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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是谁 ...

  •   那个垃圾堆离西寺巷不算远,旁边一棵杏树。天有些凉了,那杏树叶边黄了,俞弃生捏着叶柄,在手心里转着。

      他问:“这是什么叶子?”

      程玦:“不知道。”

      他笑了:“什么叶子都不知道,你这高中白上了。我初中毕业,我怎么都知道?”

      程玦没答。

      那半绿半黄的叶子,在俞弃生的手上转着。叶子不发光,可月亮亮了,叶子就有光了,连着俞弃生那双盲眼里,也是淡淡的黄绿光。

      那双眼浅浅地弯着。

      他坐在自行车座椅上,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杏叶。程玦推着车,一步一步走回西寺巷。

      路不平,自行车一颠一颠的,连着俞弃生身上的伤也被颠得疼。他颠着肚子,说道:“嘶……你慢点。”

      程玦推慢了些。

      俞弃生呼出口气,冷汗消下去些,他问道:“你真的在念书吗?打架这么厉害?一个打五个。”

      “一群小孩子,力气小。”

      “不过你下手可真狠,一巴掌下去,我现在听都有回声……”俞弃生咬了口糖葫芦,“你以后抽我下手轻点儿,我估计你那一巴掌下去,我就得死了。”

      程玦脚步一顿,皱了皱眉。

      俞弃生含着糖葫芦:“嘎哈?”

      “你为什么出门?被他们拽过去的?”

      “嗯……”俞弃生捂着嘴,使劲儿嚼巴,“差不多吧,我听到外面有猫叫,出门之后就被拽过去了。”

      “家里没人吗?”

      俞弃生一咽,一笑:“家里能有什么人?”

      程玦推着自行车,绕过一个小水滩,月亮碎在里头,亮晶晶地晃,晃得更碎了。他穿着老旧运动鞋,鞋底有些开了,踩点水坑边,袜子便浸了水。

      走着走着,他问:“林百池不在家?”

      俞弃生咀嚼的动作停了停,随后笑了:“嗯?这么聪明?”

      他吐了籽,咽下去,回答道:“这小孩不知道跑哪去,今天这么晚不回来,电话也不打一个……奇奇怪怪的。”

      “要中考了,忙。”

      “嗯?”俞弃生鼓着腮帮子,滑稽地笑,“你这就猜错了,他早考完了,刚高一呢。”

      “高一?”

      俞弃生“嗯”了一声,又笑出来:“怎么?长得太矮了,看不出来是高一是吗?哈哈哈哈哈……”

      程玦不作声。

      林百池刚来的那个晚上,支支吾吾、奇奇怪怪,躺在床边,安安静静当一个小醉鬼。

      睡着睡着,指关节便含进嘴里了。

      程玦觉得恶心,几次三番地把那只手从嘴里拎出来后,他也烦了,忍着一巴掌给小孩呼下去的冲动翻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自行车停在墙边,吴四军家的灯便熄了。

      俞弃生穿着浅蓝色长裤,膝盖、小腿处已经被染成鲜红色。程玦蹲下,又担心俞弃生身上杂七杂八的伤,也不敢抱他,便把他扶了回去。

      俞弃生坐在床边,程玦靠在墙边。

      程玦:“脱衣服。”

      俞弃生:“嗯?你要看我?怎么这么流氓呢?”

      程玦:“……不是。”

      俞弃生笑:“行,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你想看我又不介意。”

      程玦掐了掐眉心,叹气道:“你衣服上全是血,先脱下来,等血干一点再脱,疼。”

      俞弃生:“嗯……成。”

      俞弃生:“光你能看我,我看不了你,这不太好吧?”

      程玦:“……那你要怎么办?”

      “这好办,你也脱不就成了?”

      程玦被这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烦了,也不想理他了,正要关门出去,却见俞弃生脸色苍白,疼得嘴唇直发抖,挪出去的脚便移了回来。

      他压着火,蹲下来抹干净俞弃生脸上的血污,问道:“你看不见,我脱不脱不是一样吗?”

      “你看得见,用眼睛看,我看不见,就用别的看呗,”俞弃生向下一伸手,摸上了程玦的脖子,又顺着喉结往上摸,“我可以用手看啊,是一样的。”

      他的衣服满是血污,裤子沾着血,和小腿黏在一起。身上的衣物小心脱下,那半干的血便与布黏着,稍稍一动,便像是用挫刀往伤口上刮。

      俞弃生呼吸急促:“慢点……”

      程玦:“嗯。”

      下一秒,程玦猛地一拽,那条裤子便被拽了下来,那布料长在血肉里,一撕,连皮带肉扯下来。

      俞弃生抱着膝盖,眼睛都疼红了。

      他咳嗽两声:“你脾气真挺差的,也是难为你之前那么压抑着装乖了。”

      “我没装,”程玦打了盆温水,“长痛不如短痛。”

      俞弃生的膝盖、小腿,都有擦伤,泥沙覆着伤口。程玦用毛巾浸了温水,往伤口上一淋,一擦,泥水便被冲了下来。

      他换了盆水,回来时俞弃生有些昏昏欲睡,手撑着被子。

      程玦抓着俞弃生的手腕,另一只手捧了点水便往他腕上的伤泼去,疼得他呲牙咧嘴,一下便清醒了,痛呼道:“嘶!”

      “忍一会儿,待会儿得消毒,”程玦面不改色,费劲想了想后,问道,“我以为你胆子挺大的。”

      “为什么?嘶……啊!轻点儿!”

