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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033章 未抵达的讯问 ...

  •   越野车驶离兰州时,叶葆启在笔记本上画下第三个歪斜的十字。第一个画于黄河铁桥,第二个在敦煌莫高窟斑驳的壁画前。他迷信这种无意义的仪式,仿佛每一次落笔都是对未知路途的献祭。摄影记者从后视镜里看见他的动作,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只有小刘,这个二十八岁的退伍汽车兵,还在认真检查胎压,他的世界尚由钢铁与螺栓构成,简单得令人羡慕。

      天山在他们离开乌鲁木齐的第三个小时显现。不是“出现”,是“显现”——像一头沉睡的巨兽缓慢翻转它银白的脊背。摄影记者突然叫停车,抱着相机跳下去,镜头对准地平线上那道逐渐升起的白色弧线。风灌进他的旧夹克,鼓胀如帆。叶葆启摇下车窗,闻到空气里铁锈与雪混杂的气味。这是天山的气息,他想,是岩石风化千年后吐纳的叹息。

      “拍不够啊,老叶。”摄影记者回来时胡茬上结着霜,“你看那山,像不像被剥了皮的巨兽骸骨?”

      这个比喻让叶葆启心中一凛。他重新打量远山,果然看出了不同——那连绵的雪线不再是装饰,而是裸露的脊椎;黑色的岩壁是干涸的血肉;山谷的阴影则是骨骼间的空洞。他忽然记起莫言在高密乡描述的那些在月光下复活的亡灵。天山此刻也活了过来,以地质纪年的缓慢节奏呼吸着。

      小刘打断了凝视:“叶老师,天气预报说午后有变。”

      变。这个字在西部有特殊的重量。它可能意味着一场让道路消失的雪,一次令山体痉挛的雨,或是从戈壁深处窜出的、专咬轮胎的怪风。

      翻越胜利达坂时,越野车开始发出不同以往的嘶鸣。不是故障,是海拔拔扯着钢铁与橡胶的筋骨发出的呻吟。四千一百米处,叶葆启感到自己的脑浆变成了半凝固的糨糊,每一次心跳都撞击着太阳穴。他看见摄影记者的脸色由红转紫,却仍固执地将相机抵在车窗上,手指因缺氧而泛白。

      “你在拍什么?”叶葆启问,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光。”摄影记者喘息着,“山尖上的光在流血。”

      叶葆启望向窗外。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夕阳如倾倒的熔金灌入雪谷。的确像流血——粘稠的、缓慢的、带着灼伤视网膜的痛感。他忽然理解了摄影记者的痴迷:这老头不是在记录风景,是在搜集光芒的标本,把那些瞬息即逝的死亡与重生封存在胶片里。

      路标显示“胜利达坂,4280米”。小刘停下车,不是因为指示,而是前方出现了奇景:一群岩羊站在路边,约莫二三十只,齐刷刷望向车辆。它们瞳仁里映出扭曲的车身,没有畏惧,只有某种古老的审视。领头的老羊犄角盘曲如古文字,它向前两步,鼻翼翕动。

      “它在闻我们的来路。”摄影记者轻声说,快门声在稀薄空气中格外清脆。

      岩羊群让开道路,仿佛完成某种仪式。车驶过时,叶葆启确信自己听见了那只老羊的叹息——混在风里,像是岩石摩擦的低语。后来他在笔记里写:“山间的生灵是古老的哨兵,它们记得每一辆经过的车,每一个消失的人。”

      下坡路比攀升更可怖。刹车片散发出焦糊的甜味,方向盘在小刘手中微微战栗,仿佛随时会挣脱控制,带着他们坠入右侧的深渊。河谷在暮色中变成一条黑色的伤口,深不见底。摄影记者忽然说起他年轻时在藏区的经历:“那次陷在泥石流里,等了三天。饿极了,我就嚼胶片。柯达胶片的醋酸纤维素底基,有一股子酸涩的甜味,像发馊的水果。”

