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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七年信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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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望是在第七天的清晨,翻出那些信的。
窗棂外的雪又落了起来,细碎的雪沫子被风裹着,扑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像谁在窗上悄悄画下的泪痕。屋子里的暖气烧得很足,暖黄色的灯光漫过书桌的一角,照亮了摊开的一个旧纸箱。纸箱是他从储物间最深处拖出来的,落满了厚厚的灰尘,边角处已经被岁月啃噬得发了软,轻轻一碰,就簌簌地掉着纸渣。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沓信封,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共七封,像是被人精心保管了许多年。
是这七年里,每年冬天寄来的信。
舒望坐在椅子上,指尖捻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封是最普通的牛皮纸,已经泛黄发脆,边缘处微微卷起,带着被时光浸泡过的脆弱。上面没有邮票,没有邮戳,甚至没有寄信地址,只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字——舒望收。字迹很潦草,像是写字的人手抖得厉害,笔画歪歪扭扭,却又带着一种执拗的认真,一笔一划,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认得这笔字。
七年前,江亦寻的字就带着这样的飞扬跳脱,只是那时候的笔画里,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落笔干脆利落,带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不像现在,字字句句都透着一股力不从心的疲惫,连最简单的笔画,都像是在挣扎。舒望的喉结滚了滚,指尖轻轻摩挲着信封上的字迹,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生怕稍一用力,就把那些字迹揉碎了。
他没有立刻拆开。
而是一封一封地翻过去,从第一封,翻到第七封。七封信,一模一样的牛皮纸信封,一模一样的铅笔字迹,一模一样的,没有署名。只有最后一封,是邮局老人那天塞给他的那个褪色信封,比其他六封更旧,更脆弱,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枚生锈的勋章,和半块兔子糖画。
舒望把那枚勋章拿出来,放在书桌的一角。晨光透过窗玻璃,落在勋章的锈迹上,泛着一层暗红色的光,像是凝固的血。他想起江亦寻手腕上的那块旧手表,想起表盘背面的编号,想起少年晃着手臂,笑着说“这是传家宝”的模样。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拆开了第一封信。
是第一年的冬天寄来的。信纸很薄,摸起来糙糙的,像是用最廉价的草纸裁成的。上面只有一句话——今年的雪,和那年一样大。字迹还算工整,只是末尾的那个“大”字,笔画微微顿了一下,墨色比其他字重了些,像是写字的人,在落笔的时候,犹豫了很久。
舒望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句简短的话。
他想起第一年的跨年夜,他在钟楼底下等到天亮,雪落了满身,头发上、睫毛上、肩膀上,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冻得他几乎失去知觉。后来是邮局老人把他拉进屋里,递给他一杯滚烫的热水,然后从那个靠窗的格子里,拿出这封信。那时候的他,抱着这封信,坐在炉子旁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他以为,只要有这封信,就证明江亦寻还活着,就证明,他还有等下去的希望。
那一天,他把这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信纸都摸得发了热。他甚至还傻乎乎地对着信纸说话,说“江亦寻,我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看南方的海”。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这封信,是他漫长等待的开始,也是他七年执念的源头。
他拆开了第二封信。
还是那句话——今年的雪,和那年一样大。只是字迹,比第一封潦草了些。信纸的边缘,沾着一点细碎的雪沫子,已经干涸成了白色的斑点,像是从遥远的边境寄来的时候,被风雪打湿了。舒望想起第二年的冬天,老城区的钟楼翻修,钟摆停了三天。他站在工地旁边,踩着厚厚的积雪,等了三天三夜,饿了就啃一口干硬的面包,渴了就捧一把雪塞进嘴里。直到收到这封信,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像是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落了地。
那天,他把信揣在怀里,在钟楼旁边的雪地里,坐了很久。他看着工人们来来往往,看着钟楼的砖红色墙面一点点露出原貌,忽然觉得,只要每年能收到这封信,就算等一辈子,他也愿意。
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
