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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036章 归尘记 ...
黄土在晨曦中苏醒,细密的雨丝像天神的银针,将天地缝合。延安的窑洞还沉在昨夜的梦里,我们的越野车已如离弦之箭,射向那片传说中埋着华夏脐带的土地。叶葆启靠在车窗上,看着倒退的塬、梁、峁,它们像巨兽的脊背,在雨雾中一起一伏地呼吸。
摄影记者擦拭着镜头,突然说:“你们听说了吗?黄帝陵的柏树会唱歌。”
小刘握着方向盘笑:“又来了,你那些神神叨叨的故事。”
“真的。”摄影记者认真地说,“守陵的老人告诉我,每逢甲子年的冬至夜,那棵五千年的手植柏会发出呜咽,像在讲述我们听不懂的往事。”
叶葆启没有接话。他正盯着窗外掠过的村庄,那些土坯房在雨中褪色成记忆里的水墨画。他想起了祖父——一个在胶东半岛教私塾的老先生,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启儿,文字是通灵的,你要去有灵的地方写。”
此刻,他正走向那个“有灵的地方”。
抵达黄陵县时,雨停了。天空裂开一道缝,阳光如金汁般浇在轩辕庙的琉璃瓦上。这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是大地的心跳——一种缓慢而沉重的搏动,从脚底传来,顺着脊椎爬上颅顶。
黄帝陵前的“黄帝手植柏”果然非凡。它不像一棵树,更像一座凝固的时间之塔。树皮皲裂如甲骨文,每道裂痕里都藏着秘密。叶葆启走近时,一阵眩晕袭来。
他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脊梁骨上的某个尚未命名的感官。他看见一个披兽皮、束长发的高大身影,正将一株幼苗植入黄土。那人的手掌宽厚,指节粗大,覆在幼苗上的瞬间,泥土里窜出万千金色的根须,向四面八方延伸,穿过周原的青铜,穿过汉唐的丝绸,穿过宋元的瓷器,一直长到他此刻站立的地方。
“葆启?”摄影记者拍他的肩。
幻象消失了。但柏树的低语还在,不是声音,是某种振动,让他的牙齿微微发颤。
守陵的老人蹒跚而来,缺了门牙的嘴咧开笑:“记者同志,它认得你。”
“什么?”叶葆启怔住。
“这棵柏树啊,五千年了,什么人没见过?”老人抚摸着树干,动作轻柔如抚摸婴儿,“但它只对有心人说话。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叶葆启不知如何回答。老人却自顾自说:“六十年前,有个写书的人也来过,叫沈从文。他在树下坐了一整天,临走时说:‘这不是树,是站着的黄河。’”
祭祀仪式简单而庄重。当香烛的青烟笔直升向苍穹时,叶葆启忽然明白祖父的话了——文字要通灵,写作者须先让自己成为导体,让土地的记忆流过身体,再凝成墨迹。
他跪在陵前,额头触地。冰凉的青石传递着无数先辈的体温。他在心里默默起誓:此番西行所见的一切,定不让其沦为纸上的死物。他要让戈壁的风在字里行间呼啸,让雪山的月光在段落间流淌,让牧民的歌声在标点间回荡。
起身时,一片柏叶飘落,正落在他掌心。叶脉纵横,恰如他刚刚走过的山川脉络。
归途被拉得很长,长得像一生。
越野车满载着西部的魂魄——大漠的风沙藏在座椅缝隙里,草原的草籽沾在轮胎花纹间,雪山的寒意渗进了空调系统。车每颠簸一次,就有些故事从行李袋的拉链缝隙溜出来,在车厢里飘荡。
小刘说:“我老觉得后座有人。”
摄影记者回头看看堆积如山的采访本和胶片:“是我们的影子太重了。”
叶葆启没有说,他确实听见了细碎的低语。有时是宁夏那位治沙老人沙哑的叮嘱:“娃娃,别忘了我们啊。”有时是青海藏族阿妈悠长的歌谣:“雪山不会老,故事不会完……”这些声音像远方的回响,在他的耳蜗里筑了巢。
距离内海还有三百公里时,天又开始下雨。不是西部那种爽利的雨,是中原地区黏腻的、缠绵的雨,像土地伸出的千万条触手,试图挽留这辆载着太多故事的车。
在一个弯道,左前轮发出了叹息。
不是爆裂的巨响,而是一声悠长的、近乎疲惫的叹息——“哧……”仿佛土地终于说出了那句憋了很久的话:别走,再留一会儿。
车辆猛地偏向左,小刘的吼声撕开车厢:“抓稳!”
