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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038章 灰烬与潮汐叙事 ...
海难发生后的第七个第七天,海岸线上出现了第一批祭奠者。
叶葆启记得那天的风有着刀刃般的质地,它从海的深处刮来,裹挟着盐粒和看不见的呜咽。防波堤上的水泥被岁月啃噬出蜂窝状的孔洞,每个孔洞里都住着不同的风声——有的像老人的咳嗽,有的像婴孩的啼哭,有的则像女人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哽咽。
他站在距离祭奠人群三十步外的礁石上,这个距离刚好能让视线模糊细节,却又清晰捕捉到那些人体轮廓在风中颤抖的弧度。记者证在口袋里发烫,像一块偷来的炭。他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又知道自己必须出现在这里。记录者的两难总是这样:一边是活人的隐私,一边是死者的沉默,而他就站在那条狭窄的边界线上,脚下的礁石长满滑腻的青色苔藓。
最先吸引他注意的是一簇火。
火在海边总是显得怪异——这被水统治的领域本应驱逐一切火焰,但此刻,一团橙黄色的火焰正在防波堤的缺口处跳动。持火者是个脊背佝偻如虾米的中年男子,他蹲踞的姿势让人想起古代祭祀遗址中的陶俑。火焰并非来自寻常的纸钱,男子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一件件物品投入火中:一顶褪色的海军蓝帽子,几封边缘磨损的信笺,一只右脚的皮鞋。每投入一件,火焰就窜高一尺,发出不同质地的爆裂声——信纸烧出青白色的火苗,皮鞋的橡胶底则吐出浓黑且恶臭的烟。
男子忽然开口说话,声音被风撕成碎片,只有几个词飘到叶葆启耳中:“……你说过……回来就……”接下来的话被一阵猛烈的海风卷走,消失在潮水的轰鸣里。他最后从怀里摸出一个扁铁壶,拧开,将液体倾入火焰。火焰瞬间变成幽蓝色,发出类似人类叹息的嘶嘶声。酒香混合着焦糊味飘散开来,那是廉价高粱酒特有的甜腻气息。
叶葆启的手指在相机快门上颤抖。透过取景框,他看到火焰在男子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些阴影有着自己的生命——它们时而拉长成哭泣的人形,时而蜷缩成胎儿的姿态。有一瞬间,他确信看到火焰中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但当他眨眼的刹那,又只剩下寻常的火舌。
“不要拍。”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叶葆启猛地转身。是个牙齿稀疏的老渔夫,脸上皱纹的走向记录着六十年海风的轨迹。老人没有看他,目光始终投向燃烧的火焰:“他在烧魂。每烧一件旧物,就放走一缕魂。拍下来,魂就困在纸里了。”
“什么?”叶葆启放下相机。
“海死的人,魂不认得回家的路。”老人从油腻的帆布外套里掏出烟袋,慢慢填着烟丝,“得靠旧物引路。烧干净了,魂才能闻着味儿,跟着烟,找到该去的地方。”
“那要是……烧不全呢?”
