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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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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临海一中的九月,暑气尚未退场。
知夏坐在靠窗的第四排——这是她精心计算过的位置。不前不后,刚好在老师的视线焦点之外,却又足以看清黑板上的每个字。窗外香樟树蓊郁的枝叶过滤掉大半阳光,只在她的课桌上投下摇晃的、碎金般的光斑。
数学课。
讲台上,老李的粉笔在黑板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像某种不知疲倦的节拍器。一道省级竞赛的压轴题正在被拆解、重组,复杂的符号与线条交织成令人望而生畏的迷宫。大多数同学早已放弃跟随,低头偷偷刷着手机,或是在练习册的空白处画着无聊的涂鸦。
知夏的笔尖在草稿纸上匀速移动。
她没有抬头看黑板,只是偶尔掀起睫毛,用眼角的余光捕捉老李写下的关键步骤。左手撑着脸颊,右手握着那支笔杆已经开裂、用透明胶带缠了好几圈的晨光中性笔。笔尖划过的轨迹干净利落,每一个等号都写得一丝不苟,仿佛那不是解题过程,而是一场静默的仪式。
这道题她上周就自己做出来了,用了三种方法。但她还是耐心地抄录着老李的步骤——这是她的生存法则之一:永远不要显得太聪明,也不要显得太愚笨。恰到好处的优秀,足够获取奖学金,又不会引来过多关注。
汗水沿着脊柱缓缓下滑,黏住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衫。教室里老旧吊扇发出苟延残喘的嗡鸣,搅动着混杂了粉笔灰、汗水和青春期荷尔蒙的温热空气。知夏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后背与椅背之间留出些许缝隙,好让那点微不足道的风能钻进去。
“所以这里,我们引入一个辅助线——”老李的声音突然拔高,粉笔在黑板上重重一顿,留下一个醒目的白点。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台下。教室里一片昏昏欲睡的死寂。
“林知夏。”老李忽然点名。
知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放下笔,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上来把这道题的后半部分解完。”老李侧身让开讲台,镜片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绪。
教室里响起细微的骚动。有人抬起头,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大家都知道,这道题的超纲程度足以让理科重点班的优等生都头疼。
知夏垂下眼睑,走向讲台的脚步很轻。经过第一排时,她听见有人低声嘀咕:“老李又为难转校生了……”
她不是转校生。她在这所学校已经待了快两年。但总有人记不住她的名字和脸——除非是考试排名公布的时候。
粉笔握在手中,冰凉,沾着细白的粉末。知夏转身面对黑板,那道未完成的几何图形像一张巨大的蛛网,等待着被最后几笔贯穿。
她静立了两秒。
窗外的蝉鸣忽然歇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屏息等待。然后,她抬起手臂。
粉笔与黑板接触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嗒”的一声。接着,是流畅的、几乎不间断的沙沙声。她没有停顿,没有犹豫,甚至没有看一眼自己之前写下的步骤。线条从她指尖延伸出去,精准、优雅,像早已在脑海中演练过千百遍。
辅助线被添上,角度被标注,比例关系被建立。复杂的图形在她的笔下逐渐变得清晰,呈现出一种简洁到近乎残酷的逻辑之美。
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连后排偷偷打游戏的男生都抬起了头。
知夏写完最后一个等号,放下粉笔。她的指尖沾满了白色粉末,在阳光下泛着细微的光。她没有立刻回到座位,而是站在那里,等待老李的确认——这是规矩。
老李盯着黑板看了足足十秒钟,推了推眼镜:“思路清晰。下去吧。”
知夏点头,转身。就在她迈步走下讲台的瞬间,教室后门被推开了。
2.
