璃碴子刮擦着皮肤。
戈壁滩在视野尽头铺展开来,那是一片被烈日煮沸的土地。热浪从地底升起,扭曲着远处的景物,骆驼刺在蒸腾的空气中跳舞,跳着一种濒死的、癫狂的舞蹈。张记者眯起眼睛,说这热浪能把人的眼珠子烤成葡萄干。叶葆启没接话,他正盯着地平线上那一抹流动的赭红色——那是被风卷起的尘土,在天地间拉出一道血色的帷幕。
进入西部境内,第一个目标是哈密。但叶葆启的心思早已飞向东南方向的吐鲁番盆地。在他的采访本上,用红笔圈着一个地名:鄯善县,大同心寺。旁边用铅笔小字注着:“阿里木·卡德尔阿訇,八十七岁,任职六十载,被誉为‘活着的和解之书’。”
吐鲁番的火焰山果真名不虚传。车子驶近时,叶葆启恍惚觉得那山在呼吸——山体泛着暗红色,像巨兽冷却的肝脏,山脊在热浪中微微起伏。当地人讲,当年孙悟空借芭蕉扇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叶葆启想,若真有那场大火,烧了五百年也未熄灭,那这山体里定还埋着三昧真火的余烬。他伸手触摸路边的岩石,烫得缩回手,指尖留下淡淡的白色印记,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咬了一口。
坎儿井的地下渠道里,却是另一个世界。沿着石阶往下走,温度一层层降下去,最后抵达那片阴凉时,耳膜会突然嗡鸣——那是地底水流的声音,混杂着千年来的窃窃私语。导游是个脸颊红扑扑的维吾尔族姑娘,她说这些地下水道是祖先用指甲和牙齿抠出来的。“有时候夜深人静,”她神秘地压低声音,“还能听见下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凿石声,那是祖先们还在工作呢。”
叶葆启蹲下身,将手浸入渠水。水极凉,凉得刺骨。他忽然产生一个古怪的念头:这水流经地底时,是否携带着古代匠人的汗水和祈祷?是否每一滴水珠里,都压缩着一小片黑暗和一份坚持?
葡萄沟倒是甜的,甜得发腻。八月的葡萄架下,果实累累,紫的像凝固的血,绿的像翡翠眼泪。一位满脸皱纹如干核桃的老妇人坐在藤椅上,用缺了牙的嘴慢慢咀嚼葡萄。她递给叶葆启一串:“吃吧,孩子,这里的葡萄吃了不说谎。”叶葆启接过,汁液在口中爆开,那甜味如此浓烈,竟带着一丝苦尾——就像这片土地的记忆。
风电场的景象却颇具超现实意味。巨大的白色叶片在热风中缓慢转动,像巨人的手掌在空气中划着什么符咒。光伏板阵列铺展开来,一眼望不到边,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叶葆启站在阵列边缘,感到自己渺小如蚁。这些沉默的科技造物与古老的土地形成奇异对话——风还是千年前吹过丝绸之地的风,光还是烤焦玄奘袈裟的光,只是如今它们被捕捉、驯服,转换成电流,点亮遥远的城市。
但叶葆启心中始终悬着那个名字:大同心寺。在招待所的夜晚,他辗转难眠。窗外是西部深邃的夜空,星子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一把。远处不知谁家在弹奏都塔尔,琴声呜咽,如泣如诉。那旋律钻进耳朵,在脑海里盘旋,渐渐幻化成一些模糊的画面:沙漠中的驼队,蒙面纱的女子,清真寺穹顶上的新月被风沙磨得锃亮。
凌晨时分,他爬起来记录这些破碎的印象。笔记本的纸页在台灯下泛着微黄,钢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他写道:“在这片土地上,每一个故事都至少有两层:表面的是日光下的现实,底下的是月光里的记忆。好记者应当学会同时倾听这两个版本。”
抵达鄯善县城已是傍晚。夕阳把城墙染成橘红色,城墙的影子拉得很长,像躺倒的巨人。街边烤馕的炉火已经点燃,麦香混合着炭火气,在空气中织成一张温暖的网。卖哈密瓜的小贩用生硬的汉语吆喝:“甜过初恋!不甜不要钱!”
