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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风暴前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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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天还没亮透。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只剩屋檐滴水,一滴、一滴,砸在楼下的搪瓷盆里,叮——叮——像心跳,又像倒计时。我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那篇写了一夜的《致被偷走的我们》。纸页边角卷起,墨迹在某些地方晕开,是我反复修改留下的痕迹。台灯昏黄,照在纸上,像旧信纸的颜色,也像二十年前烧通知书那天,火光映在墙上的样子。
录音笔放在手边,循环播放着父亲的声音。
“晚秋啊……爹对不住你。”
是他喝醉那晚,在厂门口蹲着说的。我没回头,只听见他声音发颤,像风里一根快断的线。那时我不懂,现在懂了——他不是为了我,是怕自己活不成人样。可那句话,成了我今早唯一能听进去的声音。
我把录音多放了一遍,闭上眼,手指压在太阳穴上。脑子里全是昨晚的画面:雪华蹲在档案室角落,把扫描仪连上笔记本,屏幕蓝光映在她脸上;林晓雨跪在门槛边,捧着撕碎的协议,眼泪落在纸片上;陈记者把U盘放进内袋,拉好风衣拉链,转身离开。
他们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守着这场火。
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睁开眼,拿起手机。是陈记者的消息:
“报道已发布,热搜第一。”
我盯着那行字,心跳漏了一拍。
三秒后,手机开始疯狂震动。陌生来电一个接一个跳出来,媒体邀约、采访请求、私信轰炸如潮水般涌进。弹窗不断跳出,名字一个个闪过:沈志远、苏婉清、教育局、顶替案、高考黑幕……
我一条都没点开。
手指滑动,全部关闭通知,只留下录音笔循环播放。
我不需要他们的声音。我不需要谁来定义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只需要自己的声音,清楚、稳定、不带哭腔。
我打开摄像头,调整角度,让桌面那些材料都入镜:扫描件、协议复印件、笔迹鉴定草稿、那张高三毕业照。我把钢笔拧开,墨水瓶摆在旁边,像出征前摆阵。
直播标题我已经想好:《我的名字,不是别人的垫脚石》。
按下“开始直播”那一刻,屏幕一闪,画面切入。
我没有哭,也没有怒吼,只是平静地翻开第一份文件。
“这是1998年补录名单原始档案。”我说,声音很稳,“你们看到的‘林晚秋’三个字,不是我写的。”
我用红笔圈出签名位置:“笔画僵硬,起笔无顿挫,收笔拖沓——这不是我写字的习惯。我高中三年作业本都在,随便比对就能看出。”
弹幕开始滚动。
【姐姐冷静得让人心疼】
【我在县城中学当老师,见过太多这种事】
【她声音一点没抖,可我手在抖】
我没看评论,继续翻下一页。
“这是教育局档案室监控截图。沈志远,八月三号下午三点十七分进入档案室,四点二十八分离开。手里多了一个牛皮纸袋。”
我放大画面:“他查的是我的原始档案。而两天后,补录名单公示,苏婉清以‘林晚秋’之名,被华东师范大学录取。”
弹幕炸了。
【卧槽!!!】
【这男的长得还挺斯文】
【我刚搜了,沈志远现在是退休干部,副市长级待遇】
我翻到下一份材料。
“这是笔迹鉴定报告,确认‘林晚秋’签名系伪造。而这份《自愿放弃入学资格协议》,落款有我父亲签名和手印。”
我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十七岁,全县第三,他们让我‘自愿’放弃?我连成年都不到,哪来的自愿?”
