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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锈迹与星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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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望回到家时,日头已经爬到了窗棂上。
老旧的居民楼隔音不好,隔壁传来孩子咿呀学语的声音,混着高压锅嗤嗤的喷气声,是寻常人家的烟火气。他掏钥匙的手顿了顿,指腹上还残留着糖画的甜腻,和勋章边缘铁锈的粗糙触感——那是邮局老人在他转身时塞过来的,老人的手颤得厉害,只说了一句“忘了给你”,便匆匆缩回了门里,像是怕撞见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两圈,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樟脑味。屋子里很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漏进几缕细碎的光,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舒望反手带上门,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客厅的沙发旁坐下。
驼色大衣被他随手扔在一旁,沾着雪渍的衣角洇湿了沙发套。他从怀里掏出那两样东西——一枚生锈的勋章,和半块兔子糖画。
勋章是铜制的,边角已经磨得圆润,正面的红星图案被锈迹覆盖了大半,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背面刻着一串编号,字迹浅淡,却依稀能辨认出来。舒望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串数字,心脏猛地一缩。
这串编号,他太熟悉了。
七年前,江亦寻的手腕上戴着一块旧手表,是他爷爷留下来的。表盘背面,刻着的就是这串一模一样的数字。那时候江亦寻总喜欢把袖子挽起来,露出那块表,晃悠着手臂跟他说:“这可是传家宝,以后我要传给我儿子,让他知道他爷爷多厉害。”
舒望那时候还笑他,说:“你连女朋友都没有,还想着儿子呢。”
江亦寻就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阳光落在他脸上,亮得晃眼。
原来,这块表的编号,和这枚勋章的编号,是一样的。
舒望的指尖开始发抖,他把勋章翻过来,又翻过去,反复摩挲着那些锈迹。锈粉沾在他的指腹上,像是暗红色的血。他忽然想起,七年前江亦寻离开的那天,衣领上别着一枚崭新的红星徽章,和这枚勋章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那枚徽章,后来被他在火车站的候车室捡到了,掉在一滩被踩碎的糖画旁边。他把徽章捡起来,擦干净上面的雪渍,小心翼翼地收进了钱包里,一放就是七年。
舒望起身,走到卧室的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旧钱包,黑色的皮革已经开裂,露出里面泛黄的衬里。他颤抖着手打开钱包,那枚小小的红星徽章,安静地躺在夹层里,七年时光,竟让它也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锈色。
他把两枚徽章放在一起,一枚大,一枚小;一枚锈迹斑斑,一枚色泽黯淡。像是一对隔了岁月的孪生兄弟,沉默地诉说着无人知晓的故事。
旁边的半块糖画,和他手里的那半块,几乎一模一样。兔子的轮廓,耳朵的弧度,甚至连边缘被啃过的那个浅浅的牙印,都分毫不差。舒望把两块糖画拼在一起,严丝合缝,像是从来没有分开过。
牙印的痕迹很浅,却像是刻在他的心上。七年前跨年夜的雪夜里,江亦寻把糖画塞给他的时候,笑着说:“跑太快了,不小心咬到了。”他那时候还嫌弃地推开,说:“你咬过的,我才不要。”江亦寻却硬塞到他手里,说:“这是福气,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原来,江亦寻自己留着的那半块,也带着这个牙印。
原来,他说的福气,是他们两个人的。
舒望坐在书桌前,看着桌上的勋章、徽章和糖画,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想起邮局老人塞给他信封时,眼底的怜悯。想起老人说“忘了给你”时,声音里的哽咽。想起这七年里,那些没有署名的信,信上那句一成不变的“今年的雪,和那年一样大”。
那些信,是谁寄来的?
如果江亦寻已经不在了,那么,是谁在替他寄信?是谁在替他,守着这个七年的约定?