      “吃出好照片了吗?”小刘试图让语气轻松。

      “吃出了一张后来获奖的照片。”摄影记者笑,露出被尼古丁熏黄的牙齿,“梦里拍的。一个藏族老阿妈在洪水中捞起自己的转经筒,水面下全是发光的眼睛。”

      这个荒诞的故事却让车厢内的氛围松弛下来。莫言笔下的饥饿总能催生最离奇的想象,叶葆启想。此刻他们的饥饿尚未到来,但恐惧已开始酝酿自己的叙事。

      塌方出现在一个没有名字的弯道。彼时铅云已压至山腰,天空低垂如浸水的毡房。先是一阵碎石雨,敲打车顶如同无数手指在叩问。接着更大的轰鸣从山体内部传来——那不是声音,是震动,通过轮胎、座椅、脊椎直抵天灵盖。

      堵住的道路前,几个司机像从泥土里长出的蘑菇,佝偻在雨中。那个维吾尔族老汉的脸皱得像胡杨木雕,汉语词语从他口中蹦出时,都带着烤馕般的干硬质感:“过去,快。山在发脾气。”

      叶葆启仰头望山。雨水顺着岩壁淌下,形成千万条临时溪流。他恍惚看见岩层在蠕动,像沉睡巨兽的皮肤在抽搐。一块石头松动、滚落,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这不是塌方,是山的某种消化过程,它在排出多余的骨骼。

      “闯!”这个字从叶葆启喉咙里迸出时,带着血丝的味道。

      小刘挂上四驱,引擎怒吼。越野车变成一头被迫赴死的兽,冲向那条泥石流还在继续涂抹的通道。摄影记者竟在这时摇下车窗,伸出相机。雨水和泥点瞬间泼洒进来。

      “你疯了?!”叶葆启去拉他。

      “等等……光!”摄影记者嘶喊,“石头砸地的光!”

      那一瞬,时间发生了奇异的粘滞。叶葆启清楚地看见:一块桌面大的岩石脱离山体,在空中翻转,湿润的表面折射出阴云里唯一一缕天光——惨白的、濒死的光。它下落得很慢,慢到可以看清上面苔藓的纹路,慢到像某种庄严的坠落仪式。岩石的影子先一步抵达路面,漆黑如洞。

      越野车擦着那个“洞”的边缘冲了过去。后视镜里,巨石砸在原地,溅起的不是泥土,而是一圈苍白的尘环,像大地吐出的叹息。紧接着,更多碎石如瀑布倾泻,彻底封死了来路。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雨刷器还在机械地摆动,刮开不断流下的泥浆。小刘的双手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白得透明。摄影记者慢慢收回相机,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具尚有体温的尸体。

      “拍到了?”叶葆启问。

      “拍到了。”摄影记者的声音在发抖,“但可能……可能不是石头。”

      他没解释这话的意思。很多年后,叶葆启在摄影记者的遗物中看到那张照片:模糊的雨幕中,下坠的岩石确实不像岩石,它边缘融化在光线里,更像一个蜷缩的人形,或是一颗巨大的、正在落泪的眼珠。

      陷车发生在河谷最狭窄处。雨水泡软了路基,大地忽然变得温柔而危险——那种温柔的陷阱,像莫言笔下用蜜糖包裹的刀锋。左后轮陷进去时几乎没有声音,只有一种缓慢的下沉感,仿佛不是车陷进泥土,而是泥土张开口,轻轻含住了钢铁的脚踝。

      小刘试了所有方法:垫石块、挖淤泥、反复冲刺。车轮只是越陷越深,旋转时甩出的泥浆在车灯照射下,像黑色的血。最终,引擎过热保护启动,车辆彻底沉默。四周只剩下雨声,还有河谷里暴涨的水声——那声音从远处传来,低沉而持续,像巨兽的肠鸣。

      寒冷悄然降临。不是温度计显示的寒冷,是那种从骨髓深处开始结晶的冷。叶葆启翻出最后几块馕,掰开时碎屑如雪落下。他们轮流喝一小口保温壶里的热水,每一次吞咽都成为隆重的仪式。