老人划亮火柴,火光照亮了他浑浊的右眼——那只眼睛的瞳孔是灰白色的,像蒙了层海雾:“烧不全,魂就在海边飘着。夜里你听潮声,里头那些不像浪的声音,就是没走成的魂在找自己的东西。”
火焰边的男子完成了仪式。他从灰烬中扒拉出什么,小心地捧在手心,走向海浪。在海水触及脚尖的瞬间,他张开手掌,让海风带走掌中的灰。灰烬没有立即散去,而是在空中盘旋了三圈,形成一个小小的灰色旋涡,然后才缓缓沉入波涛。
“看到了吗?”老渔夫吐出一口浓烟,“魂认得自己的灰。”
叶葆启想追问,老人却摆摆手,趿拉着破胶鞋,沿着防波堤向西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这时叶葆启才注意到,老人的左脚和右脚穿的鞋子不一样——一只是黑色胶鞋,一只是棕色旧皮鞋。
第二幕祭奠发生在日落时分。
太阳像一颗即将熄灭的炭球,挣扎着向海平面沉去。光线的角度变得诡异,给万物拉出长而扭曲的影子。一对老夫妇出现在沙滩与礁石的交界处,他们的移动方式很特别——不是并排走,也不是一前一后,而是以一种镜像般的对称缓慢移动。老头向左三步,老太就向右三步;老头抬起右手,老太就抬起左手。他们中间始终保持着一人宽的距离,仿佛那空档里还走着第三个人。
老太怀里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方形物件。她解包裹的动作极慢,手指在每个绳结上都要停留良久。最后露出的是一帧镶在黑木相框里的照片。由于距离和光线,叶葆启看不清照片的内容,但他看到当照片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时,两位老人的身体同时颤抖起来,就像被同一股电流击中。
他们开始对着照片说话。不是寻常的祭奠祷词,而是日常的、琐碎的对话:
“今早市集有卖黄花鱼的,我看了,都不新鲜……”
“阳台那盆茉莉又打苞了,比往年晚了半个月……”
“巷口的裁缝铺关门了,老王说他儿子接他去南方……”
“你的毛衣我补好了,左边袖口磨薄的地方,我绣了朵浪花……”
这些毫无关联的叙述被海风编织在一起,竟产生了奇异的和谐。叶葆启忽然意识到,他们不是在向死者说话,而是在代替死者继续生活——死者生前应该是个爱买鱼、关心花草、在裁缝铺改过衣服、毛衣袖口容易磨损的人。通过复述这些琐碎细节,死者仿佛又被短暂地召回人间,活在两个老人的对话间隙里。
老太从布袋里掏出米粒,开始向海中抛撒。不是一把把地撒,而是一粒一粒,每抛一粒就停顿一次。老头则从另一个袋子里取出小纸船,这些纸船折得异常精致,有帆,有舵,甚至还能看到纸做的锚。他点燃纸船尾部——那里浸过蜡——然后将燃烧的小船放入潮水。
纸船没有像预期中那样迅速沉没。它们在海面上组成了一个小型船队,随着退潮向深海漂去。火焰在每艘船上跳动,从岸上看去,像一群迷你的、正在航行的灯笼。最奇异的是,当船队漂出约一百米后,所有船上的火焰同时改变了颜色,从橙红变成幽蓝,然后齐齐熄灭,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同一时刻掐灭了所有火苗。
“回不来的船,要点灯引路。”老渔夫的声音又鬼魅般响起。叶葆启这才发现,老人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附近,正蹲在一块礁石上修补渔网。他的手指在网眼间穿梭,动作快得不似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敏捷:“但海老爷收灯有规矩——过了界,灯就得灭。活人的光,照不进死人的海。”
“界线在哪里?”
老人抬手指向海面:“看见那条颜色不一样的水带了吗?”
叶葆启眯起眼睛。在暮色渐浓的海面上,确实有一条隐约可见的分界线,线内的海水是深铁灰色,线外则近乎墨黑。那条线在不断移动,形状变幻,像一条活着的巨蟒在海面下蠕动。
“那是阴阳流。”老人咬断网绳,“活水死水交汇的地方。纸船漂到那儿,就是到了关口。过得去的,魂就安生了;过不去的……”他没有说完,只是摇了摇头,将渔网收拢,扛在肩上,“记者同志,我劝你早点回去。今晚的月亮不对。”
“月亮怎么了?”
“钩月挂东南,死人要上岸。”老人用一句含糊的谚语回答,然后指了指天空。
叶葆启抬头。东边的天际线上,一弯极细的月牙刚刚升起,它的形状确实不像正常的月牙——一端尖利如钩,另一端却突兀地膨大,像个畸形的问号。月光是浑浊的黄色,洒在海面上,给波涛镀上一层类似陈旧骨头的色泽。
第三位祭奠者是在月亮完全升起后出现的。
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苍白的脸在月光下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玉石。左手牵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右手提着一个竹篮。孩子很安静,安静得不合年龄,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海,瞳孔里倒映着破碎的月光。
女人选择的祭奠地点很特别——不是开阔的沙滩,也不是平坦的防波堤,而是一处被两块巨大礁石包围的浅洼。潮水在这里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水进进出出,发出类似漱口的咕噜声。她从竹篮里取出的不是纸钱,也不是祭品,而是一叠裁切整齐的白纸和一把小剪刀。
她开始剪纸。
叶葆启从没见过这样的剪纸手艺。剪刀在纸上移动的速度快得肉眼难以追踪,纸屑如雪花般飘落。她先剪出一艘船的轮廓——不是简单的船形,而是有着复杂细节的剪影:桅杆、缆绳、舷窗,甚至能看到窗后隐约的人影。接着剪出海洋,波浪的曲线在纸上蔓延,每一道波纹都有着独特的弧度。然后是天空,云层,飞鸟。
最大的奇迹发生在最后。当整幅作品完成,她轻轻将它举起,对着月亮时,纸上的画面突然“活”了过来——不是真正的活动,而是光影造成的幻觉:月光穿透剪纸的孔隙,在下面的礁石上投射出流动的影像。那些剪出来的波浪似乎在荡漾,船似乎在轻微摇晃,连舷窗后的人影都仿佛在移动。
小女孩第一次开口:“妈妈,船动了。”
“嗯,船在回家。”女人的声音干涩得像磨砂纸。
“爸爸在船上吗?”
