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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反制 ...

  •   慧明监院从医院回来的当天下午,执事会厢房里的空气,便如同暴风雨前的闷热,凝固、滞重,带着一触即发的静电。

      明澈推门进去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清源住持没有来,老人家身心俱疲,慧明传话时说“让住持多歇息”。主位上坐着慧明,他换了一身略显簇新的深褐色海青,头发重新剃过,头皮泛着青白的光,脸上的油光似乎被刻意洗去了些,显出几分疲惫,但更多的是阴沉和一种强行压抑的怒气。他面前摆着个保温杯,热气袅袅,却驱不散他周身的寒意。

      慧觉师伯坐在他右手边,依旧是那张古板严厉的脸,只是眉头皱得比平时更深,目光在明澈和慧明之间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既是对寺内不宁的厌恶,也是对即将上演的、在他看来属于“俗务纷争”的厌恶。

      广济师叔和李执事坐在慧明左手边,两人都微微低着头,眼神躲闪,不敢与明澈有过多目光接触。显然,在明澈到来之前,他们已经承受了慧明的某种压力或询问。

      还有两位平时不太参与具体事务、但资格很老的执事也来了,坐在下手,神情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明澈来了,坐吧。”慧明眼皮抬了抬,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掌控节奏的腔调。他指了指慧觉对面、也就是他自己左手边最下手的位置——那是离核心决策圈最远的位置。

      明澈神色如常,合十行礼,在那个指定的位置坐下。腰背挺直,双手放在膝上,目光平静地看向慧明,等待他开口。

      厢房里短暂的寂静。只有保温杯盖子被轻轻旋开的细微声响,和慧明吹开茶叶沫、啜饮热水的“嘶溜”声。这寂静,是一种无声的施压。

      “昨夜之事,凶险万分。”慧明终于放下杯子,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沉重和疲惫,“了尘师兄总算暂时从鬼门关抢回一条命,但人还在重症监护室,未脱险境。医药费,抢救费,后续治疗,是一大笔开销。寺里这点家底,你们是知道的。”

      他先抛出经济压力,这是实情,也是最能引发众人焦虑的话题。果然,广济和李执事都露出了愁容。两位老执事也微微摇头。

      “住持年高,又受了惊吓,寺里诸事,还需我们这些人多担待。”慧明话锋一转,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尤其在明澈脸上停留了一瞬,“我今早从医院赶回来,一路上就在想,寺里近来,是不是太不平静了?义诊,上电视,招来是非;山门被污,人心惶惶;如今了尘师兄又突发急病,险象环生。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偶然,可连在一起想,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什么警示?”

      他将近来所有风波,巧妙地串联起来,并归结为“不平静”和“警示”,暗示这一切的背后,或许有某种因果或“气场”上的关联。这种模糊的、带有神秘色彩的归因,最能触动僧人的心弦,尤其是慧觉这类重视“因果”、“业力”的老派僧人。

      慧觉的眉头果然锁得更紧,嘴唇翕动,低声道:“确是当常怀惕厉之心,勤加忏悔,持戒精严,或可消弭业障。”

      “慧觉师兄所言极是!”慧明立刻接上,语气恳切,“寺以清静为基,以和合为要。风波不断,首先得从我们自身找原因。是不是规矩松了?是不是人心散了?是不是……有些人,有些事,过于张扬,失了分寸,扰了寺院的清静祥和之气?”

      他不再遮掩,目光如锥,直刺明澈。虽然没有点名,但“过于张扬”、“失了分寸”、“扰了清静”这些词,无疑是对明澈近日“高调”行事的直接指控。他将“风波”的根源,引向了明澈推动的“变化”。

      广济和李执事把头垂得更低。两位老执事交换了一个眼神,依旧沉默。

      明澈迎着慧明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被指责的恼怒或慌乱,只有一种近乎探究的平静。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在评估对方话语中的逻辑和力量。

      “我听说,”慧明见明澈不接招,便继续施压,语气更沉,“我不在寺里这半日,有人已经急不可耐,开始安排这,部署那,又是要建药箱,又是要搞培训,还要弄什么……健康档案?明澈师侄,你年轻,有想法,是好事。了尘师兄出事,大家着急,想亡羊补牢,心情可以理解。但寺里做事,有寺里的规矩,有寺里的流程!如此重大的事项,涉及银钱采购、僧众安排、乃至……涉及个人私密的健康信息,岂能不经过执事会详细商议,不禀报住持,就擅自定下调子,甚至开始分派人手?”

