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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035章 厚土流光 ...
月光是有重量的。叶葆启推开木窗时,那银白色的光倾泻进来,压在他的肩头,像浸透了黄土的雨水,沉甸甸地渗进布衫里。陕北的夜,静得能听见月光流淌的声响,汩汩的,仿佛从远古的地层深处涌上来。
抵达延安第三日,他的眼睛仍有些不适应。不是光线,是那种晕眩——时间在这里失了轮廓,像一匹洗旧了的土布,八十年的经纬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经,哪是纬。宝塔山的剪影在黄昏里蹲坐着,像一头反刍岁月的老牛。延河的水波光粼粼,让他想起小时候祖母铜盆里晃动的灯影。
在陈列馆,他看见一支钢笔。笔帽上有细密的齿痕,像是被什么反复啃咬过。讲解员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只盯着那齿痕看,仿佛能听见深夜窑洞里,笔尖划过麻纸的沙沙声,混着远处山峁上野狼的嗥叫。他在笔记本上写:“器物是会呼吸的。这钢笔里,憋着一口未吐尽的气。”
转身时,眼角的余光扫到玻璃上一个人影。灰布衫,模糊的脸。他猛回头,只有几个游客举着相机,闪光灯白得刺眼。可那一瞬,他分明闻见了旧棉布在阴雨天返潮的气味,混着旱烟叶子和劣质墨汁的味道。
“瞅见啥了?”同行的老陈问他。
“风,”叶葆启说,“穿堂风。”
但他知道不是。在青海那些废弃的厂房里,他也听过类似的声音——不是人声,是算盘珠子在黑暗里自己跳动,噼里啪啦,像一场无人观看的雨。
枣园的清晨是被鸟喙啄开的。信天游的调子断断续续,从这道梁飘到那道峁,碎成一片片,落在带露水的草叶上。叶葆启踩着湿漉漉的小径走,老枣树的影子在地上爬,树干拧得像受苦人的脊梁。他伸手摸那些皴裂的树皮,想象许多年前,也许有个娃娃用小刀在上面刻过字。刻的啥?一个“活”字,或是一个“走”字,早被树皮吞进了肚里。
窑洞比想象得更低矮,进门得弯下腰,像给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鞠躬。里头阴凉,一股子土腥气混着霉纸味儿。木板床硬得硌人,煤油灯的玻璃罩熏得昏黄。他没敢碰那灯,只在半尺外虚虚地描摹它的轮廓——仿佛那簇火苗还在,只是睡着了。
“在这儿,写下了不少文章哩。”脸颊红扑扑的姑娘说。
叶葆启忽然想,那些字不是写出来的,是从黄土里长出来的。就像崖畔上的山丹丹,根扎在最贫瘠的土里,开出的花却红得骇人。
他在本子上画了个窑洞,在旁边注:“地方越小,心思越能漫山遍野地长。这是个怪理儿,可在这儿,是真的。”
人都走了,他还留在最后。穿堂风溜进来,灯影在土墙上晃了晃,像在摇头,又像点头。他低声问:“那时候,心里头空不空?”
只有风擦过门楣的呜咽。
去访安塞的老刘,车在黄土褶子里打转。那些沟壑纵横,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又像干涸的河床,等着哪场暴雨来唤醒记忆。叶葆启想起父亲的手——也是这般干裂,掌纹里嵌着洗不掉的机油和铁锈。父亲修了一辈子铁路,临了握着他的手说:“笔杆子要替哑巴说话。”那时他不明白,现在看着车窗外一坡一坡的绿,忽然有些懂了。
老刘家在沟掌上。三孔新窑,白灰墙晃眼。院子里的苹果树刚坐果,青疙瘩藏在叶子里,羞答答的。老刘盘腿坐在炕上,烟锅子敲得炕沿咚咚响,像在敲一面看不见的鼓。
“早些年啊,”他吐出一口烟,“这山秃得,夜里狼嚎声能扎透被窝。下一场雨,黄泥汤子能把门槛埋了。老话说得好:种一坡,收一车,打一斗,煮一锅。”
老刘说话时手臂挥舞,叶葆启看见他右手缺了根小指。
“修地时让石头啃的,”老刘举起手,像展示一枚勋章,“不碍事。那指头埋在东边坡上了,现如今,那儿长出一片沙棘,秋后红艳艳的,好看得很。”
这话让叶葆启心里一揪。他挪了挪录音笔:“退耕还林后,最显眼的变化是啥?”