      摄影记者开始讲他人生中第一次陷车,在柴达木盆地,摄氏零下二十五度。“我和老班长困了七天。最后两天,我们开始聊天,聊着聊着,发现对方的脸在变化。老班长变成了我死去多年的父亲,我变成了他从未谋面的儿子。我们对着彼此喊错的名字,把一生的秘密都说给了错误的人听。”

      “后来呢?”小刘呵着白气问。

      “后来救援队来了,说我们运气好。可我知道不是运气。”摄影记者的眼珠在黑暗里发着幽光,“是我们用幻觉支付了路费,山神才放我们走。”

      这话让叶葆启脊背发凉。他看向车窗外沉甸甸的黑暗,忽然觉得那些黑暗是有质量的、有生命的。也许摄影记者说得对,这条路上需要支付的不是金钱,而是别的什么——记忆、理智,或者灵魂的碎片。

      为了抵御逐渐蔓延的麻木,叶葆启打开采访本,借着手电筒惨白的光写字。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在雨声中微小却清晰,像一只虫在啃食时间。

      “我们在天山腹地变成了一件等待被签收的货物……”他写道,“车是铁皮的棺材,雨是永不止息的挽歌。张说他在吃胶片那年见过水下的眼睛,我此刻也看见了——不是在水里,在黑暗里。它们悬在车窗外,密密麻麻,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只是看着。这些眼睛属于所有曾消失在这条路上的人:赶驼队的商人、勘测队员、走私犯、逃婚的情侣……他们嵌在山的记忆里,成为地质层的一部分。”

      写到这里,叶葆启真的看见了眼睛。不是幻觉,是远处山坡上缓缓移动的光点——野狼?岩羊?还是摄影记者所说的“哨兵”?它们保持距离,形成松散的包围圈。小刘也看见了,默默从座位下抽出防身的铁棍。

      但那些光点始终没有靠近。它们只是存在,像星群坠落在此处,标记着这片夜晚的坐标。

      凌晨一点,饥饿开始显形。它不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个实体,蹲在车厢角落里,有潮湿的皮毛和温热的鼻息。叶葆启想起莫言描写过的饥饿:“饥饿像一条狗,跟着你,舔你的脚后跟。”此刻这条狗钻进了他们的胃,用爪牙刮擦着内壁。

      摄影记者忽然说:“我听见有人在唱歌。”

      小刘侧耳:“只有雨声。”

      “不,是歌声。很老的哈萨克民歌,《白色的山峰》。我二十年前在伊犁河谷录过,那个老歌手唱完就死了,肺里全是雪山的风。”摄影记者闭上眼睛,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竟哼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调。

      叶葆启也听见了。不是通过耳朵,是通过骨头传导的震动——遥远、苍凉、断断续续,像风穿过岩石的孔窍。也许不是歌声,是山在模仿歌声,用千百年的记忆。

      两点十七分,卫星电话终于接通救援队。信号断续,叶葆启的喊声在风雨中破碎成单字:“陷车……河谷……巴仑台方向……”对方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坚持……车已出发……”

      挂断后,希望并未如期而至,反而让等待变得更加锋利。知道救援在路上,就像知道刀正在落下,却看不见它下落的轨迹。小刘开始检查车辆设备,一遍又一遍,用机械的重复对抗焦虑。摄影记者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怀里还抱着相机。叶葆启看着这两个同伴,忽然涌起一种近乎温柔的情绪:他们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共享过同一段被压缩的时空,此后无论生死,都会在彼此的记忆里留下烙印。

      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亲,一个沉默的人。父亲唯一留下的遗物是一本野外笔记,最后一页写着:“今日在昆仑山北坡发现蓝色岩层,疑为古海洋遗迹。风大,帐篷险些被掀翻。小马发烧说明话,喊一个女人的名字,不是他妻子。大山记得所有秘密。”

      大山记得所有秘密。此刻天山也记得他们的困境,记得引擎最后的哀鸣,记得手电筒光柱划破雨夜的轨迹。许多年后,当其他车辆经过此处,或许会收到这段记忆的碎片——无线电里莫名的杂音,仪表盘瞬间的波动,或是车灯照亮岩壁时一闪而过的、三个模糊人影。

      救援车到来前,叶葆启做了一个短暂的梦。他梦见自己走出了越野车,雨停了,月光洒满河谷。前方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穿的是七十年代的地质队员制服。那人转过身,是父亲的脸,却年轻得令人心碎。

      “路还远。”父亲说,声音像碎石摩擦。

      “我知道。”

      “有些东西不要深究。”父亲指向河谷深处,“山肚子里埋着的,不只是岩石。”

      “那还有什么?”

