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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032章 一个人的河西蜃楼 ...
两个多月的西行,叶葆启的采访本已蜷曲如沙漠中的蜥蜴皮,边角被风沙磨出了毛边。当采访组再次踏入甘肃地界时,他莫名觉得,脚下这条被称作“河西走廊”的路,正在呼吸。
敦煌的黄昏来得迟缓,太阳悬在鸣沙山上,像一枚熟透却不肯坠落的杏子。叶葆启避开游客,独自站在莫高窟九层楼前。风穿过檐角铁马,叮当声里,他分明听见了别的声音——是画笔在岩壁上摩擦的沙沙声,是千年以前画匠们压低嗓门的交谈。
“老师,您看这飞天飘带的弧度……”
“再柔些,要让人觉着不是画出来的,是她自己正要飞走。”
叶葆启猛地回头。月光下,洞窟前只有他自己的影子被拉得细长。可当他举起相机,取景框里却闪过一抹赭石色的衣角——那颜色,与第257窟《鹿王本生图》里的颜料一模一样。
第二天拜访敦煌研究院,他见到了研究员刘怀远。这个五十多岁的学者手指关节粗大,掌心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茧子,可触碰显示器时却轻盈得像抚摸婴儿。
“数字存档不是万能的,”刘怀远说,声音低沉,“它能留下每一道笔触的宽度,甚至颜料剥落的轨迹,但留不住……”
“留不住什么?”
“留不住画这幅画的人,手腕转动时的呼吸频率。”刘怀远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你看这幅《观无量寿经变》,西方净土世界楼阁重重。可如果你贴近了看——当然,现在不让贴近了——你会看见画匠在画檐角时,手抖了一下。”
刘怀远放大数字图像。果然,一处极细微的毛边。
“那一抖,可能是洞外突然起了风沙,可能是他想起家中生病的孩子,也可能是他画了太久,手腕实在酸了。”刘怀远关掉屏幕,“这些,数据记不下来。”
当晚,叶葆启在宾馆整理笔记时睡着了。梦里,他走进一个未曾开放的洞窟。壁画上的供养人正从墙上走下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一个头戴幞头的唐代商人对他拱手:“记者先生,可否借支笔?我的账本还差几笔没记完。”
叶葆启惊醒,发现手中的钢笔不见了。而在采访本最新一页,多了一行小楷记录的丝绸与香料价格:“上等蜀锦,河西换胡椒三斛;波斯银瓶,值好马一匹。”
嘉峪关的城墙在正午的烈日下蒸腾着,砖缝里渗出盐白的汗渍。叶葆启用手触摸墙砖,感到指尖下传来有节奏的搏动——像是千万颗心脏在石头深处跳动。
关城下,酒泉钢铁厂的烟囱正喷吐着灰白色的云。采访组走进厂区,热浪裹挟着铁锈味扑面而来。在轧钢车间,叶葆启见到了张建设。这个七十八岁的东北老汉,皮肤是长期炙烤后的古铜色,右耳失聪——那是1958年高炉点火时震坏的。
“那时这里什么都没有,”张建设说话时,假牙在嘴里轻轻打颤,“只有戈壁,风像刀子。我们一百多个东北小伙子,下了火车,脚踩在沙子上,软的,像踩在棉花上。”
他领着叶葆启走到一台已退役的初轧机前,机器静静趴着,像一头死去的钢铁巨兽。老人突然俯身,把耳朵贴在冰冷的机架上。
“你听。”
叶葆启学着他的样子俯身。起初只有一片寂静,渐渐地,他听见了——机器的轰鸣早已停止,可金属深处,还回荡着当年操作工人的号子声:“嘿——哟!推——哟!轧——哟!”