      他终于图穷匕见,将矛头直接对准了明澈上午与李、广二人商议的急救预案。他抓住“未通过正式程序”这一点,进行攻击,指责明澈“越权”、“擅专”。同时,将“健康档案”与“个人私密”挂钩,暗示其中可能存在的风险和对僧众隐私的侵犯,进一步引发在座者的疑虑。

      李执事和广济师叔额头上冒出了细汗。他们上午确实被明澈说服,也觉得事情紧迫有理,但被慧明这么一上纲上线,顿时觉得自己的行为似乎确有“不守规矩”之嫌。

      “慧明师叔所言,句句在理。”

      明澈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受教般的谦逊,“寺有寺规,事有章程。弟子上午与李师叔、广济师叔商议急救预案,确实因了尘师伯病情危急,有感于寺内应急措施缺失,心急之下,先行沟通想法,以期尽快形成可行方案,救急补漏。此举确有思虑不周、程序欠妥之处,弟子愿向执事会及各位师叔伯致歉。”

      他先坦率承认程序上的瑕疵,将姿态放到最低,化解了慧明最直接的攻击点,也给了李、广二人台阶下。

      “然,”他话锋微转,目光诚恳地看向众人,“了尘师伯之危,确如当头棒喝,警醒我等,寺院并非与世隔绝之桃源,僧众亦非金刚不坏之身。突发急病、意外伤害,随时可能发生。若无基本准备,下次再遇类似情形,是否还能侥幸挽回?届时,恐非‘扰了清静’所能轻描淡写,而是事关同修性命、寺院存续之大事!”

      他将话题从“程序”拉回到“性命攸关”的现实,将问题的严重性提升到新的高度。

      “至于慧明师叔所言‘过于张扬’、‘扰了清静’,”明澈看向慧明,目光清澈坦然,“弟子愚见,持戒修行,确需内心清静。然我佛慈悲,亦讲‘无畏施’。义诊施药,是行菩萨道,是结善缘,亦是让外界知我佛门本怀,正本清源,对抗邪说(暗指慈航会)。此非张扬,乃是本分。山门被污,是魔考,是外障,正需我辈同心同德,以正祛邪,岂可因噎废食,反怪自身持正?了尘师伯之病,更是天有不测风云,岂是‘清静’二字可以预防?唯有未雨绸缪,方能临危不乱。”

      他逐条反驳了慧明扣上的帽子,将义诊定义为“本分”,将外部攻击视为“魔考”,将突发疾病归为“无常”,逻辑清晰,义正辞严,且始终站在“为寺院好”、“为同修性命”的道德高地上。

      “至于急救预案,”明澈拿出那份草案,双手递给慧明,“此乃弟子一点粗浅想法,本意是抛砖引玉,提请执事会审议。其中所涉药品采购、经费使用,自然需李执事依规办理,报监院、住持及执事会批准。健康档案,仅为应急所需,记录最基本信息,由执事会指定可靠之人(如首座师伯或监院信得过的执事)专管,严格保密,绝无侵犯私隐之意。培训事宜,亦可由执事会决议,酌情邀请山下医生,或由寺内通晓者主持。一切细则,均可商议完善,务求合规、稳妥、有效。”

      他再次强调了草案的“提议”性质,并将具体执行权和监督权,隐晦地交还给了慧明和执事会,显示自己并无“擅专”之心,只是急于解决问题。同时,他将“健康档案”的管理权建议交给“首座或监院信得过的执事”,既避嫌,又给了慧明安插自己人的可能性,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

      慧明接过草案,却没有看,只是放在手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纸张。明澈这番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且处处以寺务为重的回应,让他一时难以找到新的、有力的攻击点。若再纠缠于“程序”或“张扬”,反而显得自己心胸狭隘、不顾大局。

      一直沉默的慧觉师伯,此时忽然开口,声音干涩:“明澈所言,不无道理。出家人虽不贪生,亦不恶死。然见死不救,坐视同修危难而无备,亦非佛子所为。急救之事,关乎性命,确需有所预备。然具体如何操办,需严格依规,慎之又慎,绝不可草率,更不可借机生事,再起波澜。”

      他显然是赞同“有必要准备”,但强调必须“严格依规”,并且警告不能“借机生事”,这既是对明澈的提醒,也是对慧明“不要扩大矛盾”的隐含告诫。

      有了慧觉的“支持”,明澈的提议便有了重量。广济和李执事也稍稍抬起了头。

      慧明脸色阴沉,知道在“急救预案”这件事上,自己已难完全阻止。明澈占据了“救命”的道德高地,又有慧觉的有限支持,若自己再强行反对,反而会显得冷酷无情、不顾同修性命。

      他沉吟片刻,手指停止敲击,换上了一副“顾全大局”的表情:“既然慧觉师兄也认为有必要,那此事……可以议。但必须按规矩来!明澈,你这草案,先放我这里。我仔细看看,再与几位执事商议,拿出一个稳妥周全的方案,报住持定夺。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尤其是采购、建档这些事,没有执事会明文决议,一律不准动!”