弹幕刷屏。
【这不是自愿,是抢劫】
【三千块买一个人一辈子】
【我也是被顶替的,不敢说话,今天看见你,我想哭了】
我继续说:“我不是来讨债的。我是来要回我的名字。”
我翻到最后一页,照片摆在最上面——苏婉清站在毕业照中间,笑得体面,白衬衫别着小花。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说,“我替她抄过作业,省饭钱给她买笔,她头痛,我借笔记给她。我以为,我们是一辈子的姐妹。”
我指着照片背面那行铅笔字:“1998.7.20,她替我上了大学。这是我昨夜写的。不是恨,是事实。”
弹幕安静了一瞬。
然后,一片泪目表情刷屏。
【姐姐别哭】
【你还活着真好】
【我也曾以为自己不够好,原来不是我不够好,是有人不让我好】
我念出那句写在手稿开头的话:
“你们不是不够优秀,是有人不愿看见你们发光。”
说完这句话,我听见自己喉咙有点发紧,但没让它破。
房间里很静,只有电脑风扇的轻响,和窗外最后几滴雨水落地的声音。
就在我准备结束直播时,一条留言静静浮现。
ID是“苏瑾\_星辰”。
内容只有七个字:
“对不起,我不知道妈妈做了什么。”
我手指猛地一颤,几乎握不住鼠标。
苏瑾。苏婉清的女儿。沈知远的同学。去年家长会上,她坐在我旁边,笑着对我说:“阿姨,你真伟大,养大两个孩子还不怨不悔。”
我当时笑了笑,说:“妈妈都是这样的。”
现在她知道了。
知道她的母亲,是踩着别人的人生走上去的。
知道她引以为傲的“书香门第”,是从一场偷窃开始的。
我能说什么?
原谅?
还是告诉她,你妈偷走了我的人生,所以我永远不会祝福你?
我盯着那条留言,久久没动。
电话突然响起。
是雪华。
我接起来,没说话。
她声音急促:“别回复。”
“她想转移焦点。公众一旦同情苏婉清母女,就会质疑你是不是逼死她们。你要记住——我们要的是正义,不是眼泪。”
我沉默。
她说得对。
我不能再被任何人的情感绑架。哪怕是一个孩子的道歉。
我关掉那条留言的可见权限,把直播结束。
画面黑下去的瞬间,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一口气,终于松了。
手机还在震,但我已经不想看了。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天边有光了。灰蒙蒙的,但确实在亮起来。
雨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晨光斜斜照进来,落在桌上那本未拆封的新书样稿上。
封面标题赫然:《烧不尽》。
我盯着那三个字,忽然笑了。
通知书烧了,可火没灭。
它一直在我心里,等着这一天,烧向所有黑暗。
门铃响了。
我一愣。
这么早,没人会来。
我走过去,从猫眼看——门外没人,只有一只牛皮纸信封,静静放在门口地毯上。
没有寄件人,没有邮戳,像是被人亲手放下的。
我开门,捡起信封,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站了几秒。
然后拆开。
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合影。
三个人站在教育局门前,穿着九十年代的衣服,笑容标准,像那种单位合影。
左边是沈志远,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嘴角微扬。
中间是苏婉清,长发披肩,穿白衬衫,胸前别着一朵小花,笑得温婉。
右边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脸型方正,眼神沉稳,一只手搭在苏婉清肩上,像长辈。
我认得他。
王德海。
现任省教育厅副厅长。去年我女儿毕业典礼上,他亲手给她颁发奖学金证书,笑着说:“小姑娘,未来可期。”
那时我站在台下鼓掌,心里还觉得,这领导真平易近人。
现在我知道了。
他早就站在他们那边。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墨水有点褪色,但清晰可辨:
“王局长,谢了。”
我盯着那行字,指尖慢慢抚过。
不是愤怒,不是恨。
是彻骨的清醒。
这不是一个人的罪。
是系统的共谋。
沈志远是刀,苏婉清是盾,而王德海——才是藏在幕后的执棋者。
我低声自语:“原来棋盘更大。”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不是在对抗一个丈夫、一个朋友。
而是在挑战一张织了三十年的网。
我坐回书桌前,把照片摆在最中间,用镇纸压住。
打开电脑,新建文档,输入标题:
《关于王德海与1998年高考顶替案的初步证据》
我开始打字。
一条条列出来:
1998年8月,王德海任市教育局档案科科长,主管补录审批;沈志远档案调阅记录缺失,但监控显示其进入档案室;苏婉清补录申请表审批签字人为王德海;王德海于1999年调任省教育厅,三年内晋升副处;2005年,沈志远岳父退休,原任市教育局副局长,与王德海共事五年。
每打一行,我的心就越冷一分。
这不是偶然。
是利益交换。
是权力闭环。
我正要保存文档,手机又响了。
不是来电。
是一条匿名短信:
“你知道的太多了。”
我盯着那行字,没回。
五分钟后,又一条:
“你女儿昨天在学校哭了。”
我猛地抬头,手指攥紧手机。
谁在监视我?谁在监视我女儿?