“每个在这干过活的,都留下了一点魂儿在这里。”张建设直起身,眼睛湿润,“我儿子,我孙子,都在这厂里。去年孙子搞自动化改造,把这老伙计淘汰了。我骂了他三天,可心里明白,时代总要往前走。”
黄昏时分,叶葆启登上嘉峪关城楼。西风烈,旌旗猎猎。他看见张建设独自站在远处的戈壁滩上,面对夕阳,身形佝偻如问号。突然,老人的身影模糊了——不,是真的在模糊,像是融化在暮色里。而在老人站立的地方,叶葆启透过相机长焦镜头,看见了一队虚幻的影子:戴安全帽的、扛测量仪的、推着小车的……一个个半透明的身影,正从戈壁深处走来,走进那已亮起灯火的现代化厂区。
那是六十年来所有建设者的魂灵,夜夜归来,巡视他们用青春浇筑的钢铁之城。
张掖丹霞在雨中呈现出诡异的光泽。雨水顺着彩色山脊流淌,将赭红、鹅黄、黛青晕染开来,整片山峦像一块刚从染缸取出的巨幅绸缎,还在滴滴答答淌着彩色的血。
地质研究员韩旭递给叶葆启一块石头:“看看,像什么?”
那是一块剖面呈螺旋状的石英岩,纹理让人眩晕。“像……时间的漩涡?”
“像地球的伤口结了痂,又被撕开。”韩旭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什么,“这里原本是湖泊,恐龙在这里喝水。后来地壳隆起,湖水干了,沉积物里的铁、锰、各种矿物氧化,才染出这些颜色。”
他们沿着木栈道行走。游客的喧哗被雨声过滤,世界只剩下色彩流动的声音。在一处名为“神龙戏火”的景观前,韩旭突然停步。
“你看那个凹陷。”
叶葆启看去,那是一处碗状的红色岩洼。
“每年七月十五,如果月亮正好在那个位置,”韩旭指着天空,“月光会灌满那个凹陷。当地人说,那时候能听见古湖波浪的声音,还有岸边的兽吼。”
“你听到过吗?”
韩旭沉默良久:“听到过一次。不是兽吼,是婴儿的哭声。很轻,但确实有。”他转头看叶葆启,“你知道吗?这片丹霞每年都在‘生长’,风吹雨打,反而让颜色更鲜艳。可人的脚踩上去,一道脚印要四十年才能复原。”
当晚在保护站,叶葆启梦见自己变小了,站在丹霞的山脊上。脚下的岩石不是岩石,是凝固的时间层:最上面是昨天的风沙,往下是去年游客掉落的帽子的纤维,再往下是民国时期牧羊人留下的羊粪化石,再再往下,是侏罗纪某只剑龙踩过的泥泞,它的脚印里有三株蕨类植物的孢子,正准备在下一个雨季萌发。
他醒来,窗外晨曦初露。丹霞在晨光中苏醒了,每一道山褶都在伸展腰肢。远处传来韩旭和护林员的对话:
“昨晚北坡有块石头松了。”
“得去看看,别伤了‘皮肤的毛细血管’。”
他们不说“岩体”,说“皮肤”;不说“侵蚀”,说“伤口愈合”。叶葆启忽然明白,在这群人眼中,这片土地是活着的、会呼吸的巨人。
武威的枸杞田在八月红得刺眼。一排排植株在烈日下挺立,果实密密麻麻,像无数颗微型心脏悬挂枝头。
种植大户景学峰的手是一本地图——掌纹是干涸的河床,茧子是沙丘的等高线,指甲缝里永远有洗不净的红土。他递给叶葆启一把枸杞:“尝尝,这是沙子变的糖。”
果实入口,先甜后苦,最后是漫长的回甘。
“三十年前,这里,”景学峰用脚画了个圈,“站着能看见地平线,因为什么都没有。风大的时候,沙子像水一样从门槛上漫进来。我婆娘每天早上第一件事,不是做饭,是用铁锨铲门口的沙。”
他领着叶葆启参观滴灌系统。黑色细管如血管网络,深入每株植物的根部。“以前浇地是大水漫灌,一半水蒸发了。现在,”他拧开一个阀门,水珠精准滴落,“每一滴都喝到根上。”
最震撼的是苗圃。成千上万的枸杞幼苗在营养钵中排列整齐,嫩绿的叶子还带着绒毛。景学峰抚摸叶片,动作温柔得像抚摸婴儿的脸颊。
“每株苗,我都给它们起名字。”他指着一排苗,“这排叫‘长征’,因为它们要种到最远的沙丘那边去。那排叫‘红妆’,是女儿负责的,她说枸杞红了像女子点胭脂。”