县里干部赛达尔·库尔班是个精干的维吾尔族汉子,四十来岁,眼睛亮得像戈壁夜空里的星。他说话时喜欢用手势,手指修长,动作优雅。“叶记者,”他郑重地说,“大同心寺不是普通的寺庙。它是活的,会呼吸,有记忆。买买提阿訇也不是普通的人——他是这片土地的良心。”
次晨出发前,叶葆启特意换了件干净的浅色衬衫。张记者检查相机设备,电池充满,内存卡清空,镜头擦拭得一尘不染。小刘在车上备足了水:“听说寺里规矩多,咱们可不能失礼。”
车子驶入维吾尔族聚居区。巷子狭窄曲折,土坯房屋肩挨着肩,像一□□头接耳的老人。葡萄藤从这家院墙爬到那家,紫红色的果实垂下来,路人伸手可摘,却无人去摘。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嬉戏,见到车子,纷纷停下,睁着大眼睛好奇地张望。他们的眼珠极黑,黑得像深井,映出越野车的倒影。
大同心寺出现在巷子尽头时,叶葆启心头微微一震。
它没有想象中宏伟,土黄色的墙体被岁月剥蚀出深浅不一的斑纹,像老人手上的寿斑。穹顶上的新月标志却是崭新的,在湛蓝天空下闪着银光。寺门是厚重的木门,门板上的纹路扭曲盘旋,似文字非文字,似图案非图案。叶葆启凑近细看,才发现那是无数个手掌印重叠而成的——历代信徒进门时都会按一下门板,积年累月,木头记住了每一只手掌的温度和纹路。
赛达尔·库尔班轻声提醒礼仪事项。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叶葆启点头,脱鞋时格外小心,袜子有个小洞,他下意识缩了缩脚趾。
院里的老榆树堪称奇迹。树干需三人合抱,树冠如巨伞撑开,投下的阴凉覆盖半个院落。树干上系着许多彩色布条,在微风中轻轻飘动。赛达尔·库尔班说,这些都是许愿布,有求健康的,有求姻缘的,有求子孙平安的。“这棵树有三百岁了,”他抚摸着粗糙的树皮,“买买提阿訇说,它听过清朝的钟声,见过马队的烟尘,如今又在听孩子们的读书声。”
老阿訇坐在廊下的地毯上。
第一眼看到他,叶葆启想起博物馆里见过的一尊唐代木雕——线条简练,质感温润,岁月把棱角磨圆了,却磨不掉内在的精神。阿里木·卡德尔阿訇须发皆白,白得像祁连山顶的终年积雪。他戴白色礼拜帽,穿素色长袍,盘腿坐着,背挺得笔直。手中握着一串磨得发亮的念珠,手指缓缓拨动,珠子相碰发出细碎的声响,像雨滴落在铜盘上。
他正在诵经。声音不高,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每个音节都圆润饱满,在院子的空气中缓缓滚动。叶葆启听不懂经文内容,却能感受到那声音的质地——它不像从喉咙发出,倒像从胸腔深处、从更深的什么地方涌上来,经过八十七年光阴的过滤,变得清澈而厚重。
赛达尔·库尔班上前低声说明来意。老阿訇听着,眼睛半闭,念珠仍在指间流动。然后他抬起眼帘。
叶葆启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睛。瞳孔是深褐色的,边缘有一圈淡淡的金环,像日蚀时光球周围的光晕。眼白有些泛黄,布满细密的血丝,那是长年熬夜诵经、在油灯下阅读的痕迹。但眼神清澈得出奇,看人时,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接望见骨髓里的念头。
“记者同志,远道而来,辛苦了。”老阿訇开口,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每个字都咬得很实,像把石子一颗颗摆在面前,“请坐。”
众人席地而坐。地毯是手工织的,图案繁复,红色为主调,间以金色和蓝色的花纹。叶葆启盘腿时有些不习惯,老阿訇看见了,微微一笑:“像骑骆驼,找到那个节奏就好了。”