我立刻拨通女儿班主任的电话。
“李老师,我女儿今天还好吗?”
“林女士?”她声音有点迟疑,“小雅是有点情绪低落,说班里同学传她妈妈是‘骗子’,但她不肯说为什么……你不知道吗?网上都在传……”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了。谢谢您。”
挂掉电话,我靠在椅背上,胸口发闷。
他们已经开始反击了。
不是冲我来。
是冲孩子来。
我打开电脑,登录微博。
热搜前十,三条与我相关。
#林晚秋揭露高考顶替黑幕#\
#沈志远回应从未篡改档案#\
#苏婉清女儿发文道歉#
我点开第二条。
沈志远开了线上发布会。
画面切进来时镜头晃得厉害,像是临时架设的。他坐在一张深色桌子后,西装笔挺,领带一丝不苟,眼眶泛红,声音哽咽:
“我从未篡改档案!这是恶意构陷!林晚秋因精神问题长期不稳定,曾多次扬言报复……”
他指着镜头:“我希望媒体不要煽动仇恨,不要毁掉一个家庭!”
我冷笑。
可就在这时,他抬手擦了擦眼角,袖口一滑——
露出半截婚戒。
银色素圈,样式简单。
我瞳孔骤缩。
我认得那枚戒指。
苏婉清高三那年,在校门口的小摊上买的。五块钱。她戴着它,在我面前晃:“好看吗?以后我要嫁的人,也得给我买一样的。”
后来她消失了。
再出现时,已是沈夫人。
我以为她换了,原来没有。
他们竟敢用同一枚戒指,串起三十年的谎言?
我盯着屏幕,手指慢慢收紧。
就在这时,发布会突然中断。
画面黑了。
我刷新,发现账号被封。
但截图已经疯传。
【沈志远戴的戒指和苏婉清一样!!!】\
【他们根本是一对!!!】\
【难怪他儿子叫沈知行,原名叫苏行吧?】
我关掉网页,打开文档,继续写。
王德海。
必须挖下去。
我正要搜索他近年公开活动,门又被敲响。
这次是轻轻的两下。
我走过去,猫眼看——是雪华。
我开门。
她脸色发白,头发被风吹乱,手里抱着一个文件夹。
“我刚从教育局出来。”她说,“王德海的签字原件,找到了。1998年8月5日,他审批了苏婉清的补录申请。”
她把文件夹递给我:“还有这个。”
是一张内部通讯录复印件。1998年市教育局人事科名单。
王德海的名字下面,备注栏写着一行小字:
“直系亲属:妻,沈玉兰。”
我盯着那个名字。
沈玉兰。
沈志远的姑姑。
我缓缓抬头,看雪华。
她点头:“他们是亲戚。王德海是沈志远的表姐夫。”
我笑了。
笑声很轻,但冷得像冰。
“所以不是巧合。”我说,“是家族生意。”
雪华坐下来,声音低:“我查了王德海的儿子。名校毕业,进教育厅,三年连升两级。他老婆开私立高中,年年拿教育补贴。”
她看着我:“这张网,比我们想的深。”
我点头,把照片推到她面前:“他还收了谢礼。”
雪华看到照片,呼吸一滞。
“他们敢留这个?”