黄昏,叶葆启跟随景学峰巡视新开垦的沙地。在田埂边,老汉突然蹲下,扒开一层沙土:“你看。”
沙土下,露出半截破碎的陶罐,花纹古朴。
“常挖到这些,”景学峰说,“汉代的陶,唐代的瓷,有时还有铜钱。我收着,等我那在兰州读考古的孙子回来研究。”他望着无边的红色田野,“你说怪不怪?几千年前,这里可能就是农田。后来沙来了,田没了。现在沙退了,田又回来了。地是有记忆的。”
夜幕降临,枸杞田里亮起驱虫的紫色灯光。叶葆启独自在田埂上行走,恍惚间看见每一株枸杞都在发光——不是灯光反射,是果实自身发出温润的红光,像大地上浮起无数盏小灯笼。风过处,枝叶摇曳,那些光点便流动起来,汇成一条发光的河流,向着沙漠深处蜿蜒而去。
那是这片土地失而复得的、绿色的血液。
金昌让叶葆启做了三天怪梦。
第一天,他梦见自己掉进一个巨大的镍矿坑。坑壁不是岩石,是层层叠叠的硬币——开元通宝、光绪元宝、袁大头、人民币硬币……所有含镍的货币都在这里。它们互相摩擦,发出金属的耳鸣。
第二天,他梦见城市地下是空的,无数银白色的树根在黑暗中生长。根须穿透岩层,吸收地心的热度,然后将镍元素输送到地表。工厂的烟囱其实是树干,产品是结出的银色果实。
第三天,他梦见自己在矿山公园遇到一个穿工装的老矿工。老人不说话,只是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块未经提炼的镍矿石,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这颜色,”老人终于开口,“像不像夜空中最暗处的那片蓝?”
现实中的金昌确实在进行一场蜕变。叶葆启参观的尾矿库已改造成人工湿地,芦苇丛中游着野鸭。曾经的排渣场现在是光伏电站,黑色太阳能板像巨大的棋盘,吸收着河西走廊永不枯竭的阳光。
最神奇的是“镍都记忆馆”。那里陈列的不是矿石标本,而是矿工的生活物件:一只饭盒,盒盖上有三十年前妻子绣的鸳鸯;一本工作笔记,记录着每次爆破的当量和效果;一沓家书,开头总是“吾妻见字如面”,结尾总是“矿上一切安好,勿念”。
馆长是个退休工程师,他说:“镍的原子序数是28,原子量58.69。这些数字冷冰冰。可我们要记住的,是二十八岁下井的小伙子,是干了五十八年矿工的老师傅,是六十九岁还在为矿区绿化奔波的老书记。”
叶葆启在报道中写下:“资源会枯竭,但人的故事不会。当最后一个矿井关闭时,这座城市不会死去,因为它的灵魂早已从地下转移到了地上——在每片绿叶里,在每个孩子的笑声里,在图书馆的书页间,在公园长椅上老人晒太阳的皱纹里。”
平凉崆峒山出现在视野中时,叶葆启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两个多月,两万多公里,他的身体记住了草原的起伏、沙漠的柔软、戈壁的坚硬、雪山的凛冽。而现在,这座道教名山以完全不同的姿态矗立——不是征服性的巍峨,而是邀请性的苍翠。
登山路上,他遇见一个采药的老者。老者背篓里的草药散发着苦香,步伐却比年轻人还稳。
“记者同志,”老者竟认出了他,“你这一路,见了不少吧?”
叶葆启点头。
“见的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老者笑,缺了门牙的嘴像个山洞,“莫高窟的画是真的,可画里的世界是假的。钢铁厂的烟是真的,可张建设夜里看见的魂灵是假的。丹霞的颜色是真的,可韩旭听到的婴儿哭声是假的。枸杞的红是真的,可沙漠会发光是假的。镍矿的银蓝是真的,可你做的那些梦是假的。”
叶葆启怔住。
“可假的就不重要吗?”老者弯腰采下一株柴胡,“黄帝当年在此问道于广成子,问的是治国之道,广成子答的是养生之术。一个问大的,一个答小的。你说,哪个是真问题?哪个是真答案?”