世界在旋转。雨刮器疯狂摆动,像两个绝望的手臂。叶葆启看见挡风玻璃外的公路扭曲成一条湿漉漉的巨蟒,正在翻身。时间变慢了——慢到他能看清每一滴雨珠撞击玻璃时炸开的形状,慢到他能数清仪表盘上每一道颤抖的指针。
“要翻了!”摄影记者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但车没有翻。它剧烈颠簸了几下,像一匹中箭的马在咽气前最后的挣扎,然后缓缓滑向路边,停住了。寂静突如其来,只有雨敲车顶的鼓点,密集如心跳。
三人坐在车里,大口喘气。呼出的白雾在车窗上画出三个颤抖的圈。
“都没事吧?”叶葆启先开口,声音陌生得像别人的。
“没事……相机也没事。”摄影记者抱紧他的宝贝。
小刘趴在方向盘上,肩膀耸动。叶葆启以为他在哭,拍拍他的背,却发现他在笑,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癫狂的笑:“哈哈哈……最后一哆嗦……土地爷爷不想放我们走啊!”
下车查看,左前轮已经瘪成一张绝望的嘴,轮毂边缘有新鲜的擦痕,像大地留下的齿印。更糟的是,千斤顶在多次高原救援后,螺纹已经磨平,它蹲在那里,像一只衰老的、再也站不起来的铁龟。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种声音,单调而执着,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淹成泽国。
叶葆启决定徒步求援时,摄影记者想跟去,被他拦住了:“你留着,护好那些胶片。那些眼睛——那些我们见过的成千上万双眼睛——都在里面呢。”
他穿上雨衣,走进雨中。雨衣很快成了摆设,水从领口灌进去,顺着脊梁流下,冰冷如蛇。公路在雨雾中延伸,没有尽头,像一条通往幽冥的黄泉路。
走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是二十分钟,也可能是二十年。鞋里灌满了泥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唧”的哀鸣。他想起了青海的沼泽,想起了那个差点陷进去的黄昏,想起了伸手拉他的牧民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前方出现了光。
不是幻觉——是真实的、昏黄的、在雨中晕开的光,从几扇窗户里透出来。那是一座公路养护道班,低矮的砖房蹲在路边,像大地长出的瘤子,却在此刻成了诺亚的方舟。
敲门。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脸像被风雨雕刻过的崖壁,沟壑纵横。听明来意,他二话不说,回头吼了一嗓子:“老三!开上皮卡!有记者同志遇难了!”
“遇难”这个词让叶葆启心里一颤。在西部,他们确实多次“遇难”——在沙漠迷路,在雪山遇险,在草原遭遇狼群——但每一次都化险为夷。也许这次爆胎,是西部之行最后的考验,是土地要看看他们究竟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皮卡里挤了三个人:开车的汉子、他的儿子、还有一条黄狗。狗很老了,毛色黯淡,但眼睛清亮,它盯着叶葆启看了一会儿,突然“汪”了一声,尾巴轻轻摇动。
“老黄认得你。”汉子说,“它一般不冲好人叫。”
路上,汉子自我介绍姓郝,在这条路上养了三十年路。“见过的事多了。”他说,“有一年大雪,一辆客车滑进沟里,我们刨了六个小时,救出二十三人。还有一年山洪,路基冲垮了半里地,我们三天三夜没合眼……”
皮卡的大灯切开雨幕。那束光里,雨丝变成了金线,公路变成了流淌的河。叶葆启忽然想起敦煌壁画上的“飞天”,那些衣带飘飘的神女,是不是也在这样的光里飞舞?
回到故障点,救援利落得惊人。岳师傅带来的千斤顶是个健壮的小伙子,“嘿哟”一声就把车顶了起来。换胎时,他摸着轮毂上的擦痕说:“土地爷留情了,只蹭了点皮。要是翻下去,下面可是深沟。”
备胎换好,叶葆启掏钱包,岳师傅按住了他的手。雨已经小了,他的眼睛在昏黄的车灯下闪着光:“记者同志,你们从西边回来?”
