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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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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澈从市卫生局带回来的,与其说是一纸“整改通知”,不如说是一道无形的、沉重的枷锁,和一柄被递到对手手中的、锋利的匕首。
枷锁是明面上的。停止义诊。严格管理药品。限期提交整改报告。这三条,像三道冰冷的铁箍,套在了明澈推动的、刚刚显露出些许生机的“社会服务”尝试上,也套在了他试图通过“应急医疗”切入寺院实务、积累声望和资源的路径上。义诊这面凝聚人心、对抗慈航会、吸引山下好感的旗帜,被强行按下。药品被纳入“严格管理”,意味着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灵活、隐秘地通过林薇的渠道获取应急物资,建立独立的资源储备。整改报告需要寺院“正式出具”,主导权必然落在慧明手中,他完全可以借机大做文章,将“整改”扩大化为对他明澈乃至其所有“标新立异”行为的全面否定和约束。
匕首,则是隐形的,但更危险。卫生局“记录在案”并“抄送宗教局”,这等于在青林寺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清净”招牌上,敲下了一枚带着瑕疵的官方印章。从此,这座寺院在监管部门眼里,就成了“有过问题”、“需要关注”的对象。这枚印章,可以被慧明,被慈航会,被任何对青林寺或明澈不满的人,随时拿出来,作为攻击的利器——“看,连卫生局都认定他们有问题!”“宗教局都知道了,这寺里的管理肯定混乱!”“上面都盯着呢,你们还敢乱来?”
明澈清楚地知道这“回响”的威力。所以,回到寺院的当晚,他没有丝毫耽搁,甚至顾不上疲惫和腹中饥饿,径直去了清源住持的禅院。他必须赶在慧明从其他渠道(比如卫生局直接联系寺院,或山下流言)得知消息、并加以歪曲利用之前,亲自向住持汇报,掌握解释的主动权。
清源住持的精神,似乎比前几日更不济了。斜倚在旧藤椅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屋角的炭盆只余一点微红的余光,驱不散满室的阴寒。听到明澈的脚步声,他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落在明澈身上,带着深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期待与忧虑的复杂情绪。
“住持,弟子回来了。” 明澈在榻前跪下,声音放得很轻,但足够清晰。
“嗯……如何?” 清源住持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明澈从怀中取出那份卫生局出具的、盖着红章的“谈话记录”和“整改要求”复印件,双手呈上,然后开始汇报。他没有隐瞒,也没有夸大,用最平实、最客观的语言,叙述了卫生局调查的起因(匿名举报)、调查的过程、自己的解释、以及最终的处理结果。他将重点放在“调查未发现非法行医及使用假药证据”、“药品来源正规”、“活动初衷获理解”上,而将“停止义诊”、“严格管理”等要求,描述为“监管部门出于规范考虑提出的建议”,并强调“陈科长态度公允,给予了整改机会”。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清源住持的表情。老人的眉头随着他的叙述,时而紧锁,时而微舒,听到“未发现证据”时,眼中掠过一丝如释重负,但听到“停止义诊”、“记录在案”时,那浑浊的眼底又迅速蒙上一层更深的阴翳和忧虑。
“唉……终究……还是惹来了是非。” 清源住持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份冰冷的文件纸张,“义诊本是善举,却……罢了,罢了,官家既然说了,那便……停了吧。药品……是要管好,莫再授人以柄。只是这‘记录在案’……” 他抬起头,看着明澈,目光中充满了沉重的无力感,“明澈啊,寺里如今,真是经不起半点风波了。了尘还在医院,生死未卜。外面谣言四起,里面……人心也不齐。这官家的印章一盖,往后……怕是更难了。”
老人话语中的悲观和无力,让明澈心中微微一沉。他知道,清源住持年事已高,心力交瘁,经此一连串打击,恐怕已生退意,或至少是强烈的“求稳”心态,再也无力,也可能无心,去支持任何可能带来“变化”或“风险”的举措了。这对明澈而言,意味着来自最高层的、最有力的支持,正在迅速衰减。
