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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赴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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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市卫生局的那天,天色是铅灰色的,低垂的云层仿佛随时会压垮远处起伏的山峦。寒风如刀,切割着清晨稀薄的空气,也切割着明澈身上那件特意浆洗过、却依旧难掩陈旧的深褐色海青。他独自一人,站在青林寺山门外,等待每日仅此一班、开往市里的破旧中巴车。
净心本要跟着,被他留在了寺里。“你看好家,留意寺里动静。尤其是……” 他顿了顿,没有说出周慧的名字,但净心显然明白了,用力点头。昨晚净心从林薇那里带回了完整的药品采购票据,正规医药公司的发票,品名、规格、批号、金额俱全,甚至还附有一张该医药公司的资质复印件。林薇托净心转告,她已经打听过,市卫生局医政科负责这次调查的,是个姓陈的副科长,四十多岁,风评是“较真,但不算难说话”,没听说和慈航会或镇上什么人有特别关系。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林薇还给了明澈一个市里的电话号码,是她一个在卫生系统工作的远房表亲,说如果遇到麻烦,可以试着联系,或许能帮着说句话。明澈将纸条仔细收好,这份人情,他记下了。
中巴车摇摇晃晃地来了,带着一股刺鼻的柴油味和车厢里浑浊的人体气息。明澈上了车,拣了个靠窗的座位。车厢里挤满了早起赶集或办事的山民,穿着臃肿的棉袄,大声交谈,呵出的白气在冰冷的车窗上凝成模糊的水雾。明澈安静地坐着,双手拢在袖中,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萧索的冬日山景。枯黄的草坡,裸露的灰色岩石,远处山坳里散落的、低矮的农舍,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沉郁的、了无生气的灰调中。与车厢内的嘈杂喧嚣相比,他像一尊误入尘世的、沉默的雕塑。
他的脑海中,却在反复推演着即将到来的交锋。材料已经准备齐全:情况说明,药品票据,义诊和培训的简单记录(他让周慧帮忙誊写的、美化过的版本),甚至还有几份山下老人手写的、对义诊表示感谢的只言片语(是前几日他让净心特意去“收集”的)。逻辑链条清晰:寺院出于慈悲,进行公益健康咨询和急救知识普及;药品为培训演示和应急备用,来源正规;所谓“非法行医”、“假药”指控,纯属误解或恶意诬陷。他准备的说辞,重点将落在“宗教场所社会服务之善举”、“提高偏远地区民众自救能力之探索”以及“积极配合监管部门厘清事实之态度”上,力求占据道德和情理的高地。
当然,他清楚,对方既然敢动用官方渠道,必然有所准备。举报材料里,除了“药品”,很可能还夹杂了其他“黑料”,比如“寺内管理混乱”、“僧众不和”、“借机敛财”等流言。甚至,不排除对方在卫生局内部有关系,会故意刁难。他必须慎之又慎,每一句话都要斟酌,每一个证据都要经得起推敲,同时,也要留意对方言辞中的漏洞和可能透露出的幕后信息。
车到市里,已是上午九点多。明澈按地址找到卫生局所在的灰色办公楼。楼不高,但透着体制内特有的、略显疏离的威严。门卫盘问了几句,看了他的僧衣和证件,眼神有些异样,但还是指了医政科的方向。
医政科在二楼走廊尽头。明澈在门口静立片刻,整了整衣襟,抚平袖口细微的褶皱,然后抬手,轻轻叩门。
“请进。” 一个略显干涩的男声传来。
推门进去,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靠窗摆着两张对放的办公桌,堆满了文件和档案盒。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油墨和淡淡消毒水的混合气味。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正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看向门口。他穿着深色的夹克,里面是白衬衫,没打领带,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锐利,带着公职人员特有的审视感。应该就是陈副科长。他对面还坐着一个年轻些的女办事员,也抬头看了过来,眼中闪过好奇。
“阿弥陀佛。请问是陈科长吗?贫僧明澈,青林寺僧人。接到通知,前来汇报情况。” 明澈合十行礼,声音平稳清晰。
陈副科长推了推眼镜,打量了他几眼,目光在他年轻的面容和沉静的姿态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指了下办公桌对面的空椅子:“明澈师父是吧?请坐。小刘,倒杯水。”
年轻女办事员应了一声,起身去倒水。明澈道谢坐下,腰背挺直,双手将随身带的帆布包放在膝上。
“接到举报,反映你们青林寺存在无证行医、使用来源不明药品等问题。” 陈副科长开门见山,语气没什么起伏,公事公办,“通知你也收到了。说说情况吧。” 他拿起手边的一份文件,示意明澈可以开始了。
明澈从帆布包里拿出准备好的材料,双手递上:“陈科长,这是寺里就近期相关活动的情况说明,以及所涉药品的采购票据、供应商资质等材料。请过目。”
陈副科长接过,先快速浏览了一下最上面的情况说明,然后拿起那些票据,一张张仔细看起来,尤其关注品名、批号、开票单位。他看得很慢,偶尔用笔在旁边的本子上记点什么。
“你们这个‘义诊’,” 陈副科长放下票据,抬眼看向明澈,“具体是怎么操作的?谁来看病?看什么病?开不开药?”