“是,走了六省区。”
“那就对了。”岳师傅点起一支烟,“西边的魂重,路就难走些。这不是坏事——土地留你,是看得起你。钱不能收,收了就俗了。要是心里过不去,就把我们的故事也写进去。养路工的故事,也是中国的故事。”
皮卡消失在雨幕中。叶葆启站在原地,手里攥着没能送出去的三百元钱。那钱渐渐变重,重得像一块碑。
重新上路后,车厢里多了些什么。
是岳师傅的那支烟的余味?还是老黄狗眼神里的信任?叶葆启说不清,但他感觉到,车变得轻了——不是重量减轻,而是一种灵魂上的轻盈,仿佛土地终于完成了交接仪式,将那些托付给他们的故事正式过户到了他们的血脉里。
抵达内海市界时,凌晨三点。城市在沉睡,路灯像守夜人困倦的眼睛。小刘开得很慢,慢到能看清早市摊主开始摆摊的动作,慢到能听见清洁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
“像做梦一样。”摄影记者喃喃道,“出去了五十五天,感觉像出去了半辈子。”
报社大院出现在视野里。门卫老赵居然没睡,站在岗亭外抽烟,看见车灯,他把烟一扔,朝里面挥手。
然后叶葆启看见了他们——
总编辑、办公室的同事,二十几个人,站在凌晨的寒露里,像一组等待主角归来的雕塑。女同事还抱着保温桶,白气从缝隙里袅袅升起。
车停稳。世界静止了三秒。
然后总编辑第一个冲过来——真的是冲,这个五十多岁、一向稳重的总编辑,跑得像个小伙子。他握住叶葆启的手,那双手在颤抖:“葆启!葆启!回来了!都回来了!”
陈秉烛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每个人的肩膀,一下,两下,三下,像在确认这是真实的□□,不是幻影。他的眼镜起了雾,但他没摘。
同事们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卸行李。那些沾着西部泥土的背包、捆扎得严严实实的采访本、贴满标签的磁带、还有摄影记者死活要自己抱的相机包——它们从越野车里被传递出来,像新生儿被传递出产房。
“小心!这里面是昆仑山的石头!”
“这包胶片不能倒置!”
“我的笔记本!我的宝贝笔记本!”
混乱中,叶葆启突然想起西部的一个画面:在喀什的大巴扎,他看到一群商人正从骆驼背上卸货。那些裹着羊毛毯的货物被小心翼翼地传递,仿佛每一件都装着某个远方家庭的生计。此刻的场景何其相似——他们卸下的不是行李,是一整个西部的缩影。
总编辑大声宣布:“放假一周!带薪的!不,十天!回家好好休息,陪陪老婆孩子!”
人群响起欢呼。但叶葆启注意到,总编辑的眼睛红了。这个以严厉著称的老报人,此刻像个接儿子回家的父亲。
同事散去后,叶葆启一个人站在大院中央。
他回望那辆越野车。在晨曦的微光里,它伤痕累累,却威风凛凛。保险杠上有戈壁石头的刮痕,车顶行李架被雪山的风吹得有些歪,车窗上还沾着草原的草籽——这些不是破损,是勋章。
他走近,抚摸车门。金属冰凉,但某一瞬间,他感觉它在微微颤动,像一匹老马在梦中奔跑。他想起在可可西里,这辆车曾与藏羚羊群并行;想起在河西走廊,它顶着十级风沙前行;想起在川西高原,它爬过四十五度的陡坡……
“老伙计,你也累了。”他轻声说。
车没有回答。但引擎盖上的一滴露珠滚落,像一滴沉默的泪。
转身时,他看见了大院门口的身影。
素琴穿着那件他熟悉的浅蓝色衬衫——三年前他获奖时她穿的那件。她站着,双手紧握放在身前,这个姿势她保持了多久?十分钟?一小时?从接到报社电话说“他们快到了”开始?
儿子叶舟已经长得这么高了?才两个月,少年就像雨后的春笋,一节一节往上蹿。他挥舞着手臂,嘴巴张合,但叶葆启听不见声音——世界突然失了声,只剩下心跳,他自己的,和从远方带回的千万颗心跳的余音。
然后声音回来了,像闸门突然打开。
“爸!爸!你可回来了!”