      “刀都抵上你脖子了,你还把我往家里带?”程玦一边说,一边擦拭他脸上的伤。

      那张脸气色不好,常年病痛缠身,气虚体弱,一举一动都显得有气无力,像一块久不见天日的玉。

      右脸一道陈旧的疤,现在又多添了新伤,让人看了可惜。

      “当时也算是自保吧,随口一说,没想到你真信了。”俞弃生笑。

      “别笑,伤口扯到了。”

      “哦……”俞弃生憋笑,“你越不让我笑,我越忍不住啊……咳咳。”

      “自保,你自己走不就成了?做戏做得挺全,”程玦边找话题,手上消毒的动作加快,“我之前在工地晕倒,你还把我带回来做什么?”

      “当时带你进我家被吴大爷发现了,结果他老人家出门一遛弯儿,看见你在工地打工,直接把你扛回我家了……我也是被迫的,唉。”俞弃生笑着耸了耸肩。

      “是吗?”

      “是啊。”

      程玦又问:“那林百池呢?”

      “嗯?他就是我认识的一小孩儿啊,”俞弃生忍着疼想了想,“那天晚上,我和你说的那孩子的事,都是真的。”

      “不是你侄子?”

      “孤家寡人一个,我哪有什么父母兄弟的,”俞弃生哈哈笑了两声,“那天按摩店外,我也是被吓懵了,不知怎么,就把他名字说出来了,嗯……可能你和他比较像?”

      身上的伤清理完了,上过药了。平日里程玦话不多,今天倒是叽哩哇啦说了不少,把俞弃生的思绪牵出来,竟没觉得洗伤口有多疼。

      他身上伤多,被子就盖了肚子,不磨到伤口,半夜冷得睡不着。

      他问:“喂。”

      程玦睁眼:“难受?”

      “你,是不是挺想当我侄子的。咳……如果你想当,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多装一会儿……哈哈哈哈哈……”

      “……”

      “林百池也算是我弟弟,我把他从垃圾堆里拎出来的,给他做饭,带他去医院……”俞弃生扯了扯嘴角,“这小孩聪明,也不残疾,爸妈都没了,日子还得继续过,我就帮着他点。”

      程玦面朝他:“你帮他?”

      “嗯,”俞弃生无所谓地笑笑,“人家腿不瘸,眼不瞎,好好念书出来多好……我也就这点用处了。”

      巷子里的这间小屋,常年漏雨,住了他一个眼瞎的病秧子。每个月饭钱、药钱、租金水电……

      按摩店的工作苦,伤身体,挣得也不多。

      俞弃生笑:“干什么?可怜我?”

      程玦闭上眼:“没有。”

      俞弃生:“其实这挺好,我挺开心的。”

      俞弃生揉了揉胸口,咳嗽两声。他的肺不好,天气愈来愈冷,咳嗽声就越来越大,肺部疼得厉害。

      他活着,每天像是被关在一个漆黑的房子里受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他很懦弱,这是很难撑下去的。

      俞弃生想了想,说道:“我看不见,他能看见,就好像我能看见一样。”

      程玦点了点头。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俞弃生问道:“我是不是挺蠢的?”

      “没有。”

      他笑了笑,说道:“那天在按摩店外面,你的刀都在抖,你发现没?”

      “……嗯。”

      “我听你声音,你年纪应该不大,心里又怕……但你还是来做了。”

      “抱歉。”

      “别抱歉,抱我好了,冻死我了。”

      程玦想了一下,“嗯”了一声,伸手把俞弃生搂住了,搂得俞弃生一愣,一笑:“我开个玩笑,你真搂啊?”

      程玦放开了手。

      “我知道,你不想做的,你可能是一时脑热,也可能是迫不得已,”俞弃生说,“幸好你当时打劫的是我,不是别人。”

      “这叫什么话?”

      俞弃生没直接回答。

      他把头朝向风吹来的方向,那里是窗户,窗玻璃或许很旧,或许月亮照了进来,又或许被云层遮住……他不知道。

      他说:“如果你没处去,在我这儿住也成。我留你张床睡,留你口饭吃,别的我也做不了。”

      程玦拨开他脸上的碎发,碎发贴着伤口,已经有几根粘上了。

      他问:“什么?”

      瞎子握住他的手指,捏了捏,往被子里一藏,自己则轻悠悠一笑:“我帮一个也是帮,帮两个也是帮。”

      “……就因为当时,我架你脖子上的刀在抖……你就把我带回来?”

      “嗯?不行吗?”

      程玦不回答。

      窗棂有些松动了,风一吹,便“嗒嗒”作响。月亮很亮,照了进来,照在那瞎子的眼皮上。

      他的脸本就惨白。

      程玦抬手,想为他遮一遮月光,而那双手刚一往上抬,掀起的微风便惊动了瞎子。

      俞弃生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腕,说道:“嗯……怎么?觉得愧疚?”

      “不是。”

      俞弃生朝他一笑,摊开手心:“喏。”

      手心里空空如也。

      俞弃生解释:“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你也告诉我你的,这样我们就扯平了,你没什么好愧疚的。”

      他那手掌又小又瘦,每个手指指腹,都有一块印子,红红的,一碰上去就疼。从前给他读书时,程玦问,他只是笑笑。

      “这个嘛,你知道盲文吗?我借了书来看,但是看久了,手起茧子,就看不清了,”俞弃生微蜷手掌,“用刀把茧子刮掉,就能摸清了。”

      程玦的手发抖。

      他摸上那人的手掌,手心满是划痕、老茧;手背满是挫疮、淤血,他竟不知该碰哪里,该在哪里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他几笔写完了,收回手。

      俞弃生笑了:“很好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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