      父亲笑了,笑容裂开,里面不是牙齿,是小小的、发光的晶体:“有光。被压碎的光,尖叫的光,还有永远不会抵达目的地的光。”

      梦在这里断裂。引擎声由远及近,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救援车像从神话里驶出的巨兽,浑身沾满泥浆,车前焊着粗壮的钢架,仿佛中世纪骑士的长矛。

      哈萨克族队长跳下车时,大地都在震动。他叫叶尔肯,脸颊上有两道深刻的冻疮疤痕,像额外的嘴。“记者同志!”他的握手有力得能捏碎骨头,“又是这个鬼地方,今年第三辆车了。”

      救援过程简单粗暴:钢缆、绞盘、引擎的咆哮。越野车被从大地的吮吸中拔出来时,发出一种类似哭泣的吱呀声。叶尔肯检查了底盘,吐了口唾沫:“没事,天山跟你们开玩笑呢。它有时吞辆车,就像人嗑个瓜子。”

      重新上路前,叶尔肯递给叶葆启一个锡壶:“喝一口,驱寒。”

      是烈酒,滑过喉咙时像吞下一道火线。叶葆启咳嗽起来,眼泪都呛了出来。叶尔肯大笑,笑声在河谷里回荡,惊起了远处不知名的夜鸟。

      “你们要去南疆?”叶尔肯问。

      “去库尔勒,然后可能去和田。”

      “南疆的沙子和北疆的雪不一样。”叶尔肯望向黑暗深处,“雪只是冷,沙子会钻进你的脑子,改变你想事情的方式。小心点,记者同志,别让沙子住进去。”

      这句忠告像一颗种子,埋在了叶葆启心里。后来的日子里,他时常感到后脑勺某处有细微的摩擦声,仿佛真有沙粒在那里定居,缓慢地打磨着他的记忆。

      抵达巴仑台镇时,天边已泛起尸骨般的苍白。旅店老板娘是个四川女人,四十多岁,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煤灰。她没多问,直接扔出三把钥匙:“热水只到六点,过时不候。”

      房间狭小,墙壁上的水渍形成抽象的地图。叶葆启倒在床上,感到自己像一件被拆散的机械,每个关节都在呻吟。但他睡不着,耳朵里还回响着引擎声、雨声、摄影记者哼唱的破碎歌谣。

      他起身,再次翻开采访本。手电筒光下,之前写的字迹有些洇开,像在哭泣。

      “凌晨四点的巴仑台,”他写道,“像大战后的废墟。不是被摧毁,是被遗弃。老板娘说她来了十五年,见过的记者有几十批。‘都像你们一样,不要命地往山里钻。’她说。我问她为什么留下。她点了支烟,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等一个人。虽然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每个西部的驿站都住着等待的幽灵。她们等丈夫、等儿子、等一封永远不会抵达的信。我们在等的又是什么?一个真相?一篇报道?还是一个能说服自己继续前行的理由?”