“他们没想到,会有人活到今天。”我说,“更没想到,我会回来。”
她沉默片刻,忽然说:“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看向窗外。
晨光终于刺破厚重云层,斜斜照进屋子,落在桌上那本新书样稿上。
《烧不尽》。
“我不会停。”我说,“从今天起,我不只是受害者。我是证人,是记录者,是点火的人。”
雪华看着我,忽然笑了。
不是开心,是敬佩。
“那你得活下去。”她说,“活得比他们都久。”
我点头:“我会的。”
她站起身,把文件夹留下:“我先走了。他们已经开始查谁帮过你。”
我送她到门口。
她回头:“别一个人扛。你不是一个人。”
我关门,背靠着门板站了几秒。
然后走回书桌前,打开摄像头。
重新开始直播。
标题改了:
《他们动了我的孩子,那就别怪我掀了屋顶》。
我对着镜头,一字一句:
“刚才有人说,我女儿在学校哭了。”
我停顿一秒。
“那我告诉你们——我不仅要哭,我还要让他们全家,再也笑不出来。”
\[未完待续\]我盯着手机屏幕,指尖悬在发送键上方。
女儿班主任的电话还热着。她说小雅躲在厕所哭了一个课间,因为同班男生在群里传她妈妈是“高考骗子”,配图是我直播截图打了马赛克,可那双手、那支钢笔、那本翻开的协议——全都认得出来。
我关掉微信,打开邮箱。昨晚设好的自动推送已经生效,《致被偷走的我们》全文连同所有证据包,正通过匿名渠道这些人,也一直在黑暗里数着自己的罪。
我打开微博私信,找到那个最早私信我的陌生账号:“@山城旧事”。她三年前发过一句话:“我名字被人用了十年,现在她成了政协委员。”我当时回了个拥抱表情。再没联系。
我给她发了句新消息:
“如果你想讲,我现在愿意听。”
发送成功。
三分钟后,她回了两个字:
“等我。”
我还没来得及回复,门铃又响了。
这次有脚步声,急促,由远及近,像是跑上来的。
我从猫眼看——是林晓雨。
她头发散乱,校服外套皱成一团抱在怀里,脸上有泪痕,嘴唇干裂。她抬手砸门,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晚秋姐!开门!他们要带走我爸!”
我猛地拉开门。
她跌进来,扶着墙喘气,手还在抖:“教育局纪委的人……五点多就到了我家……说我爸篡改档案数据,涉嫌违法……他们要抓他去配合调查……”
我脑子一沉。
“你爸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她吼出来,眼泪跟着砸下,“他只是……只是昨天帮我导出了一份原始学籍编号对照表……那是公开数据!系统有留档!他们根本没权限删!”
我明白了。
这是杀鸡儆猴。
林晓雨的父亲只是个基层信息员,连档案室都进不去。可他帮了我,哪怕只是一次数据核对,他们就要让他消失。
我抓起外套往身上套:“车呢?”
“楼下……电动车。”
“带我去你家。”
“可他们——”
“带我去。”我声音很轻,但没松,“他们想让人闭嘴,就得先踩过我的尸体。”
她看着我,忽然不哭了。
点头。
我们冲下楼。
清晨的街道湿漉漉的,空气里还有雨后的土腥味。电动车在巷子里穿梭,风刮在脸上像刀片。林晓雨骑得飞快,我搂着她的腰,手一直按在衣袋里的U盘上。
快到她家小区时,我们放慢速度。
两辆黑色商务车停在单元门口,车门敞着,穿制服的人正在往外搬东西——电脑主机、打印机、一摞摞纸质记录。
一个中年男人被两名男子架着胳膊往车上带,衬衫扯歪了,脚上只穿着拖鞋。
“我爸!”林晓雨低喊。
我没说话,掏出手机,打开录像。
镜头稳稳对准现场。
我按下录制键,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记住,现在每一步,都有人在看。”
就在这时,其中一名便衣转头,目光直直射向我们。
我站在巷口,没躲。
他盯着我三秒,抬起手,对同事说了句什么。
然后,他们推着人上了车。
车门关上。
引擎发动。
我全程录像,直到车尾消失在街角。
林晓雨蹲在地上,抱着头,肩膀一抽一抽。
我关掉录像,存进U盘加密文件夹,上传云端。
然后蹲下来,握住她的手。
“听着,”我说,“你爸不是一个人。我现在就报警,控告他们非法拘禁、滥用职权。我会把这段视频发出去,标题就叫《他们抓错了人》。”
她抬头,眼睛红得像烧透的炭。
“可他们会报复……”
“那就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怎么报复。”我站起身,拉她起来,“他们怕的不是我揭真相,是真相被人看见。只要还有人敢看,我们就没输。”
她慢慢站起来,抹掉脸上的泪。
“晚秋姐……我还能帮你做什么?”
我望着那条空荡的街道,轻声说:
“帮我找到下一个敢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