小刘留在院外车上。从敞开的寺门能看到他靠在驾驶座上打盹,帽子盖着脸,胸口随呼吸微微起伏。一只花猫跳上引擎盖,在他腿边蜷成一团。这个画面莫名让叶葆启心安——内与外,神圣与世俗,就这样被一扇门温和地隔开,又微妙地连接。
采访开始了。
叶葆启首先表达敬意,说明来意。老阿訇静静听着,手指仍在拨动念珠。等叶葆启说完,他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抬头望了望榆树冠隙间洒下的光斑。那些光斑在地毯上跳动,像一群金色的小鱼。
“如是说……”他缓缓开口,诵出一段阿拉伯语经文,然后翻译成汉语,“‘众人啊!我确已从一男一女创造你们,我使你们成为许多民族和宗族,以便你们互相认识。’”
声音在院子里回荡。有风吹过,榆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系在树上的许愿布条舞动起来,彩色的影子在地面上交织。
“互相认识,”老阿訇重复这四个字,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不是互相打量,不是互相猜疑,是真正地认识——认识你的痛苦,你的欢乐,你为什么笑,为什么哭,为什么在深夜叹息。”
他讲起寺里的“团结讲堂”。每月一次,不同民族的人坐在这张地毯上,喝同样的茶,吃同样的馕。开始大家拘谨,腰板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后来慢慢松弛,有人盘起腿,有人靠上柱子。再后来,开始分享故事——回族老人讲当年走西口的艰辛,维吾尔族青年说创业的挫折,汉族教师谈双语教学的趣事。
“故事是有温度的,”老阿訇说,“一个故事能融化十座冰山。”
有一次调解邻里纠纷。两家孩子打架,一家是维吾尔族,一家是汉族。家长各执一词,情绪激动,都觉得自己孩子受了委屈。老阿訇没有立即评判,而是让两个孩子坐在地毯中央,问他们:“打架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维吾尔族男孩抽泣着说:“他骂我爸爸是卖假羊肉串的。”
汉族男孩红着脸反驳:“我没说!我说的是上次吃的羊肉串有点咸。”
原来是一场误会。语言上的细微差异,加上孩子们的好胜心,演变成拳脚相向。老阿訇让两个孩子拥抱和解,然后对家长说:“你们看,孩子的仇恨来得快,去得也快。大人的仇恨为什么难消除?因为大人往简单的事情里加了太多东西——加了面子,加了猜疑,加了‘他们肯定如何如何’的成见。”
他从长袍内袋掏出一个褪色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递给叶葆启看。页面上用维吾尔文、汉文双语工整地写着:“调解记录:第347例。事由:院墙边界纠纷。调解原则:1.依据古训‘你们应当公正’的教导;2.遵循国家《物权法》相关规定;3.兼顾邻里情谊和长远和睦。结果:各退十五厘米,空出三十厘米作为‘友谊通道’,共同种植葡萄一株。”
叶葆启抚摸着纸页。纸张已经脆黄,边缘起毛,墨迹有些晕染。他能想象老阿訇在油灯下记录的样子——佝偻着背,鼻梁上架着老花镜,一笔一画,认真如小学生。
“这棵葡萄现在长得很好,”老阿訇微笑,“夏天结的果,两家平分。甜的归孩子,酸的我们老人泡茶喝。有酸有甜,才是生活。”
每逢传统节日,寺庙会组织慰问孤寡老人。老阿訇特别强调:“不分民族,不分信仰。”有一次去一位汉族孤老家,老人卧床多年,屋里气味难闻。年轻志愿者们有些犹豫,站在门口踌躇。老阿訇第一个走进去,自然地坐在老人床沿,握着他的手问最近身体如何。后来志愿者们说,那一刻,他们看见的不是一位阿訇,而是一个普通的、慈悲的老人。