门开得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但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因为推门的人,与这间弥漫着汗水和粉笔灰的教室,格格不入得像是误入了另一个次元。
是个女生。
很高,穿着崭新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蓝白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露出里面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及腰的黑发像浸过墨的绸缎,在从走廊窗户斜射进来的光里流淌着幽蓝的光泽。她背着一个看不出牌子但质感极好的深灰色帆布包,单肩挎着,带子松垮地垂在身侧。
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是她的脸。不是那种甜美或温婉的美,而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清冷精致的漂亮。皮肤是冷调的瓷白,眉骨与鼻梁的线条利落分明,唇色很淡,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标准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瞳孔的颜色比常人深,像秋夜里最沉静的海。
她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扫过教室。没有因为迟到而局促,也没有因为全班的注视而不安。那种坦然,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动声色的疏离感。
老李皱了皱眉,看了眼腕表:“迟到了十五分钟。”
“教务处排队领教材。”女生开口,声音不高,音色是偏冷的质感,像玉石相击。
理由充分,语气坦然。老李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挥了挥手:“进去吧。最后一排还有个空位。”
女生点头,抬步走进教室。她的步子很稳,腰背挺得笔直,即使穿着最普通的校服,也走得像在某种无形的仪仗队中。帆布鞋底与地面接触,发出极轻的、规律的声响。
经过讲台时,她与正要走下来的知夏迎面相对。
距离很近。近到知夏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极淡的栀子花香——不是廉价的香精味,而是某种昂贵洗护产品留下的、若有似无的天然气息。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知夏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垂下眼睑,视线落在对方校服衬衫的第一颗纽扣上——那是颗贝母扣,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珍珠光泽。而她自己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是塑料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发白。
只一瞬。女生便移开目光,径直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
知夏回到座位,重新坐下。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快,手心微微出汗。不是紧张,而是某种……被过于明亮的东西晃到眼睛后的生理反应。
老李已经开始讲解下一道题。但教室里的注意力显然已经被分散了。后排传来压低的议论声:
“谁啊?这么嚣张?”
“转学生吧?长得真……”
“那包看着不便宜。”
“教务处领教材能领十五分钟?骗鬼呢。”
知夏重新拿起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练习册。但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刚才那双眼睛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瞳孔的颜色,深得几乎像墨蓝色。混血?
她摇摇头,将这个无关紧要的念头甩开。不管对方是谁,都与她无关。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容得下奖学金、打工排班表和卧病在床的父亲。
窗外的蝉鸣又响起来了,歇斯底里,像在燃烧生命中最后的热量。
知夏低头,在练习册的边角,写下一个小小的“解”字。
3.
下课铃响,教室里瞬间活了过来。
男生们吆喝着冲向篮球场,女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着新来的转学生。话题无非是长相、穿着、可能的身家背景,以及那股显而易见的、拒人千里的气场。
“她刚才进来的时候,我都没敢呼吸……”
“你说她喷的什么香水?好好闻。”
“得了吧,人家那是体香。”
“切,装什么高冷……”
知夏默默收拾着书包。她的东西很少:一个磨损严重的帆布笔袋,几本教材,一个用了三年的保温杯。所有东西都被井井有条地摆放在桌肚里,拿取时不需要多花一秒寻找。
她今天下午没有打工,但要去图书馆整理高二年级的竞赛真题集——这是她跟学校图书馆管理员争取来的“兼职”,报酬不高,但可以自由使用图书馆的资料室,对她而言比钱更重要。
起身时,她下意识地朝教室最后排看了一眼。
那个女生没有离开。她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手撑着下巴,侧脸望着窗外。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轮廓上镀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将那些过于锐利的线条柔化了少许。她的另一只手搭在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点着桌面。
哒、哒、哒。
很轻,但知夏注意到了那个节奏。三短一长,重复循环。像某种摩斯密码,或是单纯的习惯性动作。
女生似乎察觉到了注视,忽然转过头。
目光再次相撞。
这一次,知夏来不及移开视线。她怔了一下,几乎是仓促地低下头,抱起书包快步走出教室。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跟随着自己的背影,直到拐进楼梯间。
走廊里人声鼎沸。知夏贴着墙边快步走着,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经过洗手间时,她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尖细的女声:
“……一看就是大小姐脾气,难伺候。”
“听说家里超有钱,校长亲自接待的。”
“怪不得那么傲。”
知夏没有停留,径直下了楼。她对这些八卦不感兴趣。在这个学校里,有钱人家的孩子很多,转学生也每年都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道,而她只需要沿着自己的轨道,埋头走下去。
图书馆在教学楼西侧,是一栋独立的、爬满常春藤的红砖老楼。推开厚重的木门,冷气混杂着旧纸张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外面的燥热隔绝。
知夏熟门熟路地穿过一排排高大的书架,走向最里面的管理员柜台。当值的王老师正在打盹,听见脚步声才迷迷糊糊抬起头。
“小林来了啊。”王老师打了个哈欠,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今天要整理的是07到12年的数学和物理竞赛题,都在三号资料室。老规矩,分类归档,破损的单独拿出来。”
“好的,王老师。”知夏接过钥匙。
“对了,”王老师忽然想起什么,“最近有批新到的外文艺术画册,还没上架。你要是整理完了有空,可以帮忙贴一下标签。”
知夏眼睛微微一亮:“是上次预订的那批吗?”