“回陈科长,并非‘诊疗’,实为‘健康咨询’。” 明澈早有准备,语气恳切,“寺里了尘法师,出家前略通医理,见山下不少老年居士秋冬多病痛,便发心利用闲暇,在寺外设点,为大家提供些养生建议,分析身体不适的可能原因,也备些驱寒的姜枣茶。过程中,不诊断,不开具处方,不进行任何侵入性操作。所赠药品,皆为正规药厂生产的非处方常用药,且仅赠与确有急用者,并说明注意事项。所有活动,皆分文不取,有当时在场众多乡亲可证。” 他将义诊的性质严格限定在“咨询”和“赠药(非处方)”范畴,规避了“诊疗”的法律定义。
“健康咨询?” 陈副科长不置可否,手指在情况说明上敲了敲,“那这些‘急救培训’呢?还采购了药品,包括处方药硝酸甘油。这也是‘咨询’?”
“急救培训,是应僧众要求,为提高自救互救意识,邀请镇卫生院张医生上山普及常识。张医生是正规执业医师。培训内容为止血、包扎、心肺复苏等基础技能,面向僧众及常住居士,属知识普及,非医疗教学。至于药品,” 明澈指向那些票据,“硝酸甘油等,确为处方药,但采购时已明确,仅作为寺内应急备用,置于指定位置,由略通医理的僧众(如广净法师)保管,非紧急情况绝不启用。采购渠道正规,票据齐全。此举实为偏远寺院应对突发疾病、意外伤害之无奈准备,亦是出于对僧众生命安全之负责。此心可鉴,还请陈科长度察。” 他承认采购了处方药,但强调了“应急备用”、“专人保管”、“来源正规”和“偏远地区无奈之举”,合情合理,且将所有责任归于寺院整体,而非他个人。
陈副科长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明澈平静的脸上扫过,又看了看那些票据。“药品来源,是正规公司。票据也没问题。” 他缓缓道,“但是,举报材料里提到,在你们寺内发现了疑似假冒的‘安宫牛黄丸’,而且,与了尘法师突发急病可能有关。这个,你怎么解释?”
终于来了!药瓶!而且,对方果然将药瓶与了尘的病强行关联!明澈心中一凛,但脸上神色未变,反而适当地露出了一丝困惑和凝重:“安宫牛黄丸?假冒?贫僧从未在寺内见过此药,更未曾采购。了尘师伯突发心梗,送医及时,诊断明确,与任何药品无关。此事……是否有人故意混淆视听,栽赃陷害?陈科长,此药瓶现在何处?可否让贫僧一观,或请专业机构鉴定?若真有人在我寺投放伪劣药品,构陷佛门清净地,其心可诛,还请陈科长明察,还我寺清白!” 他完全否认药瓶的存在,并将其定义为“栽赃陷害”,同时要求查看实物和鉴定,态度坦然,甚至带上了被诬陷的愤慨。他知道,药瓶在张医生那里,对方(举报者)不可能将实物交给卫生局(否则容易暴露来源),所以大概率只是“口头举报”或“模糊描述”。他赌对方拿不出实据。
果然,陈副科长皱了皱眉:“药瓶是匿名举报中提及的,我们并未见到实物。但举报者描述具体,且与了尘法师病情时间吻合,不得不查。”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另外,举报还反映,寺内管理混乱,借公益活动之名,行敛财、结党之实,甚至有僧人不守清规,与女居士过从甚密。这些,你又作何解释?”