      “张在隔壁打鼾,小刘在擦他的靴子。我们都是彼此的见证者,证明对方确实存在过,确实在这条生死线上走过一遭。没有见证,痛苦就会消失,像从未发生。这是最可怕的——不是死亡,是被遗忘。”

      他写到这里,听见窗外传来歌声。不是幻觉,是真有人在唱,用他听不懂的突厥语系语言,苍凉如狼嚎。他走到窗边,看见街对面屋檐下,一个老汉抱着热瓦普,对着逐渐亮起的天光弹唱。音符像受惊的鸟,扑棱棱飞进晨曦。

      那一瞬间,叶葆启理解了摄影记者的痴迷。不是对摄影,是对“凝固”的痴迷——把流动的光、易逝的声、即将消散的瞬间,强行固定在某个媒介上。这是一种反抗,对抗时间的腐蚀,对抗存在的虚无。

      他举起随身的小相机,拍下了弹唱的老汉。闪光灯惊动了老人,他停下,望向这边。然后,出乎意料地,他点了点头,仿佛完成了某种交接仪式,继续弹唱。

      第二天是个谎言般的好天气。阳光纯净得如同创世之初,把昨夜的一切泥泞、黑暗、恐惧都蒸发得干干净净。天山露出它仁慈的一面:雪峰耀眼,云朵蓬松,连风都变得温柔。

      摄影记者早早起来,蹲在旅店门口擦他的镜头,专注得像在擦拭圣物。小刘检查车辆,报告说除了剐蹭,一切正常。叶葆启看着他们,看着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巴仑台镇,忽然觉得昨夜的困境像一场集体幻觉。

      但车身上的泥浆是真的,剐痕是真的,仪表盘上显示的发动机过热记录也是真的。真实与幻觉在这条路上没有明确边界,它们互相渗透,像雨水渗入大地。

      出发前,老板娘追出来,塞给他们一袋烤馍:“路上吃。南疆还远呢。”

      车驶出镇子,重新汇入天山脉络。经过昨夜陷车的地方,叶葆启让小刘停下。白天的河谷完全变了样:水流湍急但清澈,岸边有被冲倒的红柳,几只乌鸦在捡食什么。完全看不出这里曾吞噬过一辆车,囚禁过三个人。

      “看那里。”摄影记者指向河滩。

      阳光下,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他们走近,发现是半截埋在沙石里的汽车保险杠,锈蚀严重,不知是哪年哪月的遗物。摄影记者拍照时,叶葆启用脚拨开周围的石子。更多碎片露出来:玻璃碴、齿轮、一块印着模糊字迹的牌照。

      “天山是个贪吃的孩子。”摄影记者说,“但它消化不了钢铁,只能吐出来,一点一点,像反刍。”

      这个比喻让叶葆启想起父亲笔记里的那句话:“大山记得所有秘密。”也许这些钢铁残骸就是山的记忆体,是它无法消化、又不愿遗忘的部分。每一片锈铁里都封存着一个故事:抛锚、绝望、救援或死亡。

      他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对这片无名墓地致意。然后上车,继续向南。

      路在延伸,仿佛永无止境。但叶葆启知道,最险峻的路段已经过去。接下来的考验会是另一种形式:南疆的沙漠会带来不同的幻觉,那是干渴的、灼热的、让人产生海市蜃楼的幻觉。

      他回头望了一眼逐渐远去的天山。晨光中,山脉的轮廓变得柔和,几乎像母亲的侧影。但他知道,那温柔是假象。山永远是山,它给予的与夺取的一样多。而记者的使命,就是行走在这给予与夺取的边缘,记录下所有濒临消失的、不被看见的、在绝境中开出的花。

      摄影记者摇下车窗,让风灌进来。风中已经带着沙漠的气息,干燥的、颗粒状的、仿佛能听见无数细沙摩擦的声音。

      “老叶,”他说,“我想明白了。昨晚拍的那张石头下落的照片,我要叫它《未抵达的讯问》。”

      “为什么?”

      “因为所有落下的石头,都是山向大地提出的问题。但大地从不回答。”

      叶葆启看向前方无尽的路。是啊,他想,他们也在提问,向这片土地,向这里的人,向这个时代。有些问题会有答案,有些会像那些石头一样,永远悬在半空,成为未抵达的讯问。

      越野车加速,驶向南方。天山在后视镜里渐渐变小,最终成为地平线上一道银色的缝,像天空刚刚愈合的疤痕。

      而他们,带着这道疤痕的印记,继续走向更深的辽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第033章 未抵达的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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