“在。”
“他冷吗?”
女人停顿了很久,久到叶葆启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潮水漫进浅洼,打湿了她的布鞋,但她浑然不觉。
“海底下有暖流,”她终于说,“像妈妈的怀抱一样暖。”
这个谎言说得如此平静,如此确信,连叶葆启都有一瞬间愿意相信它是真的。女人将剪纸对折,再对折,折成一艘立体的小船。她让女儿对着船头呵了一口气,然后将纸船放入漩涡。
纸船的命运与之前的祭品都不同。它没有被潮水立即卷走,也没有沉没,而是在漩涡中心打转,一圈,两圈,三圈……转到第七圈时,漩涡的水流突然改变方向,纸船被一股向上的力量托起,竟然逆着潮水,向岸的方向漂回了一小段距离。
女人的呼吸停止了。她死死盯着那艘违背物理规律的小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破碎和重组。纸船最终停在距离岸边三步远的水中,不再移动,也不再打转,就那样静静浮着,像在等待什么。
“他不肯走。”女人喃喃自语。
“爸爸舍不得我们。”小女孩说。
女人跪了下来,海水浸湿了她的膝盖。她伸出双手,不是要去捞那艘船,而是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对着大海,对着那艘不肯离去的纸船,对着月光下无尽的黑水。
“走吧。”她说,声音很轻,“走吧,我们记得你。”
纸船突然自行解体,纸张在海水中软化、展开,恢复成最初的平面。然后,缓慢地,沉了下去。沉没的过程异常漫长,仿佛那薄薄一张纸有着千钧重量。
叶葆启感觉到脸颊上的冰凉。他抬手去擦,发现是眼泪。作为记者,他经历过太多需要保持情感距离的场合,但此刻,某种超越职业训练的东西击穿了他。他想起老渔夫的话——“活人的光,照不进死人的海”——但或许有些光,有些记忆,有些用剪刀和纸表达的思念,能够短暂地穿透那条界线,给冰冷的海底带去一丝温度。
夜更深时,祭奠者们陆续离去。火焰熄灭,灰烬被潮水舔舐干净,纸船沉没,米粒被鱼群分食。海边恢复了它亘古的荒凉,只剩下风、浪、和那个畸形的月亮。
但叶葆启没有离开。
他坐在一块背风的礁石后,笔记本摊在膝上,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该记录什么?如何记录?那些超现实的细节——火焰中的面孔,会变色的纸船,逆流而回的剪纸——若如实写下,会被编辑部认为是在撰写志怪小说。但若只写表面的哀悼场景,又背叛了今晚他所见所感的本质。
笔尖终于落下:
“海岸线上,生者用火焰与纸船搭建临时的桥梁,试图与深海下的沉默对话。这些仪式看似荒诞,却比任何官方悼词都更接近悲伤的本质——悲伤需要容器,需要仪式,需要将无形的痛楚转化为有形的动作:烧、撒、折、放。当一个人对着一团火说话,他不是在迷信,而是在重构一个被暴力撕裂的世界秩序。火是他临时的神祇,倾听那些无法对活人言说的词语。
“老渔夫说,海死的人魂不认路。这或许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灵魂迷途,而是隐喻着猝然离世带来的叙事断裂——那些未说完的话,未实现的诺言,未完成的日常,突然失去了接收者,于是飘荡在生者的记忆里,找不到安放之处。祭奠仪式,就是在给这些飘荡的叙事一个暂时的归宿。
“女人剪出的纸船逆流而回时,我看到的不是超自然现象,而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拒绝接受离别彻底性的具象化。人的情感有时拥有改变物理法则的幻觉力量,这种幻觉本身就是真实的组成部分。”
写到此处,叶葆启停下笔。东方的天际开始泛白,那种白不是纯净的白色,而是掺杂着灰蓝和淡紫的病态色调。潮水退去,露出湿漉漉的沙滩,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脚印——有些是刚留下的,有些则可能属于昨夜,前夜,甚至更久之前的祭奠者。脚印与脚印重叠,被新的潮水抹平,又被新的脚印覆盖,就像记忆的层层沉积。
他忽然明白自己该写一篇什么样的报道了。不是直接描述祭奠场景,而是通过一个虚构的、世代生活在海边的家族视角,讲述他们对海难的理解和回应。这个家族中,有人相信魂灵需要引渡,有人坚持科学解释,有人陷入沉默,有人通过创作来消化悲痛——剪纸、木雕、编织渔网时特殊的结绳方式,都是他们各自的叙事。