      他重新夺回了“审议权”和“拍板权”,并将明澈的草案扣下,拖延了进程。这是他的反制——我不能阻止你提议,但我可以控制审议的节奏和结果。

      “弟子明白。一切听凭执事会决议。” 明澈立刻应道,毫无异议。

      “还有,”慧明不打算就此放过,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明澈,“规约修订的事,草案我也看了。里面有些条款,比如财务公开的细则,社会服务小组的权责,还有各执事分工的交叉地带,问题还很多,考虑也不成熟。现在寺里多事之秋,住持需要静养,了尘师兄病情未卜,大家心思也乱。我看,修订之事,不宜操之过急,可以暂缓,等寺院内外都安稳些,再从长计议。”

      这才是他真正的杀招——以“多事之秋”、“不宜操切”为由,将规约修订这件关乎权力重新分配的核心事项,无限期搁置!只要规约不修订,现有的权力格局(他掌握实权)就能最大程度地维持,明澈试图通过新规则获取更多话语权的路径就会被堵死。

      明澈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但他脸上依旧平静:“修订规约,本为长治久安。眼下风波,更显立规明矩之必要。不过,慧明师叔所虑也有理,值此非常时期,确需以稳为主。弟子愿将草案继续完善,待时机合适,再提请审议。”

      他没有强硬坚持立刻推进,而是表示“继续完善”、“等待时机”,既没有放弃目标,也给了慧明台阶,避免了在执事会上直接冲突升级。他知道,此刻硬顶,只会让慧明找到更多借口打压,也会让其他执事觉得他不识大体。

      慧明对明澈的“识相”似乎还算满意,哼了一声,不再纠缠此事。接下来的时间,讨论了一些琐碎的日常事务,主要是关于了尘师父的医疗费用筹措(慧明主张动用寺里“应急积蓄”并发动信众随喜),以及加强夜间巡逻等事宜。明澈只是安静听着,偶尔附和,不再主动发言。

      会议在一种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慧明重新确立了“掌控者”的姿态,成功拖延了规约修订,并拿回了急救预案的主导审议权。明澈则守住了急救预案的“必要性”原则,避免了在“张扬”、“擅权”等指控上被坐实,但也付出了“规约修订暂缓”的代价。

      离开厢房时,天色已近黄昏。寒风凛冽,吹得人脸颊生疼。

      明澈走在回廊下,看着庭院里迅速暗淡下去的天光,心中那簇幽火,在慧明强势反扑带来的寒意刺激下,非但没有减弱,反而燃烧得更加冷静、更加执着。

      慧明的反击,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比他预想的,来得更直接、更凶狠一些。但这并不意味着失败。相反,这让他更清楚地看到了对手的底线、手段和弱点。

      慧明怕什么?怕规矩改变,怕权力流失,怕失去对寺院资源的控制。所以他用“程序”、“规矩”、“稳定”来打压任何变化。但他也怕“不顾同修性命”的指责,所以在急救预案上不得不让步。他还怕失去清源住持的支持,所以不敢做得太过分,还要摆出“顾全大局”的姿态。

      而自己有什么?有清源住持日渐加深的倚重(尤其是在了尘事件后),有在僧众中初步建立的、基于“救命”事实的威望,有像慧觉师伯这样重视“实务”(如急救)的有限支持,有李执事、广济师叔这些可以被实际利益(如药品管理权)拉拢的中间派,有周慧这样绝对忠诚的“暗子”,有林薇这样潜在的外部资源,还有……尚未完全发挥作用的、电视台叶晚晴这条舆论线。

      规约修订被暂缓,是挫折,但不是绝路。急救预案被慧明扣下审议,是拖延,但也给了自己完善草案、争取更多支持的时间。慧明不可能一直用“多事之秋”来拖延,只要了尘师父病情稳定,外部压力(慈航会)不再制造新的事端,他迟早要面对规约修订的议题。而到那时,自己必须准备得更充分,支持者要更多,草案要更无可挑剔。

      他需要加快步伐。在“阳谋”层面受阻时,“暗线”的推进就显得尤为重要。

      周慧的“健康档案”管理工作,要尽快以“协助执事会调研”的名义启动,哪怕只是初步收集信息,也能让她感觉被重用,加深依赖,同时也能为自己掌握寺内人员健康状况(包括慧明等年长者的健康隐患)提供信息。

      林薇那边的药品采购和医生联络,要催促她尽快落实,哪怕先弄来一小批最急需的药品,也能体现自己的“办事效率”,在僧众中赢得更多好感,也是对慧明“拖延审议”的一种无声对抗。同时,要继续深化与她的关系,寻找能实质性帮助她缓解生意困境的途径,将这条线从“精神引导+小忙互助”向“利益深度捆绑”推进。

      还要留意慧明接下来的动作。他肯定会利用“审议”权,在急救预案的细则上做文章,设置障碍,或者试图将管理权完全抓在自己手中。必须提前预判,做好准备。

      走到禅房门口,明澈停下脚步,回望暮色中巍峨沉默的大殿轮廓。

      寒风卷着枯叶,扑打在他的海青上。

      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将渐浓的夜色和刺骨的寒意,关在门外。

      禅房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他摸索着走到床边坐下,没有躺下,只是静静地坐着,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让思维如同冰冷清澈的溪水,缓缓流淌,梳理着白天的交锋,谋划着接下来的每一步。

      窗外,风声呜咽,仿佛预示着,这场始于山门污秽、发酵于急救风波、爆发于执事会暗斗的寒流,还远未到平息的时候。而真正的严寒,或许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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