“信仰应当在手上,在脚下,在擦洗地板的水盆里,在递给孤老的那碗热茶里,”老阿訇说,“不在高高在上的讲坛上。”
寺里的经文学校也很有特色。除了教授宗教知识,还开设国家通用语言课、数学课、科学常识课。老阿訇亲自编写教材,“比如‘爱国是信仰的一部分’,”他举例,“我会告诉孩子们:爱护你生长的村庄,爱护流淌过村庄的河流,爱护给你馕吃、给你衣穿的国家,这就是爱国的开始。爱国不是空洞的口号,是你对脚下每一寸土地的责任。”
叶葆启飞快地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他感到自己不仅在记录言语,更在吸收一种智慧——一种在这片特殊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兼具信仰高度和现实温度的智慧。
他问出那个酝酿已久的问题:“阿訇,您觉得这些年,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老阿訇没有立即回答。他望向院门外的街巷。正午的阳光泼洒下来,把土坯墙照得发白。几个维吾尔族妇女走过,彩色裙摆在阳光下闪烁如孔雀翎。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那是邮递员在送快递——如今连这个偏僻的小城也有了电商。
他看了很久,久到叶葆启以为他忘了问题。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里有一种深沉的温柔:
“最大的变化?是人心落地了。”
“早些年,人心是悬着的,像没系稳的风筝,一阵风就能吹跑。担心明天有没有饭吃,担心孩子能不能上学,担心生病了怎么办。人心悬着的时候,就容易听信各种话,好的也听,坏的也听,因为悬着的心需要抓住点什么。”
“现在你看,”他指着街巷,“路修好了,电通了,自来水接到了灶台边。孩子们上学不要钱,老人看病能报销。年轻人不用去远方,家门口就有活干。葡萄能卖出去,馕能烤得更香。人心就慢慢落下来了,落到实实在在的生活里。”
“人心落在生活里,根就扎得深。根深了,就不怕风吹。那些挑拨离间的话,就像风吹过密林——听着响动大,其实伤不了根本。因为人人心里都明白:好日子不是吵出来的,是干出来的;团结不是喊出来的,是一天天处出来的。”
他忽然起身,动作有些迟缓——毕竟八十七岁了。叶葆启想去扶,老阿訇摆摆手,自己撑着柱子站起来,走到寺墙边。墙是土坯砌的,墙面粗糙,留着工匠手掌的印痕。墙头长着一丛耐旱的野草,在热风中轻轻摇曳。
墙的另一侧,是汉族邻居李老汉的家。两家的院墙挨着,共用一道墙,真正是“一墙之隔”。墙根处有个小洞,不大,拳头大小。
老阿訇蹲下身,指着那个洞:“你看这个。”
叶葆启凑过去看。洞里黑黝黝的,隐约可见对面院子的光。
“这不是老鼠洞,”老阿訇微笑,“是我们特意留的。早年没有电话,两家有什么事,就趴在这个洞口传话。李老汉的老伴病了,他趴这边喊:‘买买提大哥,能不能借点冰糖?熬药要用。’我就从这边递过去。我家孙子发高烧,我趴这边喊:‘李老弟,有没有退烧药?’他就递过来。”
“后来条件好了,装了电话,但这个洞没堵上。过年他们包饺子,从洞口递过来一碗;古尔邦节我们炸馓子,也递过去一盘。有时候什么也不递,就是趴着聊聊天——他讲讲儿子在乌鲁木齐的工作,我说说孙子在学校得的奖状。”
老阿訇的声音越来越轻,像在说一个珍贵的秘密:
“这个洞很小,但能穿过一碗饺子,能穿过一包药,能穿过几十年的交情。记者同志,你说,那些想把我们分开的人,他们懂这个洞吗?”