“对,巴黎那边寄过来的,运费比书还贵。”王老师摇头叹气,“也不知道校长怎么想的,买这些又贵又没人看的东西……”
知夏没有接话。她知道那些画册——印象派大师的高清复刻版,一套的价格可能抵得上她一年的生活费。但这不影响她对它们的渴望。每一次帮忙贴标签,她都能借着工作的名义,翻开那些厚重的铜版纸,让那些色彩和笔触毫无保留地涌入眼底。
那是她贫瘠世界里,为数不多的、可以免费获取的奢侈。
4.
三号资料室在图书馆二楼最深处。
房间不大,四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铁质书架,上面堆满了用牛皮纸袋装着的历年试卷和竞赛资料。空气里有股陈年的霉味,混合着铁锈和灰尘的气息。唯一的一扇窗户开得很高,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水泥地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光斑里,无数尘埃像微型的星群,无声飞舞。
知夏开了灯——一盏老旧的日光灯,启动时闪烁了几下,才发出稳定的白光。
她把书包放在门口唯一的一张旧木桌上,拿出自己的水杯、笔袋,还有一副袖套——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棉布袖套,边缘已经起了毛球。她仔细地戴上,动作熟练,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遍。
工作开始了。
她先根据年份将牛皮纸袋从书架上搬下来,堆在地上。然后盘腿坐下,打开第一个袋子。纸张特有的、微酸的气味弥漫开来。她开始一张张翻阅,按照学科、年级、竞赛级别分类。遇到破损或字迹模糊的,就用便签纸标记,放在一边。
这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但知夏喜欢。在寂静的资料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遥远的、模糊的校园喧嚣。时间在这里变得缓慢而具象,可以被一页页试卷丈量。
她沉浸其中,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资料室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直到一个影子落在她正在整理的试卷上。
知夏抬起头。
门口站着那个转学生。
她依旧背着那个深灰色的帆布包,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硬壳封面的书。看见知夏,她似乎也愣了一下,但表情很快恢复平静。
“这里,”女生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可以自习吗?”
知夏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资料室理论上不对外开放,但王老师通常睁只眼闭只眼。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可以。但不要弄乱资料。”
“谢谢。”女生走进来,环顾了一圈,然后走到房间另一侧靠墙的位置。那里有一张废弃的旧书桌,桌腿有些不稳,桌面落满了灰。
她放下包,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开始擦拭桌面。动作不紧不慢,甚至可以说得上优雅,仿佛这不是在清理灰尘,而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知夏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但注意力已经无法完全集中了。
她能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不是通过声音——对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而是一种……气场。像房间里突然多了一株热带植物,散发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鲜明的存在感。
资料室里重新陷入寂静。但这次的寂静与刚才不同,多了一层微妙的张力。
知夏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的试卷。她拿起下一张,是2009年省物理竞赛的复赛题,一道关于电磁感应的综合题。题目很刁钻,但她记得解法。指尖无意识地沿着电路图描摹,脑海中的公式自动排列组合……
“第七题。”
声音突然响起,近在咫尺。
知夏猛地抬头,才发现那个女生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正俯身看着她手中的试卷。距离很近,近到知夏能看清她睫毛的弧度,和眼底那片深海般的墨蓝。
“什么?”知夏下意识地问。
“第七题,”女生重复,伸手指向试卷上的某处,“你刚才看这里的时候,眉头皱了一下。是解法有问题吗?”
知夏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是一道关于洛伦兹力与圆周运动结合的题目,她的确觉得官方给出的参考答案有处推导不够简洁。
“参考答案用了参数方程,”知夏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但其实用能量守恒和角动量守恒联立,步骤会更少。”
说完她就后悔了。为什么要说这些?对方可能只是随口一问。
女生却点了点头:“有道理。”她直起身,目光在知夏脸上停留了一瞬,“你物理很好?”
