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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雪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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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后半夜下起来的。起初只是细碎的雪粒,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到了黎明前,雪粒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无声无息,从天穹深处倾泻而下,将青林寺连绵的殿宇、高耸的古木、蜿蜒的回廊,以及庭院里每一寸裸露的青石板,都覆上了一层不断加厚的、洁白而柔软的绒毯。
明澈在天色将明未明时醒来。禅房里冷得呵气成霜,窗户上结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般的冰花,将外界的光线过滤成朦胧惨白的一片。他起身,披上那件洗得发硬、几乎失去御寒作用的薄棉坎肩,走到窗边,用手掌的温度,在冰花上融开一小片透亮的区域。
外面,已是银装素裹的世界。雪还在下,但势头似乎小了些,变成了纷纷扬扬的柳絮。庭院里空无一人,积雪平整如镜,尚未留下任何足迹。远处的大殿、钟楼、藏经阁,都只剩下一片模糊而浑厚的白色轮廓,仿佛一夜之间,这座百年古刹被施了某种静默的魔法,沉入了与世隔绝的、冰封的梦境。
然而,这洁白无瑕的静谧,落在明澈眼中,却像一张巨大的、等待书写的素帛,也像一个可能掩盖一切痕迹与罪证的天然幕布。他想起昨夜钟楼后净尘那惊恐的眼神和藏起的、带着新伤的手。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会将他可能留在那里的痕迹掩盖吗?还是说,这场雪本身,会成为某种行动的信号或掩护?
他迅速穿好海青,整理好随身物品——那本从不离身的硬壳笔记本,一支削尖的铅笔,还有周慧给他的那卷自制“纱布”。然后,他推开禅房的门。
寒气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包裹了他。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让肺部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头脑却愈发清醒。他沿着被积雪覆盖的回廊,朝着钟楼的方向走去。脚步很轻,尽量踏在回廊内侧、积雪较薄的地方,避免留下过于清晰的脚印。这个时辰,寺里大多数人还在沉睡,只有负责撞晨钟的僧人可能已经起身。
钟楼矗立在寺院东侧,是一座三层的木构建筑,飞檐翘角,此刻披着厚厚的雪衣,显得更加古朴而孤寂。楼后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以前用作晒经,后来堆放些废弃的建材、破旧法器,平时少有人至。空地边缘,与寺院后墙之间,有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夹道。
明澈没有直接走向空地,而是先绕到钟楼的另一侧,这里可以观察到空地的大致情况,又不易被从钟楼或空地过来的人发现。雪还在下,视野不甚清晰,但足以看清,空地上覆盖着平整的积雪,没有任何杂乱的脚印。昨夜净尘离开的方向,确实是朝这里来的,但雪似乎掩盖了一切。
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确认周围没有动静,才从钟楼侧面,沿着墙根的阴影,小心翼翼地走向那片空地。积雪很深,没过了他的脚踝,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的轻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他尽可能放轻脚步,快速扫视着周围。
空地上的积雪确实平整,但靠近堆放杂物的一角,有几处轻微的凹陷,似乎不久前被什么东西碰触过,又被新雪匆匆覆盖,形状模糊。明澈蹲下身,仔细查看。那凹陷很浅,不规则,不像人的脚印,倒像是……有人在这里翻动过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东西被从雪下取走时留下的痕迹。
他的目光,顺着那几处凹陷,投向杂物堆深处。那里堆着几块断裂的石碑、朽烂的木料,还有一口不知何年何月遗弃的、半埋在雪中的破铁锅。积雪覆盖下,一切都显得平常而破败。
然而,就在那口破铁锅旁边,一处被杂物遮挡、背风雪的角落里,明澈发现了一小片颜色与周围积雪不同的、暗褐色的污渍。污渍不大,已经快被新雪盖住,但在纯白的底色映衬下,依然刺眼。
是血?还是……铁锈?亦或是其他什么?