叶葆启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他蹲在那里,看着那个不起眼的小洞,忽然觉得它比任何宏伟的建筑都更有力量。这是民间的智慧,是生活本身创造的奇迹——在坚硬的墙上开一个小孔,让温暖得以流通。
这时,礼拜时间将至。
先是远处传来悠长的唤礼声。那声音从另一个清真寺的宣礼塔传来,穿过密集的民居,越过葡萄架,飘进大同心寺的院子。声音在空中颤动,像一只巨大的、透明的鸟在盘旋。
老阿訇凝神倾听,嘴唇微微嚅动,仿佛在与那声音应和。然后他转向叶葆启:“记者同志,我要去主持礼拜了。如果你们想记录,可以在殿外,但请保持安静。闪光灯会惊扰虔诚的心,而心一旦受惊,就像受惊的鸟儿,很难再唤回。”
叶葆启郑重承诺:“您放心,我们只远远记录,绝不打扰。”
老阿訇点点头,转身向大殿走去。走得很慢,但步伐稳健。白袍的下摆轻轻拂过地面,像一片云低低飘过。
人们开始陆续到来。他们从各个巷口走出,沉默地走进寺院。有满脸皱纹的老人,拄着拐杖,走一步喘一口气;有壮年男子,手掌粗糙,指甲缝里还留着干活的黑泥;有少年,脸上长着青春痘,眼神清澈又略带羞涩。他们彼此点头致意,但不说话,仿佛在进入一种共同的、庄严的准备状态。
脱鞋时,他们都面朝大殿,动作缓慢而恭敬。鞋子在殿外摆得整整齐齐,像一队安静的士兵。然后赤脚走进殿内——那些脚板有的宽厚,有的瘦削,有的布满老茧,有的还显稚嫩,但此刻都平等地踏上光洁的地毯。
叶葆启和摄影记者轻手轻脚来到大殿门外。张记者端起相机,调整焦距,屏住呼吸。
殿内的景象让叶葆启心头一震。
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空气中切出明暗交错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旋转,像微观的星河。信众们面向麦加方向跪坐整齐,白色的礼拜帽连成一片,如雪后的原野。老阿訇站在最前方,背对众人,面朝壁龛。他的白袍在斜光中几乎透明,边缘泛着淡淡的光晕。
他开始领诵。
声音响起的刹那,叶葆启感到空气在震动。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震动,而是一种更微妙、更深层的震颤——仿佛老阿訇的声音拨动了空气中某种看不见的弦。那声音低沉而悠扬,每个音节都饱满圆润,在殿宇的穹顶下回旋、上升。阿拉伯语的韵律如此独特,起伏如波浪,顿挫如山峦。
叶葆启听不懂经文,但能听懂声音里的情感——那里有敬畏,有谦卑,有感恩,有对超越性存在的深切渴慕。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乡下,深夜听见远处寺庙的钟声,那时只觉得神秘,此刻却似乎懂了一点:人类用声音建造桥梁,试图连接此岸与彼岸,连接有限与无限。
摄影记者按下快门。相机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在诵经声中几乎听不见。他拍摄了几张全景——光影中的背影,整齐的队列,庄严的轮廓。又拍摄了老阿訇的侧影:他微仰着头,闭着眼,脸上的皱纹在那一刻似乎舒展开来,呈现出一种孩童般的专注和虔诚。
最让叶葆启触动的是那些信众的脸。在诵经声中,他们的表情在变化——开始的紧张松弛下来,眉间的忧虑渐渐化开,嘴角浮现出难以察觉的平和。一个中年男子在抹眼泪,泪水顺着黝黑的脸颊滑落,滴在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一个老人颤抖着嘴唇,缺牙的嘴微微张开,仿佛在吞饮声音里的甘露。
叶葆启忽然明白:这不仅是一场仪式,更是一次集体的心灵沐浴。这些来自不同生活境遇的人们,在这一刻卸下重负,在共同的声音中找到短暂的安宁和力量。他想起老阿訇的话:“礼拜是充电。充好了电,才能回到生活里去发光。”
时间在诵经声中变得黏稠、缓慢。阳光在地毯上移动,光斑从西侧渐渐移到东侧。当最后一次叩首完成,老阿訇缓缓转过身来,面向信众。他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用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那目光温柔如春水,仿佛在给每个人无声的祝福。
人们安静地起身,秩序井然地退出大殿。脚步轻盈,表情宁静。那个抹泪的中年男子在出门时,对叶葆启微微一笑——笑容里有泪痕,却出奇地明亮。