“住持宽心。” 明澈稳住心神,语气恳切中带着一丝坚定,“风波虽恶,然邪不压正。此次调查,正说明我寺行事光明,方能经得起查验。停止义诊,是权宜之计,我佛慈悲济世之本怀,不会因此更改,日后或可以其他更稳妥方式践行。药品管理,弟子定当严格遵循。至于‘记录在案’,清者自清,时日一久,是非曲直,自有公论。眼下最要紧的,是寺内上下齐心,共度时艰。弟子愿竭尽全力,协助住持与监院,稳定人心,落实整改,绝不让寺院再陷险地。” 他再次将“齐心”、“稳定”摆在首位,并将自己定位为“协助者”,安抚住持的同时,也为自己接下来的行动保留了空间和“正当性”。
清源住持看着他年轻而沉静的脸,良久,又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你……去办吧。跟慧明也说一声。寺里的事……你们商量着办。我老了,不中用了……” 最后几句,声音低微,几不可闻,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凉。
明澈心中五味杂陈,但知道此刻不是感慨的时候。他恭敬地行礼退出,轻轻带上了禅房的门。将清源住持那沉重的叹息和无力的背影,关在了身后。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在清源住持这里,他最多只能争取到“不反对”或“默许”,再难得到积极的、强有力的支持了。他必须更加倚重自己已经建立的、和正在建立的力量。
下一步,是慧明。他知道,与慧明的正面交锋,避无可避,而且很快就会到来。卫生局的处理结果,尤其是“停止义诊”和“整改报告”,无疑是慧明用来打压他的绝佳武器。他必须主动出击,不能等慧明拿着结果来兴师问罪。
他没有回自己禅房,而是直接去了“法物流通处”隔壁的厢房。果然,慧明还在那里,就着昏暗的灯光,对着账本拨弄算盘,听到门响,抬起头,看到是明澈,眼中立刻闪过一道锐利而冰冷的光芒,嘴角向下撇了撇,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混合着讥讽和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哟,明澈师侄回来了?市里一行,收获不小吧?” 慧明放下算盘,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明澈,语气拖得很长。
“回师叔,弟子刚从市卫生局回来,特来向师叔禀报。” 明澈神色平静,走到桌前,将那份“谈话记录”和“整改要求”的复印件,同样双手放到慧明面前。
慧明拿起文件,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当看到“停止义诊”、“严格管理药品”、“记录在案”等字眼时,他脸上的讥讽之色更浓,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快意。但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将文件轻轻放下,手指敲着桌面,慢悠悠地道:“嗯,结果嘛……不算太好,但也不算最坏。至少,没把你直接抓起来,也没罚寺里的款。明澈啊,你说你,当初要是听我一句劝,别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名堂,安安心心念经修行,何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现在好了,义诊搞不成了,药也不能乱用了,寺里还背了个‘记录’。你说,这责任,谁来担?这烂摊子,谁来收拾?”
他果然开始追究责任,并将“烂摊子”的帽子扣了下来。
“师叔教训的是。弟子思虑不周,行事确有欠妥之处,给寺里带来了麻烦,弟子甘愿受罚。” 明澈首先认错,姿态放低,化解对方最直接的攻击,“然此次风波,实乃有人恶意构陷,举报不实。卫生局陈科长明察秋毫,未采信不实之词,仅就程序问题提出整改要求,已是对我寺网开一面。眼下,最紧要的,非是追究责任,而是如何落实整改,消除隐患,挽回声誉,让寺院早日重回正轨。” 他将“责任”轻描淡写为“思虑不周”,将重点转移到“落实整改”、“重回正轨”上,并且暗示卫生局是“网开一面”,弱化了事件的严重性。
“重回正轨?” 慧明嗤笑一声,“说得轻巧!义诊停了,寺里少了多少口碑?山下那些老头老太太,以后还会来吗?药品要‘严格管理’,怎么管?谁来管?你买回来的那些药,现在怎么办?还有这整改报告,怎么写?写什么?这些,不都是你惹出来的麻烦?”