明澈的心跳,几不可察地加快了一瞬。他迅速从袖中取出那卷“纱布”,小心地用边缘干净的部分,轻轻拂开那片污渍上的浮雪。污渍呈现出一种暗红发黑的颜色,黏稠,已经半凝固,渗入了下面冻硬的泥土和杂物缝隙中。看起来,确实很像血迹,而且是不久前留下的。他凑近些,没有闻到明显的血腥味,或许是被寒冷和风雪冲淡了。
他想起净尘手指上新鲜的创可贴。
会不会是净尘昨夜在这里,不慎被什么尖锐物(比如断裂的木料、生锈的铁器)划伤留下的?他当时在这里做什么?仅仅是偶然经过受伤,还是……在藏匿或取走什么东西?那个可疑的、被匆匆覆盖的凹陷,是否与之有关?
明澈用“纱布”的边缘,极其小心地从污渍边缘,刮取了极其微少的一点样本,然后迅速用干净的雪将取样的痕迹掩盖,再将纱布卷好,收回袖中。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再次快速扫视四周。雪依旧纷纷扬扬,能见度很低,周围没有一个人影。
他不能在这里久留。撞钟的僧人随时可能过来。他必须立刻离开,并且要尽量抹除自己来过的痕迹。
他倒退着,沿着来时的路线,小心地用脚将自己留下的脚印趟乱、弄浅,尤其是在那处有污渍的角落附近,他特意用脚将积雪和杂物拨动了一番,让现场看起来更加自然、杂乱。然后,他快速退回到钟楼侧面,沿着来时的墙根阴影,离开了这片空地。
当他绕回钟楼正面,准备返回自己禅房所在的区域时,远远看到,一个裹着厚厚棉袍的身影,正从大殿侧面的寮房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钟楼走来。是负责撞晨钟的僧人,睡眼惺忪,手里提着撞钟的木槌。
明澈立刻转身,拐进另一条回廊,避开了对方的视线。他加快脚步,回到自己禅房附近,在回廊下踩掉僧鞋上的积雪,又拂去肩头和海青下摆沾上的雪片,这才推门进入禅房。
关上门,将呼啸的风雪和清晨的寒意隔绝在外。禅房里依旧冰冷,但比起外面,已是难得的“温暖”。
明澈走到桌前,就着窗外透进的、朦胧的天光,小心地展开那卷“纱布”。在沾染了暗红污渍的边缘,他用指甲轻轻刮下一点极细微的样本,放在一张干净的草纸上。污渍在室内光线下,颜色更加暗沉。他凑近闻了闻,依旧没有明显的血腥味,反而有一种极淡的、难以形容的、类似于铁锈混合着某种草药或矿物质的古怪气味。
是血吗?不太像。但也不是普通的铁锈或泥土。这气味……他似乎在什么地方隐约闻到过。在哪里?
他努力回忆。是了,是了!在藏经阁,周慧整理那些被虫蛀、受潮霉变的旧经书时,有些书页上会散发出类似的、陈年的、混合着纸张腐败、霉菌和某种古老草药(可能用于防虫)的复杂气味。但这污渍的气味,似乎更“新”一些,也更“冲”一些。
会不会是……某种药物?或者,是沾染了药物成分的……血迹?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骤然照亮了他脑海中的某个角落。
药瓶!那个被匿名举报、疑似装有假冒“安宫牛黄丸”的药瓶!张医生曾说,瓶内残留气味“不像是正宗安宫牛黄丸该有的浓郁麝香、牛黄气味,倒有点……类似某些廉价镇静药物的古怪甜腻味,还混杂着一丝……说不清的铁锈或矿物质味道。”
铁锈或矿物质味道!与眼前这污渍的古怪气味,是否有相似之处?虽然张医生描述的是“甜腻”,而这是“铁锈草药”,但那种“古怪”和“难以形容”的感觉,却隐隐相通。
如果……如果昨夜净尘在钟楼后,处理的不是什么普通伤口,而是与那个药瓶有关的东西呢?比如,他不慎弄破了药瓶,或者处理药瓶残留物时,被沾了药物的碎玻璃或什么东西划伤,留下了这混合了药物和血迹的污渍?他手指上的新伤,是否就是由此而来?他当时的惊恐,是否不仅仅是因为撞见明澈,更是因为自己正在做一件见不得光、且可能带来大祸的事?