“鸟多了,”老刘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各种各样,名儿都叫不全。天不亮就吵吵,比公鸡还准时辰。”又补一句,“沟底也有了水,清凌凌的。我孙子能在里头摸泥鳅——我小时候,那沟旱得张嘴等雨哩。”
老刘媳妇端来蒸枣,枣肉软糯,甜得黏喉咙。叶葆启嚼着,忽然想起陈列馆里那些粗瓷碗——盛过野菜,盛过小米,盛过比粮食更金贵的念想。
老刘忽然起身:“我给同志唱一段。”
他没有伴奏,张口就唱。那声音是从胸腔里炸出来的,带着黄土的腥气,震得窑顶扑簌簌落土。老刘跺着脚,身子摇晃,窗外的山峦也跟着微微发颤。唱到最高处,他眼里有了水光——不是泪,是更深的东西,像地底下渗出来的盐碱水,咸的,涩的,又有点回甘。
那天夜里,叶葆启做了个清晰的梦。
他在无尽的窑洞长廊里走,每个窑洞都亮着灯。有的窑里,油印滚子吱呀呀地转;有的窑里,几个年轻人在争吵,影子投在弧壁上,大得吓人;有的窑里,女人纳鞋底,针穿过千层布,噗,噗,像心跳。
最深的那个窑洞,有个人伏案写字。
他想看清那人的脸,光却突然漫开,淹了一切。醒来时,枕上一片湿凉。窗外月光还满着,满得要溢出来。
他坐到桌前翻开本子。老刘的歌声还在耳蜗里回旋,窑洞的灯影在脑子里晃。他要写的不是报道,是引魂——把散在光阴褶子里的魂,引到日头底下晒一晒。
“在延安,”他写,“我撞见了时间的影子。它们不吓人,只静静立在你身后,看你怎么对待这片被汗水腌透的土地。”
“老刘丢掉的手指,长成了沙棘林。这不是比方,是真事儿——骨血化成了草木,一个人的命融进了大地的轮回。那些文章里的念想呢?是不是也这样变了模样?从纸上的字,变成了坡上的树,变成了苹果,变成了老刘嗓子里那汪又咸又涩的水?”
他写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像在拓碑。
凌晨三点,他披衣出门。小院里空荡荡,月光把地皮漂成银灰色。他点了一支烟——这习惯是西行路上染的,在青海的寒夜里,烟头那点红,能暂时烫破无边的黑。
烟丝在月光里扭成奇怪的形状,先是直直往上,忽然打个旋儿,像个拿不定主意的魂。
父亲的脸在烟雾里浮现。不是病床上那张瘦脸,是更早的,戴着安全帽在工地上吆喝的脸。父亲很少提从前,只一次喝了酒,说:“五八年修路,遇上泥石流。三个工友埋里头了,扒出来时,身子还是温的。”父亲说这话时,手抖得厉害,“后来每下雨,就听见他们在山里头喊号子。”
“后悔干这行不?”年轻的叶葆启问过。
“后悔?”父亲瞪大眼,“路通了,火车过去,整个山谷都在颤。那是活的颤,不一样的。”
此刻在陕北的月光下,叶葆启忽然懂了那“活的颤”。老刘的歌声、钢笔上的齿痕、窑洞壁上晃动的影、苹果树上青涩的果——都是同一种震颤,隔着年月传过来。
他掐灭烟头,火星在夜色里划了道弧,灭了。
回屋前,他又抬头看月亮。陕北的月亮真低,低得像挂在屋檐下的南瓜,熟透了,一碰就要淌下蜜来。都说月亮有轻有重,这里的月亮一定最沉——它驮着太多目光:夜里赶路人的目光,母亲等儿归的目光,还有此刻,一个握笔人试图辨认岁月的目光。
去黄帝陵的路上,他一直沉默。车过洛川,窗外苹果花开得正盛,白花花一片,像刚下过的薄雪。老陈在副驾上睡着了,鼾声轻轻起伏。
叶葆启想起昨夜写的句子:“念想不是颜色,是温度。在玻璃柜里,它是凉的;在老刘嗓子里,它是烫的;在苹果花瓣上,它是温的——刚好能让种子醒过来的温。”
他掏出手机,给妻子发了条信息:“明儿回。带了延安的枣,甜。”
妻子很快回:“儿子画了幅画,等你猜是啥。”
他笑了,眼眶却发酸。这两个月,他走了西边的山山水水,也走了一条时间的暗道。在内蒙古草原,他学会了看地平线——真正的、一无遮拦的地平线,看得人心里发空。在敦煌,他在莫高窟外坐了一夜,听风钻进洞窟呜咽,像无数和尚在念经。在青海的草原上,他躺下看银河,第一次觉得星星不过是些灰尘,而人连灰尘都不是。那些打算盘的年轻人,他们可曾在这星空下,想过红烧肉的滋味?
车颠了一下,老陈醒了:“到哪儿了?”