一封一封拆开,里面的话,从来没有变过。永远是那一句,今年的雪,和那年一样大。只是字迹,越来越潦草,越来越凌乱。到了第六封,字迹已经模糊得几乎辨认不出,笔画歪歪扭扭地缠在一起,像是写字的人,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了。信纸的背面,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痕迹,已经干涸成了褐色,像是不小心蹭上的血渍。
舒望的手,开始发抖。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年的信,总是来得那样准时。为什么信上的字迹,会一年比一年潦草。为什么邮局老人,每次递给他信的时候,眼神里总是带着那样浓重的怜悯。
江亦寻在出发前,就已经写好了这七封信。
他算好了时间,算好了每年的雪落,算好了他会在钟楼底下等他。他怕他等得太久,会绝望,会放弃。所以,他用这种方式,陪着他,走过了七年的时光。
每一封信,都是一个谎言,也是一个希望。是江亦寻用自己的生命,为他编织的一个温柔的梦。
舒望把那些信纸,一张一张地铺在书桌上。七张信纸,七句一模一样的话,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把他牢牢地困在了七年的时光里。阳光透过窗玻璃,落在信纸上,照亮了那些潦草的字迹,也照亮了他眼底的泪光。
他想起七年前的跨年夜,江亦寻拉着他的手,在雪地里狂奔。少年的手心滚烫,带着一股蓬勃的热气,攥得他手腕生疼。他想起江亦寻站在钟楼底下,对着漫天飞雪,郑重地说:“等我回来,就带你去看南方的海。”他想起江亦寻转身钻进人海时的背影,红色的围巾在雪幕里晃了晃,像一簇跳动的火苗,然后,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江亦寻就已经做好了,再也不回来的准备。
原来,那句“等我回来”,从来都不是承诺,而是告别。
舒望趴在书桌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他没有哭出声,只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砸在信纸上,晕开了那些潦草的字迹。七年的等待,七年的执念,七年的自我欺骗,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他想起邮局老人说的话,想起搜救队在边境的雪地里,找了三天三夜,只找到了那枚勋章和半块糖画。想起江亦寻说过的,边境的雪,比北方的还要大。想起江亦寻说过的,他要去守边境,像他的爷爷一样,守着祖国的大门。
原来,有些约定,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实现。
原来,有些再见,从说出口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永别。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雪停了。阳光冲破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舒望缓缓抬起头,眼眶通红,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他的目光落在书桌上的那些信纸上,落在那枚生锈的勋章上,落在那两块拼在一起的糖画上,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空荡荡的,疼得厉害。
他把那些信纸,一张一张地叠好,放回信封里。然后,他把七封信,和那枚勋章,那两块糖画,一起放进了那个玻璃罐里。玻璃罐的盖子,被他拧得很紧很紧,像是要把七年的时光,七年的思念,七年的疼痛,都封存在里面,再也不让它们跑出来,扰乱他的心。
他把玻璃罐放在书桌的正中央,然后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的阳光很暖,照在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暖意。楼下的空地上,有孩子在堆雪人,笑声清脆,像是银铃一样。有一对情侣手牵着手,慢慢地走着,男生把女生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女生靠在他的肩上,笑得眉眼弯弯,幸福得让人羡慕。
舒望看着这一幕,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一丝苦涩,还有一丝,无人知晓的悲伤。
他对着窗外的阳光,轻声说:“江亦寻,我不等你了。”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丝雪的清冽。像是有人在耳边,轻轻叹了口气。
像是一句,迟了七年的,原谅。
舒望伸出手,推开了窗户。阳光涌进屋子里,驱散了那些沉沉的阴霾。雪后的空气,清新而凛冽,吸进肺里,带着一丝淡淡的甜香,是糖画融化的味道。他看着远处的钟楼,看着那砖红色的墙面,看着那缓缓摆动的钟摆,忽然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像是被解开了一道枷锁,轻松了许多。
他知道,江亦寻不会回来了。
他知道,那场南方的海之约,终究是一场空。
可是,他不后悔。
七年的雪落,七年的信笺,七年的等待。
他等过了,爱过了,痛过了。
这就够了。
舒望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钟楼,久久没有动。
钟摆“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青春,关于等待,关于告别的故事。
而故事的结尾,是雪落无声,是信笺泛黄,是一句,未说出口的再见。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暖洋洋的。他想起江亦寻说过的南方的海,想起那片温暖的沙滩,想起那片会唱歌的海浪。或许,有一天,他会一个人,去看看那片海。
替江亦寻,也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