报道将模糊具体的时间地点,只说是“北方某次海难后”,重点放在灾难如何渗透进一个社区的集体潜意识,如何改变人们对海的认知,如何催生出民间的、自发的疗愈机制。那些看似怪异的祭奠行为,实则是没有心理干预资源的普通人,自己发明的创伤处理方式。
叶葆启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在礁石缝隙里发现了一件被遗忘的祭品。是个小小的、用贝壳和海草编织的娃娃,做工粗糙,但能看出是个人形。娃娃的胸口贴着一小块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铅笔写着:“爸爸,我想你。”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它可能属于昨夜某个孩子,也可能已经在礁石间躺了数日。叶葆启小心地将娃娃放回原处——它属于这里,属于这片潮间带,属于那些在官方统计数字之外,以微小却坚韧的方式持续进行的告别。
回去的路上,他再次遇到那个老渔夫。老人正在修补一艘倒扣在沙滩上的破木船,锤子敲打木头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传得很远。
“看到了?”老人头也不抬地问。
“看到了一些。”叶葆启停下来,“有些看不懂。”
“看不懂就对了。”老人将一枚生锈的钉子吐在手心,“海的事,陆上的人能看懂多少?我们不过是在水边猜水的念头。”
“您昨晚说,钩月挂东南,死人要上岸。是真的吗?”
老人停下锤子,抬起那双颜色不一的眼睛。在晨光中,叶葆启终于看清,他那只灰白色的眼睛并不是白内障,而是整个眼球完全失去了色素,像一颗打磨过的石英石。
“我十八岁那年,”老人缓缓开口,“跟五条船一起出海,遇上了暴风。只有我的船回来了,但不是因为我运气好,是因为我爹在船头烧了他自己的头发和指甲——我们那儿的说法,活祭能换死路。那晚的月亮,就跟昨晚一样。”
“后来呢?”
“后来我多了这只眼睛。”老人指了指灰白色的右眼,“它能看见一些别的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比如昨晚,你看见三处祭奠,我看见的是十三处。有些祭奠者不是活人,是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的魂。他们每年这时候都会回来,重复死前的动作,直到有人认出他们,对他们说‘走吧,我们记得你’。”
叶葆启感到脊背发凉:“那对老夫妇……”
“中间的空白处,确实走着第三个人。”老人继续敲打船板,“那个剪纸的女人,她丈夫的魂一直跟着她们母女。纸船逆流,是因为有只手在水下托着它——不是不肯走,是不敢走,怕一走,她们就真的一个人了。”
“您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会写下来。”老人终于正眼看他,“而写下来,就是一种记得。被记得的魂,慢慢地就不再需要回来了。”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驱散了海面上的雾气。老人修补的破船在阳光下露出全貌——那是一艘最多能容纳三人的小渔船,船身布满修补的痕迹,新旧木板交错,像一件百衲衣。最奇特的是船头的装饰:不是寻常的鱼眼或图腾,而是一个用浮木雕刻的女人半身像,她的长发是用真正的头发编织的,在海风中微微飘动。
“那是我妻子。”老人注意到叶葆启的目光,“死了三十年了。每次我出海,她都看着前方。死人在前面引路,活人才不会走错。”
叶葆启突然理解了昨夜所有祭奠的本质:它们不是在哀悼逝者,而是在重建生者与逝者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不是鬼魂意义上的纠缠,而是叙事意义上的延续——通过记忆、仪式、故事,让逝者继续参与生者的世界,直到生者准备好独自前行。
他的报道,也可以成为这种延续的一部分。
一周后,刊发。没有配发祭奠现场的照片,而是请了一位画家根据描述创作了黑白插图:火焰中隐约的人形,海面上的纸船灯阵,逆流的剪纸,以及一个背对读者、面向大海的小小贝壳娃娃。
