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无字来信 ...

  •   雪停的时候,天快亮了。

      舒望是被巷口早点铺的蒸笼热气呛醒的。他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驼色大衣裹满了融雪的水渍,硬邦邦地硌着后背。怀里的两块糖画被捂得温热,兔子轮廓的边缘沾了些雪沫子,化开的糖霜黏在布料上,留下两片暗黄的印子。他撑着冻麻的膝盖站起来,浑身骨头都在咯吱作响,像是生了锈的零件,稍一动弹,就透着钻心的疼。钟楼的指针指向清晨六点,砖红色的墙面在熹微的晨光里褪尽了夜色的沉郁,露出斑驳的肌理,像一张布满皱纹的脸。风里裹着油条和豆浆的香气,是活色生香的人间烟火,却和他格格不入。

      舒望低头拍了拍大衣上的雪,指尖触到胸口的位置,忽然想起昨夜糖画背面的那三个字——等我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钝痛密密麻麻地漫上来。他把怀里的糖画掏出来,借着晨光仔细看。新做的那块糖画已经凉透了,金黄色的糖霜泛着一层哑光,背面的刻痕浅得几乎看不见,却像是一把细小的钩子,一下下挠着他的心脏。旧的那块,边缘圆润得不像话,是七年时光反复摩挲的痕迹,糖面的琥珀色里,还嵌着七年前烟花溅落的星点焦痕。

      他把两块糖画拼在一起,兔子的轮廓堪堪完整,只是一道裂痕横亘在中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舒望的指尖拂过那道裂痕,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巷口的早点铺已经排起了长队,都是赶早的街坊,穿着厚实的棉袄,哈着白气,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有人认出了他,远远地喊了一声“小望”,他却像是没听见,转身朝着邮局的方向走。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厉害。

      老城区的邮局就在钟楼旁边,是一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墙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门口挂着的木牌褪色严重,上面的“邮局”二字,还是用红漆描过的,只是漆皮剥落,显得格外斑驳。舒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里面正烧着一个煤球炉子,橘红色的火苗舔着炉壁,暖融融的热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煤烟和纸张混合的味道。

      邮局的老人正坐在炉子旁边,戴着老花镜,慢悠悠地整理着一摞信件。听见门响,他抬起头,看见是舒望,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来了。”老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舒望点了点头,没说话。他习惯性地走到那个靠窗的格子前,那里的第三层抽屉,放着每年寄给他的信。七年了,这个位置从来没变过。

      老人放下手里的信件,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搪瓷杯上印着的红双喜已经掉了色,杯壁上结着一层厚厚的水垢。“暖暖手吧。”老人把杯子递给他,指尖触到他的手,冰凉刺骨,老人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孩子,又是等了一夜。”

      舒望接过水杯,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僵硬的指节稍稍舒缓了些。他抿了一口热水,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能暖热那颗早已凉透的心。“叔,信……”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老人没说话,只是转身走到那个格子前,拉开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舒望的目光落在那个空荡荡的抽屉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喘不过气。

      “没信。”老人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都早,或许……或许是路上耽搁了。”

      舒望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着水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知道,老人是在安慰他。边境到这里的路,再远,也不会耽搁这么久。往年的信,总是在跨年夜的第二天早上,准时躺在这个抽屉里。信上只有一句话——今年的雪,和那年一样大。没有署名,没有地址,只有这一句,像是一个约定,一个支撑着他走过七年漫长岁月的约定。

      他还记得第一年收到信的时候,是跨年夜的第二天。他在钟楼底下等到天亮,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却还是不肯走。后来是邮局老人把他拉进来,递给他一杯热水,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封薄薄的信。信封是最普通的牛皮纸,上面没有邮票,没有邮戳,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写着“舒望收”。他颤抖着手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用铅笔写着那句话——今年的雪,和那年一样大。

      那一天,他坐在邮局的炉子旁边,哭了很久。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高兴。他知道,江亦寻还活着,他还在想着他,还在遵守着那个约定。

      从那以后,每年的跨年夜过后,他都会来邮局取信。信上的字迹一年比一年潦草,像是写信的人手抖得厉害。他知道,边境的日子不好过,风餐露宿,九死一生。可只要有这封信,他就有等下去的勇气。

      可今年,没有信。

      舒望把水杯放在桌子上,杯底的水渍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他站起身,朝着门口走。老人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喊了一声:“小望!”

      舒望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明年……明年再来吧。”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或许,他只是太忙了。”

      舒望的肩膀颤了颤,却还是没有回头。他推开木门,走了出去。门外的阳光已经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芒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延伸向天际的铁轨,铁轨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露出锃亮的钢轨,泛着冷硬的光。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脚下的路变得熟悉起来。他抬头,看见那扇老旧的木门,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是江亦寻的家。

      他走到门前,伸出手,指尖触到那把冰冷的锁。锁芯上布满了锈迹,像是被岁月遗忘了太久。他想起七年前,江亦寻就是从这扇门里走出来的,背着一个大大的迷彩包,脸上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他说:“舒望,等我回来。”

      那时候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等,就是七年。

      舒望蹲下身,看着门缝里塞着的宣传单,那些宣传单已经泛黄发脆,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纸屑。他忽然想起,江亦寻的父母早就去了南方,说是要去投奔亲戚。走的时候,他们把房子托付给了邻居,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在门前蹲了很久,直到阳光渐渐升高,晒得他后背发烫。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转身朝着巷口走。路过那个糖画摊的时候,老人已经收摊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木板,上面还残留着一些糖霜的痕迹。

      舒望走过去,看着那些痕迹,忽然觉得眼眶发酸。他想起昨夜老人说的话,想起江亦寻跑开时的那个笑容,想起糖画背面的那三个字——等我回。

      他掏出怀里的两块糖画,拼在一起。阳光落在糖画上,泛着温暖的光泽。他看着那道裂痕,忽然笑了。笑得很轻,却带着一丝释然。

      “江亦寻,”他轻声说,声音被风吹散在空气里,“我等你。”

      等你回来,带我去看南方的海。

      等你回来,给我画一个更大的兔子糖画。

      等你回来,写完那个没写完的字。

      他把两块糖画小心翼翼地揣回怀里,转身,一步一步地朝着阳光深处走去。他的背影在金色的光芒里,显得格外孤单,却又带着一丝倔强的、不肯熄灭的光。

      他不知道,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邮局的老人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封褪色的牛皮信封,信封上没有邮票,没有邮戳,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舒望收。老人看着他的背影,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信封里,没有信纸,只有一枚生锈的勋章,和半块一模一样的兔子糖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