“快到黄陵了。”司机说。
“黄帝陵啊,”老陈揉揉眼,“咱们这趟,从圣地到祖地,算是把根脉捋了一遍。”
说得在理。叶葆启想。黄帝陵是根,延安是路——一条从古走到今、踩满脚印的路。
黄帝陵的柏树是真的古。那种古是活的,树皮像龙鳞,树冠如云盖。他在轩辕庙前鞠了三躬,不是拜神,是拜时间——让柏树活五千年、让香火不断的时间。
祭祀场上,一群娃娃在朗诵。童音脆生生的,在古柏间撞来撞去。叶葆启看着他们红扑扑的脸蛋,忽然想:这些娃娃里,说不定就有老刘的孙子。他们的太爷爷也许垦过荒,爷爷修过梯田,父亲种着苹果树,而他们穿着整齐的衣裳,念着五千年前的文章。
这就是这片土地。一层压一层,一代叠一代,像黄土高原的地层。每一层里都埋着故事,等着被雨水冲出来,或者在月光下自己浮现。
他在本子最后一页画了条螺旋线,旁边写:“岁月不是直着走的,是打着旋儿往上爬。每个年代都会回到老问题上:人咋样活得像个人?但这回和上回不一样,像是在更高的地方答同一道题。”
“延安的答案是‘为百姓做事’。老刘的答案是‘把秃山变绿’。我的答案呢?一个握笔的人——”
他停住了。这问题太大,得用一辈子去答。
临走前夜,延安落了雨。雨丝在月光里亮晶晶的,像谁在天上纺线。叶葆独走到延河边,河水黑沉沉的,雨点打出的涟漪一圈套一圈。
他想起陈列馆里一张照片:人们在河里洗衣裳,笑得牙白。照片是黑白的,但他能想象河水的温度——肯定凉得扎手,带着山雪的寒气。那些人后来去了哪儿?有多少躺进了不知名的山坳?
雨大了。他没躲,任雨点打在头上、肩上。在青海时,他也这样淋过雨。那时他忽然哭了,哭得毫无道理。老陈慌了,问咋了。他说不清,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此刻在延安,那感觉又来了。不是难过,不是高兴,是一种更浑沌的涌动,像种子顶土,像河水开冻。
手机在兜里震。是儿子发来的画——三个歪歪扭扭的人,手拉手站在一朵巨大的向日葵下。画角用拼音写着:“爸爸快回来”。
叶葆启仰起脸,让雨和别的什么混在一起。他对着雨夜里的宝塔山轻声说:“我会好好写。写老刘,写苹果树,写生了锈的钢笔,写沙棘丛里那根手指。写月光咋样照透八十年的黄土。”
远处有信天游飘来,在雨声里断断续续,像历史本身——总是不全,总被风雨啃掉边角,但总有人在唱。
回到住处,他一夜没睡,把稿子重写了一遍。这回,他加上了老刘缺的手指,加上了梦里窑洞的蚕食声,加上了父亲说的泥石流,加上了儿子画的向日葵。写完最后一句,天蒙蒙亮了。雨停了,东山后渗出蟹壳青。
他推开窗,深吸一口气。雨后空气清冽,吸进肺里,凉丝丝的。这两个月走过的万里山河,好像都装进了这副身板里。
老陈来敲门:“收拾吧,车来了。”
叶葆启最后看了眼这间屋。床铺乱着,烟灰缸满了,桌上散着纸和书。这临时落脚处,就要变成记忆的一部分了。就像延安,对那些匆匆过客来说,也只是长途里的一个歇脚点——可正是这样的点,连成了路。
上车前,他回头望一眼晨光里的延安城。炊烟正从四面八方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八十年前的早晨,炊烟也是这样升起吗?那些喝稀粥、谈天说地的人,可曾想过八十年后,会有个握笔的人站在这里,试图咂摸他们那时的滋味?
车动了。黄土高原在窗外倒退,像翻动的书页。叶葆启闭上眼,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他知道,这次西行结束了,但有什么东西刚开了头——在心里,在笔尖,在往后要走的每一步路上。
月光褪尽了,但那个问题在晨光里越发清楚:一个握笔的人,该怎么讲这片土地的故事?
答案不在书里,不在纸上,在老刘缺了手指的手掌里,在沙棘丛的红果子里,在娃娃蜡笔画出的向日葵里,在每一层黄土埋下的脚印和念想里。
车拐过山弯,延安看不见了。叶葆启翻开本子,在最后一页添上一行:
“握笔人要做的,是让睡了的光阴,在醒着的人间喘气。”
窗外,陕北的群山在朝阳下舒展筋骨,每一道沟壑都蓄满了光与影,仿佛大地的掌纹在晨风里缓缓张开,托着这个古老的国度,继续它螺旋向上的路。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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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035章 厚土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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