“……一般。”知夏低下头,继续整理试卷。耳根有些发烫。
女生没有追问,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知夏听见她拉开椅子坐下,翻开那本硬壳书,然后是极轻的、有规律的翻页声。
那个节奏又出现了。三页一停,像是阅读,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知夏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拉回工作。但她的余光注意到,女生看的那本书,封面是深蓝色的布面,烫金的法文标题。是那批新到的艺术画册之一——莫奈的《睡莲》系列全集。
一个转学生,开学第一天,不去熟悉校园,不去结交新同学,却跑到图书馆最偏僻的资料室,看一本大多数人连翻都不会翻的昂贵画册。
知夏摇了摇头。这不关她的事。
窗外的光线渐渐西斜,从明亮的白金色变成温暖的橘黄。资料室里的尘埃在斜光中舞动得更加肆意,像一场无声的狂欢。
知夏整理完了三个年份的数学试卷,手腕有些酸。她活动了一下手指,抬起头,视线不自觉地飘向房间另一侧。
女生还坐在那里。她已经合上了画册,正托着下巴,望着高窗外那片被框成方形的天空。侧脸的线条在昏黄的光线中柔和得不可思议,长睫低垂,在眼睑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那身过于挺括的校服此刻也显得松弛下来,领口的纽扣解开了第一颗,露出一小段白皙的、线条优美的脖颈。
她看起来……很孤独。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知夏自己都愣了一下。她迅速移开目光,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样。
孤独?像这样家世好、长相出众的人,怎么会孤独?她们的世界应该是喧嚣的、被簇拥的,有挥霍不完的社交资本和选择权。
知夏低下头,看着自己袖套上磨损的毛边,和指尖因为常年握笔而磨出的薄茧。这才是孤独。是深夜里打工回家时巷子里拉长的影子,是医院缴费单上的数字,是父亲醉醺醺的呓语,是永远算不完的题和还不完的债。
她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木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女生转过头来。
“我整理完了。”知夏低声说,没有看对方,“你离开的时候,记得锁门。钥匙放在门口的盆栽下面就行。”
说完,她抱起书包,快步走向门口。手指触到冰凉的门把手时,身后传来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知夏顿住了。她回过头。
女生已经站了起来,正看着她。夕阳的余晖从她背后涌来,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正面却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林知夏。”知夏听见自己说。
“沈清璃。”女生报上名字,然后补充了一句,“清水的清,琉璃的璃。”
知夏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她走得很快,直到下了楼梯,推开图书馆的大门,潮湿温热的晚风扑面而来,才像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
沈清璃。
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很特别,像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易碎的精致感。
但这与她无关。知夏告诉自己。这所学校里有很多沈清璃这样的人,她们像流星一样划过她的天空,短暂地引起一丝扰动,然后消失不见。她的轨道不会因此改变。
她得去便利店买打折的便当,然后回家。父亲今天应该没喝酒,也许还能吃顿正常的晚饭。
知夏将书包背好,低着头,汇入放学的人流。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瘦,孤单地贴在地面上,像一道沉默的伤口。
她没有回头。
所以她没有看见,图书馆二楼那扇高高的窗户后,沈清璃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窗玻璃上,映出沈清璃自己的脸。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有一种极淡的、近乎困惑的思索。
她抬起手,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描摹着某个复杂的几何图形。
正是今天数学课上,林知夏在黑板上画出的那道题的最后一步。
三短一长。哒、哒、哒。
像心跳,也像某种无人听见的叩问。
5.
知夏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她住在城西的老居民区,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筒子楼,外墙的石灰剥落得斑斑驳驳,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大半,每次上下楼都像在穿越一条昏暗的隧道。
掏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后传来电视机的嘈杂声——是地方台的晚间新闻,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无关痛痒的社会新闻。
知夏推开门。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节能灯,光线昏黄。父亲林建国坐在破旧的布沙发上,面前的小茶几上摆着几个空的啤酒罐,还有一个吃了一半的盒饭。电视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那张曾经英俊、如今被酒精和生活磨砺得粗糙浮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爸,我回来了。”知夏低声说。
林建国“嗯”了一声,眼睛没有离开电视屏幕:“饭在厨房,自己热。”
知夏放下书包,走进狭小的厨房。灶台上果然放着一盒便利店买的廉价便当,已经凉透了。她打开微波炉,将便当放进去,设定时间。
等待的几十秒里,她靠在冰箱上,闭上眼睛。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从脚底一直漫到头顶。但她不能松懈,晚上还要复习今天的内容,预习明天的课程,也许还要抽空做几道竞赛题。
微波炉“叮”的一声,将她从短暂的放空中惊醒。
她拿出便当,走到客厅,在父亲旁边的塑料凳上坐下,默默地吃起来。饭菜的味道很一般,油腻的炸鸡排,过咸的炒青菜,米饭硬得有些硌牙。但她吃得很认真,每一口都咀嚼充分——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珍惜每一份食物,因为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
新闻播完了,开始放一部吵闹的家庭伦理剧。林建国拿起遥控器换台,换来换去都是差不多的节目。最终他关掉电视,客厅里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钱,”林建国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学校这个月的补助,发了吗?”