反响出乎意料。编辑部收到了数十封读者来信,有的分享了自己家族祭奠亲人的独特方式,有的感谢文章说出了他们无法言说的感受,有的询问如何帮助海难家属。那对老夫妇的儿子——一位在大学教民俗学的教授——甚至打来电话,说文章准确地捕捉到了民间哀悼仪式的文化内核:“那不是迷信,而是一套未被主流话语收编的创伤语言。”
最让叶葆启触动的是剪纸女人的来信。信很简短:
“记者同志,我看到报纸了。您写的那艘逆流的纸船,让我哭了一整夜。但哭完之后,我忽然觉得轻了一些——好像有一部分悲伤被那张纸接住了,不再全部压在我心里。谢谢您。我正在学习剪纸,想把这门手艺传给我女儿。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剪出足够多的船,让所有回不来的人,都有一艘纸船可以乘坐。那样,他们就不冷了。”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件剪纸作品:一艘大船,船上密密麻麻满是窗,每扇窗后都有一个微小但清晰的人影。船帆上剪出一行小字:“记忆是另一种归航。”
叶葆启将这幅剪纸装裱起来,挂在书房墙上。写作时抬头看见它,就会想起那个月光如骨的夜晚,想起海面上那些试图照亮深海的微小光芒。
他继续关注海难的后续:安全条例的修订,救援体系的完善,保险理赔的进展。但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报道已经完成——那篇关于普通人如何以脆弱却坚韧的方式,面对无法理解的失去,如何在记忆与遗忘之间开辟第三条道路:不是忘记,而是将失去编织进生命的继续。
又过了许多年,这件事情在公共记忆中逐渐淡去,叶葆启偶然重访那片海岸。防波堤已被加固,海滨建起了观光步道,老渔夫的破船不见了,礁石区立起了“危险勿近”的牌子。
但在一个偏僻的小湾,他发现了新的祭奠痕迹:不是纸钱灰烬,不是食物祭品,而是系在礁石上的彩色布条。成百上千条,每一条都写着字。他走近细看,布条上的文字各式各样:
“爸爸,我考上大学了。”
“老婆,我把儿子带大了,他长得像你。”
“哥,老屋拆了,我在新家给你留了个房间。”
“女儿,你种的枇杷树今年结果了,很甜。”
海风吹动布条,它们如一群彩色的鸟在飞舞。每一条布带都是一个仍在继续的故事,一个生者对逝者的汇报,一次穿越阴阳界线的通信。
叶葆启没有拍照,没有记录,只是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潮水来了又去,布条被打湿,颜色在褪去,字迹在模糊。终有一天,它们会彻底消失,像所有祭品一样,被大海回收。但写下它们的手,系上它们的时刻,那些对着大海说出的简短句子——这些瞬间已经改变了什么。就像雨滴落入大海,看似消失,实则已成为海的一部分。
他转身离开时,似乎听到背后传来细碎的声音——不是浪,不是风,而像是许多低语汇成的合唱。他没有回头,因为知道那可能是幻觉,也可能是真实。在海岸线上,在这生与死、记忆与遗忘的潮间带,所有的幻觉都包含着某种真实。
而他的工作,就是诚实地记录下这些真实,即使它们穿着幻觉的外衣。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些悲伤太大,无法用现实的容器盛放,必须借助魔幻的器皿。而记者,就是那些器皿的烧制者与传递者——不评判形状,只保证递送。
海平线上,又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但这一次,岸上的人们已经学会了如何为彼此点灯,如何在风中站稳,如何将告别变成一种持续的对话。在无尽的潮起潮落中,这或许就是人类所能做到的最接近永恒的事:记得,并且诉说。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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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038章 灰烬与潮汐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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