叶舟冲过来,差点把他撞倒。少年的手臂有力得像小牛犊,箍得他肋骨生疼。但他疼得高兴,疼得真实——这是人间的疼,不是西部那些生死边缘的、冰冷的疼。
素琴走过来,一步,两步,三步。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微微浮肿的眼皮和嘴角努力挤出的笑。她伸手,不是拥抱,而是轻轻拂去他肩头的一片枯叶——一片来自黄帝陵的柏树叶,居然一路跟他回到了内海。
“回家了。”她说。只有三个字,却像一句咒语,解开了他身上所有的束缚。
回家的车上,叶舟叽叽喳喳:“爸,你去了罗布泊吗?真有楼兰美女吗?你遇到狼了吗?吃糌粑了吗?拉肚子了吗?”
问题像连珠炮。叶葆启耐心回答,但说着说着,他会突然停顿——因为某个问题勾起了某个画面:那个在沙漠边缘种树的老人,他的脸像龟裂的土地;那个在毡房里给他倒奶茶的哈萨克妇女,她的手粗糙但温暖;那个在玉门关遗址吹埙的年轻人,他的眼睛望着远方,像望着两千年前的烽火……
素琴一直沉默,只是握着他的手。她的手在微微颤抖,通过皮肤,那颤抖传遍他全身。他忽然明白,这五十五天,她也在进行一场远征——在思念的戈壁里跋涉,在担忧的雪山上攀登,在等待的草原上守望。
到家了。熟悉的楼道,熟悉的水磨石台阶,熟悉的门上贴着的褪色春联。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如此平常,又如此神圣。
门开。家的气味扑面而来——不是西部那种旷野的气味,是拥挤的、温暖的、人间烟火的气味:昨天剩菜的油味,阳台上洗衣粉的清香,书柜里纸张的霉味,还有儿子篮球鞋的淡淡臭味。
叶葆启站在门口,突然不敢进去。
“怎么了?”素琴问。
“我身上……有太多的风。”他说了句自己也不完全懂的话。
但素琴懂了。她轻轻推他:“让风进来吧。这个家,也需要吹吹风。”
洗澡时,热水冲刷身体,脚下的水变成了浑黄色——那是黄河的水,是黄土高原的土,是戈壁的沙。它们从他身上剥离,流进下水道,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是冲不走的:沙漠晒进皮肤的黝黑,高原刻进眼角的细纹,还有那些故事——它们已经钻进了骨髓,会在往后的岁月里,慢慢生长出来。
躺在床上,他以为自己会立刻睡着。但眼睛一闭,西部的星空就铺满了脑海。那些在内海永远看不到的、密密麻麻的、低垂到头顶的星星,又开始闪烁。他听见了马蹄声,听见了驼铃,听见了藏传佛教寺庙的钟声,听见了维吾尔族老人弹唱的木卡姆……
“睡不着?”素琴轻声问。
“嗯。太吵了。”
“家里很安静啊。”
“是我脑子里吵。”
素琴转过身,在黑暗中抚摸他的脸。她的手指划过他的额头、鼻梁、嘴唇,像盲人阅读盲文。“你变了。”她说,“不只是黑了瘦了。是这里,”手指停在太阳穴,“和这里,”手掌按在他心口,“都装了新的东西。”
他握住她的手:“装得太满,要溢出来了。”
“那就写出来。”素琴说,“你不是带了整个西部回来吗?一点点还给他们,也还给我。”
一周后,“行走在苍茫西部”刊发。
那天清晨,叶葆起得很早。他走到幸福胡同口的报亭,看见老板正卸下捆扎的报纸。特刊的封面是他选的照片:祁连山下的油菜花海,一个藏族女孩回头微笑,她的眼睛里有整个高原的天空。
老板看见他,咧嘴笑:“叶记者!你这期要火!预订电话昨晚就打爆了!”
果然,不到两小时,第一批报纸售罄。加印,再售罄。报社的热线电话响个不停,有读者问:“青海那个治沙老人的地址能告诉我吗?我想寄点钱。”有学校问:“能请记者来我们学校讲座吗?”有作家打电话来:“你们写塔里木河的那篇,让我想起了沈从文的《长河》……”
总编辑在办公室里踱步,像喝醉了酒:“成了!葆启,你们成了!总社社长亲自打电话表扬,说这是‘新时代的西行漫记’!”