老阿訇最后一个走出来。他看上去有些疲倦,但眼神清明。看见摄影记者,他走过来:“记者同志,你拍的照片,能送我一张吗?我想留个纪念。”
张记者连忙答应:“当然!洗出来一定给您寄来!还会多洗几张,给您寺里也留一份。”
老阿訇笑了。那笑容从嘴角开始,慢慢漾开,最终整张脸都舒展开来,皱纹堆叠如菊花绽放。阳光照在他脸上,每道皱纹里都盛着光。
他忽然转向叶葆启,仔细端详他的脸,看了很久,然后说:“叶记者,我看你是个诚恳的人。我们□□教讲究‘伊玛尼’——信仰。你们记者讲求‘真实’。其实,都是追求内心的安宁与世间的正道。”
停顿一下,他温和地问:“要不要了解一下我们的教义?不一定要皈依,只是了解。”
问题来得突然。叶葆启愣在那里,脑子飞快转动。他想起新闻工作者的职业准则,想起自己是个无神论者,想起这次采访的初衷。几秒钟的沉默像被拉长成几分钟。院里的榆树沙沙作响,许愿布条在风中翻飞。
然后他抬起头,迎上老阿訇清澈的目光,诚恳地回答:
“尊敬的阿訇,谢谢您的邀请。我的‘教’是记录真实,我的‘经’是寻求真相。我相信,无论信仰为何,向善、求真、爱人、爱国,都是相通的。就像您墙上的那个洞——也许不同的信仰就像墙的两边,但只要我们愿意开一个小洞,温暖就能流通,理解就能生长。”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会尊重并努力理解您的信仰,就如同我尊重所有在这片土地上诚实劳动、追求美好生活的人们一样。我的笔会记录您的智慧,我的报道会传递您的声音,也许这就是我这个世俗记者的‘礼拜’。”
老阿訇听着,眼睛越来越亮。等叶葆启说完,他伸出手——那是一只老人手,皮肤薄如蝉翼,青筋如地图上的河流,关节粗大变形。但握起来有力,温暖,干燥。
“说得好,”老阿訇用力握了握叶葆启的手,“记者同志,愿你此行平安。也愿你的笔,永远为真实和善良服务。记住:真实不伤人,善良不软弱。真实的善良最有力量。”
他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串枣木念珠。“这个送你,不是要你信教。是纪念。枣木是我们这里的树,耐旱,耐热,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也能结果实。做记者也当如此。”
叶葆启双手接过。念珠沉甸甸的,每颗珠子都磨得光滑温润,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像凝固的夕阳。他郑重地道谢。
离开时已是正午。阳光炽烈如瀑,倾泻在土黄色的巷道上,蒸腾起蒙蒙热浪。但叶葆启心中一片清凉澄明,那清凉来自老阿訇的眼神,来自大殿里的诵经声,来自墙根下那个传递温暖的小洞。
车子缓缓驶出巷子。孩子们又聚拢来,追着车跑了一阵,挥手告别。叶葆启回头,透过扬起的尘土,看见大同心寺的穹顶在烈日下闪光,新月标志像一弯微笑,悬挂在蓝得发白的天空下。
当晚在驻地写稿,叶葆启把空调开到最低,仍觉得心头发热。他铺开稿纸,钢笔在手中握了很久,迟迟没有落笔。脑海里的画面太多,声音太多,感触太多,像一缸浓得化不开的墨。
他开始描述那座土黄色的寺庙,那棵系满许愿布的老榆树,那位八十七岁的老阿訇。他写老阿訇拨动念珠的手指,写他深褐色瞳孔里的金环,写他平实而深刻的话语。他特别详细记录了关于“墙洞”的故事——那不是隐喻,是真实存在于两家庭院之间的、拳头大小的孔洞,穿过了一碗碗饺子、一包包药、几十年的交情。
他写道:“在这个多民族聚居、多文化交融的土地上,真正的团结不是宏大的口号,而是具体而微的实践。是一个墙洞,是一碗共享的馕,是不同语言的家长坐在一起讨论孩子的教育,是节日里自然而然的礼物往来。大同心寺的‘同心’,不是要求所有人思想一致,而是在保持各自特色的同时,找到共同生存、共同发展的最大公约数。”
他继续写:“买买提阿訇的智慧在于,他深知信仰不能脱离生活。饿着肚子的人听不进真理,冻着身子的人感受不到温暖。因此,他把宗教教导与改善民生紧密结合——教孩子们认字算数,帮年轻人找工作,为病人筹钱买药。当信仰成为改善现实生活的力量,而不是逃避现实的借口时,它才能真正扎根人心,抵御各种极端思想的侵蚀。”
写到礼拜的场景时,叶葆启格外谨慎。他避免过分渲染神秘色彩,而是聚焦于那些普通信众的脸——他们的虔诚,他们的平和,他们在仪式中找到的慰藉和力量。他写道:“宗教仪式在这里不仅是信仰表达,也是一种社会整合机制。它让不同阶层、不同境遇的人们在特定时刻平等相处,共享精神资源,然后带着重新充实的内心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