知夏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还没有。要月底。”
“月底……”林建国喃喃重复,抓起一罐啤酒,发现空了,烦躁地捏扁,扔进墙角的垃圾桶,“妈的,什么都拖。”
知夏没有说话,继续吃饭。她能感觉到父亲的焦躁,像一团闷烧的火,随时可能炸开。她太熟悉这种气氛了,熟悉到连恐惧都变得麻木。
“你妈要是还在……”林建国又开始了。这是他的固定台词,每次喝醉或心情不好时就会提起。知夏垂下眼睛,盯着便当盒里那颗孤零零的西兰花。
“她就不会看着我们过这种日子……她最疼你,要是知道你现在连件像样的衣服都……”
“我吃饱了。”知夏突然站起身,打断了他的话。她端起便当盒,走向厨房,将没吃完的饭菜仔细地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
水流声哗哗作响,她用力洗着碗,指尖被热水烫得发红。镜面的柜门上,映出她模糊的影子——苍白的脸,过分平静的眼睛,嘴角紧紧抿着,像在忍耐什么。
洗好碗,她擦干手,回到客厅。林建国已经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知夏从书包里拿出今天要复习的书本,坐到餐桌旁——那是家里唯一一张可以当书桌用的桌子,桌腿摇摇晃晃,她用课本垫平了一角。
台灯拧亮,昏黄的光圈笼罩下来,将她和外界隔绝开来。
她翻开数学练习册,开始做题。熟悉的符号和公式像最忠诚的伙伴,永远不会背叛,永远不会带来伤害。在数学的世界里,一切都有解,一切都有逻辑可循。没有酗酒的父亲,没有催债的电话,没有洗得发白的校服和永远不够用的时间。
只有纯粹的、冰冷的、令人安心的秩序。
她做得很投入,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沙发上,林建国悄悄睁开眼,看了她很久。那双被酒精浸泡得浑浊的眼睛里,有愧疚,有痛苦,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
最终,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6.
深夜十一点。
知夏合上最后一本教材,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她完成了今天的学习计划,甚至超额做了几道物理竞赛题。
客厅里传来父亲沉重的鼾声。她轻手轻脚地收拾好书桌,关掉台灯,借着窗外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亮,走进自己的房间。
说是房间,其实只是用木板在客厅一角隔出来的狭小空间,刚够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旧衣柜。墙上贴着她从小到大的奖状,从“三好学生”到各类竞赛的获奖证书,密密麻麻,像一层金色的铠甲,也是这个家里唯一体面的装饰。
她换上洗得发硬的棉质睡衣,躺到床上。床板很硬,褥子很薄,但她已经习惯了。
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今天的情景。
数学课上那道题,粉笔划过黑板的触感。
沈清璃推门进来时,那阵极淡的栀子花香。
资料室里,对方俯身靠近时,眼底那片深海般的墨蓝。
还有最后,夕阳中那句“你叫什么名字”。
知夏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枕头有股淡淡的、洗不掉的霉味。
她不该想这些。想这些有什么用?沈清璃那样的人,和她根本不在一个世界。也许明天,对方就会融入某个光鲜亮丽的小团体,成为校园风云人物,而她依然坐在靠窗的第四排,埋头算题,为了下个月的生计发愁。
可是……
可是那双眼睛。那么深的蓝色,像要把人吸进去。
知夏用力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明天还要早起,去便利店上早班,然后赶在早读前到校。她的生活没有多余的空间容纳任何不切实际的遐想。
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和楼下野猫凄厉的叫声。
就在她即将坠入睡眠的混沌边缘时,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知夏睁开眼睛,摸出枕头下那部老旧的诺基亚直板机。屏幕幽蓝的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内容只有三个字:
「林知夏。」
没有标点,没有下文。就像今天在资料室里,那句突兀的询问。
知夏盯着那三个字,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她认得这个号码吗?不。但直觉告诉她,是谁发来的。
手指悬在键盘上,很久很久。
最终,她没有回复。只是将那条短信看了又看,然后按灭屏幕,将手机塞回枕头下。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听着自己规律的心跳,和父亲在隔壁时轻时重的鼾声。
枕头上,那股淡淡的霉味似乎散去了些。
取而代之的,是记忆里,那股若有似无的、昂贵的栀子花香。
像一场幻觉。
也像一切开始的,第一个无声的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