但叶葆启最在意的不是这些。他在意的是那个下午,他在菜市场看见的一幕:一个卖菜的大妈,一边择豆角一边看报纸,看着看着,眼泪掉了下来。她指着报纸上的照片——那张宁夏西海固母子三人共用一本课本的照片——对旁边人说:“我小时候也这样……我弟妹三人,就一本算术书……”
那一刻,叶葆启知道,他们真的把西部带回来了。不是作为猎奇的风景,不是作为遥远的故事,而是作为一块活的、会疼的、会呼吸的中国血肉,接驳进了这座沿海城市的身体里。
报道结集成书的那天,出版社搞了个小仪式。叶葆启在扉页上写了一句话:“谨以此书,献给所有在辽阔中坚守、在荒凉中绽放的生命。”
摄影记者在旁边看着,突然说:“葆启,你还记得黄帝陵那棵柏树吗?”
“记得。”
“我后来做了一个梦。”摄影记者声音很低,“梦见那棵树对我说:‘你们带走的,不是故事,是我的根须。现在,它们要在东边发芽了。’”
总结表彰大会在大礼堂举行。镁光灯闪烁,掌声如潮。采访组被授予集体一等功,每人胸前都挂上了沉甸甸的奖章。
轮到叶葆启发言。他走上台,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突然,一阵眩晕袭来——不是低血糖,是时空错位的晕眩。
他看见了——
不是幻觉,至少不全是。他看见台下坐着的不只是内海的同事领导,还有那些他采访过的人:青海的老牧人扎西,脸上高原红像两团永不熄灭的火;宁夏的治沙老人马大爷,手里还攥着一把黄沙;喀什的乐器匠人阿卜杜拉,手指无意识地做着弹拨动作;川西的乡村教师,眼镜后的眼睛依旧清澈……
他们坐在那里,安静地、微笑着看着他。
叶葆启深吸一口气,对着真实和虚幻的听众说:
“这次西行,我们走了三万二千里。但最远的距离不是里程表上的数字,是从‘观看’到‘懂得’的距离。”
他讲了一个故事。在塔克拉玛干边缘,他们遇到一个维吾尔族老人,老人请他们吃西瓜。沙漠里的西瓜,甜得像蜜。临走时,老人说:“记者巴郎子,你们吃了我的瓜,就要带走我的故事。故事比瓜种,更能抵抗干旱。”
“我们带回了无数这样的故事。”叶葆启继续说,“但我们渐渐明白,我们不是在‘采集’故事,而是在为这片辽阔的土地搭建一座桥——一座让东部听见西部呼吸、让城市触摸乡村脉搏、让当下连接古老记忆的桥。”
掌声中,他望向窗外。内海的天空湛蓝,但此刻,他看见那蓝与青海湖的蓝、与赛里木湖的蓝、与纳木错的蓝交融在一起,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属于整个中国的蓝。
散会后,叶葆启一个人走到报社顶楼的天台。
已是黄昏。西边的天空正在燃烧——那是他熟悉的、西部的黄昏,浓烈得像打翻的调色盘。但东边的海平面平静如镜,倒映着初升的星辰。
他点了一支烟——这个在西部学会的习惯。烟雾缭绕中,他看见两个自己:一个站在天台上,一个还站在戈壁的风里;一个穿着整洁的衬衫,一个裹着满是尘土的军大衣;一个听着城市的车马喧,一个听着远方的驼铃悠扬。
但这两个都是真实的他。西行的意义不是取代,是拓展——将生命的边界向西延伸,直到触及那片土地最坚韧的神经末梢。
手机响了,是儿子:“爸,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鱼,快回来!”
“好,马上。”
挂掉电话,他最后看了一眼西方。夜色吞没了最后一抹霞光,但那些山、那些河、那些人,已经在他的血管里亮起了灯。
万里归来,他仍是那个热爱文字的记者。但笔墨间,从此有了风沙的粗粝、雪水的清冽、草原的辽阔、沙漠的孤寂。他的笔不再是笔,是一把犁——要翻开板结的认知,种下理解的种子。
下楼时,他遇见总编辑。老总编拍拍他的肩:“下一站想去哪儿?”
叶葆启想了想,说:“还没想好。但无论去哪儿,我都会记得——最好的新闻,不是写出来的,是走出来的;最真的中国,不是看出来的,是疼出来的。”
走出报社大门,城市的霓虹初上。在这片人造的光海里,他仿佛看见了另一种光——那是牧民帐篷里的酥油灯,是石油工人头盔上的矿灯,是边关哨所永不熄灭的国旗灯。
它们都在他的笔下,等待被点亮。
而他的长征,刚刚开始。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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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036章 归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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