舒望的脑海里,像是有一团乱麻,越扯越乱。他想起七年前的那个夜晚,江亦寻拉着他的手,在雪地里狂奔。少年的手心滚烫,带着一股蓬勃的热气。他想起江亦寻站在钟楼底下,对着漫天飞雪,郑重地说:“等我回来,就带你去看南方的海。”他想起江亦寻转身钻进人海时的背影,红色的围巾在雪幕里晃了晃,像一簇跳动的火苗,然后,就消失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江亦寻。
舒望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一滴,两滴,砸在勋章的锈迹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以为自己早就不会哭了,以为七年的时光,已经把他的眼泪都熬干了。可当真相的碎片,一片片拼凑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那些被压抑的情绪,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只是被藏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一碰,就疼得钻心。
他趴在书桌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七年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低低地溢了出来。像一只受伤的兽,在无人的角落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屋子里,落在桌上的糖画和勋章上,泛着一层温暖的金光。舒望缓缓抬起头,眼眶通红,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他伸手,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夕阳正缓缓落下,把半边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远处的钟楼,在暮色中矗立着,砖红色的墙面,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箔。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屋檐上还残留着些许积雪,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着细碎的光。
楼下的空地上,有孩子在追逐打闹,笑声清脆。有一对情侣手牵着手,慢慢地走着,男生把女生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女生靠在他的肩上,笑得眉眼弯弯。
舒望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了七年前的自己和江亦寻。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手牵着手,在雪地里狂奔。那时候,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只有钟楼的钟声,和漫天的烟花。
舒望的指尖,轻轻划过玻璃窗上的水汽。他想起江亦寻说过的南方的海,想起江亦寻说过的,沙滩是软的,海浪会唱歌。他想起自己等了七年,等的不只是一句再见,还有一场,未完成的约定。
他转身,回到书桌前,把那枚勋章,和那枚小小的红星徽章,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起。然后,他把两块糖画,装进了一个密封的玻璃罐里。玻璃罐是他很久以前买的,一直空着,现在,终于有了它的归宿。
他把玻璃罐放在书桌的正中央,又把勋章和徽章,放在了玻璃罐的旁边。
做完这一切,舒望走到客厅,打开了灯。暖黄色的灯光,瞬间洒满了整个屋子,驱散了那些沉沉的阴霾。他走到沙发旁,拿起那件驼色大衣,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大衣的袖口,磨出了一圈薄薄的毛边,那是七年时光,留下的痕迹。
他想起第一年跨年夜,他穿着这件大衣,站在钟楼底下等江亦寻。那时候,大衣还是崭新的,驼色的布料,泛着柔和的光泽。七年了,这件大衣,陪着他,等了七年的雪,等了七年的人。
舒望把大衣挂在衣架上,然后走到厨房,打开了冰箱。冰箱里空空如也,只有几瓶矿泉水,和一袋速冻饺子。他拿出饺子,放进锅里,加了水,点燃了燃气灶。
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轻微的声响。锅里的水,渐渐冒起了热气。
舒望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那簇跳动的火苗。他想起七年前的跨年夜,他和江亦寻,在江亦寻的家里,煮了一锅饺子。饺子是江亦寻包的,馅是韭菜鸡蛋的,味道很一般,甚至还有几个煮破了皮。可那时候,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笑得前仰后合。
江亦寻说:“等我回来,咱们再一起包饺子,我一定包得比这次好。”
他说:“好。”
可这个约定,终究是没有实现。
锅里的水,开了。饺子在沸水里翻滚着,像一个个白色的小胖子。舒望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着,避免它们粘在锅底。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想起邮局老人塞给他的那个信封,信封里没有信纸,只有勋章和糖画。他想起老人的眼神,想起老人的叹息。他忽然明白,那些年的信,或许是江亦寻在出发前,就已经写好的。他写了七年的信,让别人,每年按时寄给他。
他怕他等得太久,会放弃。
他怕他等不到他回来,会难过。
所以,他用这种方式,陪着他,走过了七年的时光。
舒望盛了一碗饺子,放在餐桌上。他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韭菜的香气,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味道很普通,却带着一丝熟悉的暖意。
他慢慢地吃着,一碗饺子,吃得很慢很慢。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星星,一颗一颗地,爬上了夜空。
吃完饺子,舒望收拾好碗筷,走到阳台。他抬头,望着漫天的星光。星星很亮,像七年前那个夜晚,江亦寻眼里的光。
他想起江亦寻说过的,边境的雪,比北方的还要大。他想起江亦寻说过的,他要去守边境,像他的爷爷一样。
舒望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容。
他对着漫天的星光,轻声说:“江亦寻,今年的雪,和那年一样大。”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像是有人在耳边,轻轻应了一声。
舒望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指尖触到的,只有微凉的空气。
他知道,江亦寻不会回来了。
他知道,那场南方的海之约,终究是一场空。
可是,他不后悔。
七年的等待,七年的执念,七年的雪。
他等过了,爱过了,痛过了。
这就够了。
舒望站在阳台,望着漫天的星光,久久没有动。
夜色温柔,星光璀璨。
桌上的玻璃罐里,两块糖画,静静地躺着。勋章和徽章,在灯光下,闪着淡淡的光。
像是一场,未完成的梦。
像是一句,迟了七年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