这个推测,让明澈的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沉沉地撞击着。
他需要验证。但这污渍样本太少,气味也难以精准比对。他需要一个懂得药物,或者至少能分辨常见药物气味的人。
他想到了张医生。但直接联系张医生,风险太大。尤其是在卫生局刚刚“记录在案”、寺内风声鹤唳的当下。
或许……可以通过林薇?她采购药品,接触医药公司的人,或许认识懂行的人?不,那样会将林薇也拖入险境,而且,解释污渍来源也是个难题。
那么,寺内呢?广净师叔略通医理,但上次了尘急救时,他并未表现出对药物气味的特别敏感。而且,他是慧明那边的人吗?明澈不能确定。直接找他辨认,无异于打草惊蛇。
还有一个选择——周慧。她对气味敏感(整理旧书时能分辨不同霉变气味),而且绝对忠诚。但让她辨认这种可能涉及阴谋的药物污渍,是否太过危险?她会不会因此感到更大的恐惧,甚至举止失措,引来怀疑?
明澈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窗外的天色,在雪光的映衬下,渐渐亮了起来。远处,浑厚悠长的晨钟,终于“咚”地一声撞响,打破了雪晨的寂静,余音在漫天飞雪中回荡,显得格外苍凉。
钟声让明澈做出了决定。他不能将周慧完全排除在危险之外,但可以控制信息的范围和方式。他需要一个更自然、更间接的“辨认”机会。
他将沾有污渍的纱布重新卷好,小心地收在禅房一个隐蔽的角落。然后,他摊开一张新的草纸,用铅笔快速勾勒了几笔——是钟楼后那片空地和杂物堆的简图,并在那处污渍位置做了个标记。他将草图也小心收好。
做完这些,他才感到刺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袭来,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他搓了搓手,走到炭盆边——盆里只有冰冷的灰烬。寺里分发的炭本就有限,他这个“待罪反省”的弟子,更是被克扣得厉害。
他不在意。身体的寒冷,反而让思维更加清醒锐利。
净尘的异常,钟楼后的污渍,可能关联的药瓶……这些碎片,似乎正在拼凑出“药瓶事件”幕后的一角。但还不够,远远不够。他还需要更多线索,来验证这个推测,并找出背后真正的指使者和目的。
慧明?广亮?云寂?还是另有其人?
雪还在下。这场大雪,掩盖了痕迹,也可能延缓了某些阴谋的步骤。但同样,它也给了明澈一个相对安静的、不被过多打扰的“窗口期”。在雪停之前,在道路重新变得清晰之前,他必须抓紧时间,理清更多的线索,布下更深的局。
他走到窗前,再次望向外面白茫茫的世界。庭院的积雪上,已经开始出现零星的、早起的僧人和沙弥踩出的脚印,像一张洁白的宣纸上,开始落下杂乱无章的墨点。
明澈的目光,越过这些新鲜的脚印,投向钟楼的方向,又转向后殿西厢(云寂挂单处),最后,落在慧明监院所住的东寮方向。
雪能掩盖一时,但雪下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而雪化之时,究竟是污秽尽显,还是真相大白?
他收回目光,转身走到蒲团前,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开始每日雷打不动的早课静坐。
诵经声在冰冷寂静的禅房里低低响起,平稳,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也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能穿透这厚重雪幕与无尽阴谋的、执拗的决心。
风雪再大,终有止息之时。
而猎人,在风雪中,更需要耐心,更需要清晰的双眼,和一颗冰冷如铁、等待致命一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