最后,他记录了与老阿訇的对话,特别是关于“信仰与真实”的探讨。他如实写下了自己的回答:“我的‘教’是记录真实,我的‘经’是寻求真相。”也写下了老阿訇的祝福:“愿你的笔永远为真实和善良服务。”
稿子写完时,已是凌晨三点。叶葆启站起身,颈椎发出咔咔的响声。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沙土和夜来香的气味。星空低垂,仿佛一顶缀满钻石的穹窿罩在大地上。远处的天山山脉在夜色中显出黑色的剪影,沉默,庄严,如沉睡的巨兽。
他想起老阿訇送的那串枣木念珠,从口袋里掏出来,在手中摩挲。珠子已经染上他的体温,光滑而温润。忽然,他注意到其中一颗珠子上有极细的刻痕,凑到灯下细看,竟是两个微小的阿拉伯文字。他不认识,用手机拍下来,发给赛达尔·库尔班询问。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那两个字是‘理解’。”
叶葆启握着念珠,站在西部深沉的夜色里,感到一种奇异的连接——与那位八十七岁的老阿訇,与这座古老的寺庙,与这片土地上所有努力理解、努力和解的人们。他不再是纯粹的旁观者,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成了这宏大叙事中的一个小小音符。
稿子发回编辑部后,反响出乎意料地好。总编亲自打来电话,声音里有难得的激动:“葆启,西部这篇写得好!有温度,有高度!不回避问题,不粉饰太平,但又充满希望和建设性。这才是我们需要的深度报道!”
总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这篇稿子已经引起上面的注意。有领导批示,要求相关部门研究大同心寺的经验,在合适范围内推广。你的报道,可能会实实在在地推动一些改变。”
挂了电话,叶葆启没有兴奋,反而感到肩上的重量增加了。他走到旅馆简陋的阳台上,点燃一支烟——他很少抽烟,但此刻需要一点刺激来消化这些信息。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像一只沉思的眼睛。
下一站将是南疆。要穿越天山,进入更广阔、更复杂、也更具挑战性的地域。他听说那里有更丰富的故事,更深刻的矛盾,更艰辛的探索。但此刻,站在吐鲁番的夜空下,他感到自己比出发时更充实,也更清醒。
真实不伤人,善良不软弱。真实的善良最有力量。
老阿訇的话在耳边回响。叶葆启掐灭烟头,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夜空气。远处的琴声还在继续,这次他听出来了,那是一首古老的维吾尔民歌,歌唱着爱情、劳动和对土地的深情。
他回到房间,开始整理行装。相机,笔记本,录音笔,充电器,还有那串枣木念珠——他把它小心地收进行囊的内袋。行李不多,但每样都必要。记者的行装总是轻简的,因为最重的重量在肩上,在心里。
窗外,东方的天际线开始泛白,新的一天正在到来。而在天山的另一侧,南疆的故事正等待被倾听、被记录。叶葆启关上台灯,在渐亮的晨光中闭上眼睛。他知道,睡眠不会太深——那些面孔,那些声音,那些关于理解与和解的微弱而坚韧的努力,已经在他心里扎了根,将伴随着他穿越更漫长的旅程。
在似睡非睡的边界,他仿佛又看见那个墙洞。阳光从洞口穿过,在另一边投下一个明亮的光斑。光斑里,有碗筷的叮当,有孩子的笑声,有跨越几十年、跨越民族与信仰的温暖传递。
那是一个小洞。很小。但足够让光通过,足够让温暖流通,足够让理解在坚硬的现实之墙上,开出第一道裂缝。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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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031章 大同心寺的老阿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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