他句句紧逼,将具体难题一个个抛出来。
“义诊虽停,然我寺慈悲济世之心不减。日后或可转为其他更稳妥之公益形式,如定期探望山下孤老,或结合寺内资源,开展传统文化讲座。药品管理,弟子建议,由库房李执事牵头,制定详细管理细则,明确保管人(可仍为略通医理的广净师叔)、领用登记、定期核查等制度,报师叔及执事会批准后执行。弟子之前所购药品,可悉数移交,纳入统一管理。至于整改报告,” 明澈不疾不徐,一一回应,并将具体事务的处置权和建议权,巧妙地与慧明及其掌控的执事会、库房挂钩,“自当由师叔主持,召集执事会商议拟定。弟子愿将从卫生局了解之情况、要求,及上述建议,整理成文,供师叔及各位执事参考。报告主旨,当在承认不足、表明整改决心、彰显我寺配合监管、规范自身之态度,或可……略提及有人恶意举报、干扰寺院正常活动之苦衷,以争取外界理解。” 他给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并且将“写报告”的主导权和最终决定权交给了慧明,自己只提供“参考”,既显得配合,又避免了被慧明在报告内容上做手脚陷害。同时,他提议在报告中“略提及”恶意举报,这是对慧明的一种试探——看他是否愿意将矛头引向外部,还是想借机将“整改”完全变成对明澈的批判。
慧明眯起眼睛,盯着明澈,似乎在权衡他这些话里的虚实和意图。明澈的应对,绵里藏针,既承认了“麻烦”,又给出了解决路径,还抬出了执事会,让他难以独断专行地追究。尤其是关于药品管理和报告撰写的建议,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有点“为他着想”的味道,但细品之下,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哼,你倒是想得周全。” 慧明最终哼了一声,没有立刻采纳,也没有断然拒绝,“药品的事,我会跟李执事说。整改报告……等我跟几位执事商议后再说。不过,明澈,” 他身体前倾,目光如锥,压低声音,“你别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卫生局是暂时放过了你,但寺里的规矩,不能坏!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允许,没有执事会的决议,你不得再以任何名义,私下与山下来往,不得擅自动用寺内钱物,更不得再搞什么‘新花样’!你的首要任务,是好好反省,把心思收回来,放在功课上!听明白了吗?”
他趁机收紧了缰绳,明确限制明澈的行动自由和资源调动能力,试图将他彻底边缘化,困在“反省”和“功课”的牢笼里。
“弟子明白。定当谨遵师叔教诲,收心用功。” 明澈垂首应道,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早知道慧明会如此,这禁令在意料之中。但“禁令”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清源住持没有明确反对,只要他在僧众中声望犹在,只要周慧、林薇这些“暗线”还在,慧明的禁令就未必能完全锁住他。
离开厢房,夜色已深。寒风呼啸,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寺院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大殿檐角的风铃,在风中发出零星的、凄清的撞击声。
明澈没有立刻回寮房。他走到庭院中央,仰头望向漆黑的、无星无月的夜空。寒风灌满他的海青,猎猎作响,仿佛要将他单薄的身体吹散。
卫生局之行的“回响”,正在寺内层层荡开,冲击着原本就脆弱的平衡。清源住持更加衰弱无力,慧明趁机收紧控制,他自己则被套上了新的枷锁,活动空间被大幅压缩。
然而,他胸中那簇幽火,却在寒风中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执拗。对手的每一次打压,环境的每一次恶化,都像燃料,让这火焰烧得更旺,也让他看得更清楚——这潭水下的博弈,已是你死我活,再无转圜余地。
义诊被禁,但“慈悲”的旗帜不能倒,可以换一种更隐蔽、更个人化的方式,比如通过周慧,对山下特定困难老人进行“个别关怀”。药品被监管,但应急的渠道和知识(张医生)已经建立,关键物资(硝酸甘油等)已经到手一部分。慧明的禁令,限制的是“明面”,而他的网,早已在“暗面”铺开。
周慧的“健康档案”在继续,或许能发现更多有用的信息,甚至……关于药瓶的线索?林薇这条线,价值远超药品采购,她背后的商业网络、社会关系,以及她本人对精神指引的需求和对寺院的投入感,都是宝贵的资源。净心等年轻僧众的向心力,经过急救培训和此次风波,或许更加凝聚。还有叶晚晴这条媒体线,尚未真正动用……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扫过黑暗沉静的殿宇轮廓。这座百年古刹,在寒夜里像一头蛰伏的、伤痕累累的巨兽,沉默地承受着内外的侵蚀。而他,这个年轻的、看似被束缚的僧人,却要成为在这巨兽体内悄然游走、试图掌控其脉搏的……执刀者。
道路更窄,风险更大,但目标也从未如此清晰。
他转身,朝着自己禅房走去。脚步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寒夜里,传得很远,又很快被风声吞没。
回到禅房,关上门。他没有点灯,在熟悉的黑暗和寒冷中坐下。
从怀里,他摸出两样东西。一样是周慧下午偷偷塞给他的、一卷新的、用旧棉布细心撕成的“纱布”,带着她手心的微温。另一样,是林薇让净心转交的那张写着她“表亲”电话号码的纸条,冰凉而单薄。
手指摩挲着粗糙的布卷和光滑的纸片,黑暗中,明澈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而幽深的弧度。
枷锁已套,匕首悬顶。
但棋局未终,执子之手,仍未松开。
寒夜漫漫,然弈者之心,愈冷愈静,愈暗愈明。
窗外,风声如怒涛,仿佛预示着,短暂的沉寂之后,将是更加酷烈、也更加诡谲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