流言的升级版来了。明澈心中冷笑,面上却显出悲愤与无奈交织的沉痛:“阿弥陀佛。陈科长,此实为最恶毒之诽谤!青林寺虽小,然百年清誉,持戒为本。管理或有不足,正在积极完善(他指了指情况说明中提及的规约修订),但绝无‘敛财’、‘结党’之事!所有信众供养,皆有账可查(他略过了慧明把持的细节)。至于僧众品行,” 他挺直脊背,目光澄澈地看着陈副科长,“贫僧不敢妄言他人,但可扪心自问,自入山门,晨钟暮鼓,青灯古卷,未敢有一日懈怠,更未有一念逾矩。所谓‘与女居士过从甚密’,纯属子虚乌有,恶意中伤!寺内确有居士发心帮忙,皆是虔诚信众,行为端正。此等污言秽语,不仅玷污贫僧个人,更是对我佛门之大不敬!还请陈科长切勿偏听偏信,助长此等歪风邪气!” 他回答得义正辞严,将个人操守与寺院清誉捆绑,并暗示举报者是“诽谤”、“歪风邪气”,将自己置于受害者位置。同时,他再次将“管理不足”引向“正在完善”,显得积极而有担当。
陈副科长一直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等明澈说完,他才慢慢开口:“你的解释,我听了。材料,我也看了。从程序上说,你们搞的这些活动,确实打了擦边球。义诊,哪怕只是咨询,也容易引发误解和纠纷。培训,采购处方药,即便理由充分,也必须严格管理,确保安全。这些,都是隐患。” 他先指出了“擦边球”和“隐患”,这是站在监管者角度的客观评价,无可指摘。
“不过,” 他话锋一转,拿起那些票据和情况说明,“从现有材料看,药品来源正规,活动初衷也算正面,没有发现直接证据证明你们‘非法行医’或‘使用假药’。至于其他举报内容,” 他看了一眼明澈,“多是些传闻和指责,缺乏实据。我们办案,讲究证据。”
明澈的心,微微松了一线。对方似乎并不想一棍子打死,或者说,举报者提供的“弹药”还不够充分。
“但是,” 陈副科长再次转折,语气严肃起来,“举报既然到了我们这里,我们就必须有个处理结果,给举报人,也给社会一个交代。青林寺的情况,我们会记录在案。有几条要求,你们必须做到:第一,立即停止一切可能被误解为‘诊疗’的活动,包括所谓的‘义诊’。第二,对已采购的处方药,严格管理,建立台账,明确保管人和使用条件,不得随意动用。第三,加强寺内管理,规范僧众行为,避免再授人以柄。我们会将处理意见,正式函告你们寺院,并抄送市宗教事务管理部门。你们要拿出整改措施,限期反馈。明白吗?”
停止义诊?严格管理药品?加强管理?这些要求,看似严厉,实则给了台阶下。没有处罚,没有认定“违法”,只是要求“整改”。这几乎是最理想的结果了。显然,陈副科长在“证据不足”和“举报压力”之间,选择了折中处理。或许,林薇那位“表亲”的电话,也起了一点微妙的作用?又或许,陈副科长本人也对这起明显带有“民间争斗”色彩的举报有所保留?
“贫僧明白。多谢陈科长明察。” 明澈立刻起身,合十躬身,“寺里定当严格遵守要求,立即整改,并加强管理,绝不再给政府添麻烦,亦不让佛门蒙尘。”
“嗯。” 陈副科长点点头,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些,“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注意界限。回去吧,把今天谈的,跟你们寺里管事的说清楚。整改反馈,按时交来。”
“是。再次感谢陈科长。” 明澈再次行礼,收拾好材料,退出了办公室。
走出卫生局大楼,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明澈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腔中那股一直紧绷的、冰冷的气流,似乎随着这口气,稍稍纾解了一些。
危机,暂时化解了。至少,官方层面的直接打击,被挡住了。没有处罚,没有坐实罪名,只是“整改要求”。这无疑是巨大的胜利。慧明想借官方之手打压他的企图,落空了。慈航会精心策划的举报,也未能达到致命效果。
但是,代价也是明显的。义诊被明令禁止,这是他“社会服务”旗帜下最得民心的一块阵地,就这样被暂时封印了。药品管理被加强监控,他想借“应急”之名逐步掌握部分医疗资源的打算,也受到了限制。“整改反馈”需要寺里(实际上是慧明)出具,这等于又将一部分主动权交回了慧明手中。而且,卫生局“记录在案”并“抄送宗教局”,意味着青林寺从此在官方那里挂上了“有待观察”的号,未来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重新审视。
更重要的是,幕后黑手一击不成,绝不会罢休。他们还会用其他方式,从其他角度进攻。药瓶的隐患并未消除,慧明的敌意只会更深,寺内的流言也绝不会因为一次“整改”就平息。
他抬头,望向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寒风卷着街角的尘土和纸屑,打着旋儿。
接下来的路,并不会因为这次“赴会”的勉强过关,而变得平坦。相反,可能更加崎岖、更加凶险。
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海青,迈步走下台阶,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步履依旧沉稳,但眼神深处,那簇冰冷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沉静,也更加幽深。
他知道,与卫生局的交锋,只是漫长寒冬中的一场前哨战。真正的凛冬,或许才刚刚开始。而他要做的,是在这酷寒中,积蓄每一分热量,磨砺每一分锋芒,等待时机,给予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致命的一击。
回到青林寺时,已是日头西斜。寺院笼罩在冬日黄昏特有的、清冷而苍茫的光晕里,静默如常,仿佛外界的风波从未侵扰。
但明澈知道,这寂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他握了握袖中那张写着“整改要求”的纸,目光扫过巍峨的大殿和深远的庭院,然后,朝着清源住持的禅院,稳步走去。他需要汇报,需要争取,也需要……开始新一轮的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