不等叶葆启回答,老者已消失在密林中,只余声音回荡:“你写报道时,记得把假的也写进去。有时候,假的比真的更真。”
登上山顶,正是日落时分。残阳如血,染透了西边整片天空。向东望,黄土高原的沟壑如大地衰老的皱纹;向西望,来时路已隐入暮霭。
叶葆启打开采访本,风急切地翻动纸页。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活了过来——莫高窟画匠的呼吸频率变成了字符的间距,酒钢的机器轰鸣变成了感叹号的振动,丹霞的地质年表变成了段落的分层,枸杞的甜苦变成了形容词的对比,镍的原子结构变成了句子排列的网格。
他忽然明白了老者的意思。真实是骨骼,想象是血肉。没有骨骼立不住,没有血肉活不成。记者这个职业,就是在骨骼上生长出血肉的人。
相机里的影像也在此时显现出异常:每张照片的背景里,都有一些本不该存在的东西。敦煌照片的角落有唐代商人的影子,嘉峪关的照片里有半透明的建设者,丹霞的照片中岩石纹理隐约组成了古生物的形状,枸杞田的夜景确实有微光,金昌的矿坑真的泛着梦中的幽蓝。
是镜头的问题?是光线的问题?还是这两个多月,他的眼睛学会了看见另一种真实?
下山时,月光已铺满山道。叶葆启回头再看山顶,见那里隐约有两个人影对坐,一人峨冠博带,一人粗布麻衣。风送来只言片语:
“治大国若……”
“养生经曰……”
声音散入松涛,再也辨不分明。
回到宾馆,叶葆启开始整理甘肃之行的最终报道。他写刘怀远深夜在洞窟前徘徊,写张建设在退休那天抱着轧钢机哭了半小时,写韩旭在丹霞核心区发现一株从未记载的苔藓时的手舞足蹈,写景学峰第一次种活枸杞那天,用红布条给每株苗系了蝴蝶结,写金昌的老矿工们把最后一批原矿石献给博物馆时,集体唱起了当年的采矿号子。
他也写那些“假的”:莫高窟壁画在雨夜会有湿润的色泽,酒钢的老机器会在无人的凌晨自己启动空转,丹霞在特定角度能看到古代湖面的倒影,枸杞田在农历十五会散发甜香,镍矿石在掌心握久了会有体温。
凌晨三点,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推开窗,河西走廊的风涌进来,带着两千年驼铃的余音、商旅的汗味、僧侣的诵经声、戍卒的乡愁、画匠的颜料香、钢铁的灼热、枸杞的甜涩、镍矿的金属气。
总编打来电话:“葆启,报道收到了。有些……特别。读者可能会问,那些超现实的部分是怎么回事?”
叶葆启望着窗外星空:“就说是河西走廊的魔法吧。在这条路上走得久了,现实和幻想的边界就会模糊。”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笑声:“好一个‘河西走廊的魔法’。发,全文照发。”
挂断电话,叶葆启取出下一段行程的地图。青藏高原在纸上隆起三维的褶皱,青海湖像一只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他。
更大的挑战在前方,但他的笔已有了新的重量——不仅是记录事实的重量,还有承载想象的重重。他想起《庄子》里的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记者要做的,或许就是替这不言的天地,说出那些藏在真实褶皱里的、魔幻的真实。
晨光微露时,他伏在桌上睡着了。梦里,他骑着一匹由文字幻化的马,马蹄踏过之处,戈壁长出诗行,沙漠开出比喻,雪山裸露出叙事的岩层。而前方,昆仑山的轮廓已在地平线上显现,那是中华神话的脊梁,等待着一个既相信眼睛、也相信心灵的记录者。
采访本在桌上自动翻页,空白页里,隐约有未来的字迹正在生长——那些他尚未抵达、但终将抵达的地方的故事,已开始孕育自己的形状。
风又起,吹动扉页。那里原本只写着“采访笔记”四字,现在下面多了一行小字,墨迹未干:
“真幻河西道,苍茫我的心。”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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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032章 一个人的河西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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