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第三十章:冰鉴 ...

  •   大雪封山三日。

      三日里,青林寺彻底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蜿蜒的山道被深可及膝的积雪掩埋,山下镇子与寺院的联系,只剩下电话线里偶尔传来的、夹杂着电流噪音的、模糊不清的声音。寒风裹挟着雪沫,昼夜不停地呼啸,卷过殿宇飞檐,在墙角堆积起一人高的雪丘,又在庭院中央扫荡出光溜溜的、冻得硬如铁板的冰面。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纯白,和深入骨髓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酷寒。

      寺内的炭火储备,在慧明监院“严格控制、优先保障住持及执事、年老体弱者”的命令下,迅速见底。除了清源住持的禅院、执事会厢房以及几位年迈老僧的寮房,还能勉强维持一丝稀薄的暖意外,绝大多数僧众,包括明澈,都只能依靠单薄的僧衣、冰冷的被褥,和不断活动身体产生的那点可怜热量,抵御这数十年不遇的严寒。

      生存的艰难,像另一重无形的枷锁,叠加在原本就沉重压抑的气氛之上。每日的口粮也开始缩减,糙粥更稀,咸菜更少,连热水都成了需要定量分配的奢侈品。僧众们缩在冰冷的寮房里,呵气成霜,脸色冻得青白,眼神里除了对寒冷的麻木,更添了几分对前路的茫然和对这似乎永无止境的、内外交困局面的绝望。诵经声变得有气无力,劳作也几乎停滞——菜地被深雪覆盖,水井冻得结结实实,除了每日必须的洒扫(扫雪)和去斋堂领那点可怜的食物,大多数人选择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节省每一分体力。

      然而,在这极致的严寒与困顿中,明澈却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醒。外部的严酷环境,像一面巨大的冰鉴,将寺院内部的人心、关系、乃至潜藏的暗流,映照得更加清晰、更加无可遁形。

      身体的痛苦是真实的。指尖冻得发麻,失去知觉;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气都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和肺叶;夜晚躺在如同冰窟的床上,需要耗费极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牙齿不打架,身体不缩成一团。但正是这种极致的生理考验,让他对周围的一切,观察得更加细致入微。

      他看见,在分配那点有限的炭火和稍好一点的食物(如热粥里多几粒米)时,慧明如何“公正”地将大部分划拨给自己和几位亲信执事,对清源住持也只是维持最低限度的“体面”,而对其他僧众,则是一种近乎漠然的敷衍。他看见,广济师叔因为偷偷多藏了半块冻硬的馒头,被慧明当众斥责“私藏公物”,罚去清扫积雪最厚的后山台阶,冻得嘴唇乌紫,回来后对慧明的眼神里,多了毫不掩饰的怨恨。他看见,李执事在库房里对着空了大半的米缸和见底的盐罐唉声叹气,对前来支取物品的僧人,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他看见,那位挂单的云寂师父,似乎完全不受严寒影响,依旧每日按时在自己那间冰冷的西厢房里打坐,偶尔出来,也是步履沉稳,神色淡然,只是他那件单薄的旧袈裟,在雪光映照下,似乎隐隐透出一种不同于普通粗布的、略显挺括的质感。

      他也看见,周慧的脸冻得通红,手指生了冻疮,却依旧每天坚持去藏经阁,用几乎僵直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整理那些脆弱的古籍。有一次,她在回廊下险些滑倒,是明澈恰好路过,扶了她一把。她靠在他手臂上,轻得如同一片雪花,身体因为寒冷和惊吓而微微颤抖,抬起头看他时,眼中除了感激,还有一种近乎依赖的脆弱。明澈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属于陈年书籍的尘土味,和一丝……极淡的、被寒气掩盖了的、女性肌肤特有的温软气息。那一瞬间的接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穿过厚重的棉衣和僧袍,触及他冰封的感官。他迅速而平稳地扶她站好,松手,目光平静地提醒她“雪天路滑,小心些”,然后便转身离开。但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直到拐角。

      他还“看见”了更多。通过净心那冻得通红、却依旧亮晶晶的眼睛。小家伙对明澈的忠诚,在严酷的环境下,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为“共患难”而更加深厚。他成了明澈在年轻僧众中的“耳朵”和“传声筒”,虽然明澈从不让他打探什么,但净心会主动把他听到的、看到的,在帮明澈提热水(偶尔能分到一点点)或一起扫雪时,低声告诉他。

      “明澈师兄,广亮师父昨天又偷偷下山了!雪那么深,也不知道他怎么下去的,回来的时候裤腿都湿透了,还提了个小包袱,神神秘秘的。”“慧明师叔好像特别烦躁,今天早上因为粥太稀,把香积厨的人骂了一顿,说他中饱私囊……可是米缸真的快见底了啊。”“后殿那个云寂师父,真奇怪,这么冷的天,他屋里好像从来没要过炭,也不见他多穿衣服……”

      这些零碎的信息,在明澈心中汇聚、拼合。广亮频繁冒险下山,所为何事?是个人私事,还是与外界(慈航会?)联络?他带回的“小包袱”里是什么?慧明的烦躁,除了物资压力,是否还因为别的事情?比如,卫生局“记录在案”的后遗症?或者,与“药瓶”事件的进展有关?云寂的异常耐寒和那件特别的袈裟……这个神秘的挂单僧,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了。

      而最让明澈在意的,是净尘。自从雪夜钟楼后那次偶遇,净尘似乎彻底躲了起来,很少在人前露面。偶尔见到,也是脸色苍白,眼神躲闪,远远看到明澈就立刻绕道走。他手指上的创可贴换了几次,但似乎伤口一直没完全好。净心有一次提到,看见净尘在偷偷抹一种气味很怪的、黑乎乎的药膏,说是治冻疮的,但“那味道……有点像过年时镇上爆竹放完后的硝石味,又有点像……有点像以前了尘师父弄草药时的某种味道,说不清。”

      硝石味?草药味?明澈立刻想起了钟楼后那古怪的污渍气味。他让净心尽可能详细地描述那种药膏的气味,但净心毕竟年少,描述得含糊不清。

      线索似乎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杂乱。严寒像一把筛子,筛掉了表面的浮华与伪饰,让很多原本隐藏在下面的东西显露出来,但它们彼此缠绕,指向不明,真相依旧笼罩在厚重的雪幕之后。

      明澈需要一次“验证”,一次能将几条线索串联起来的契机。钟楼后的污渍,净尘的药膏,云寂的异常,广亮的神秘包袱……它们之间,是否真有联系?联系又是什么?

      机会,在他几乎要放弃主动寻找、准备继续蛰伏等待时,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

      大雪封山的第四天下午,风势稍减,雪也变成了零星的雪沫。寺里决定组织一次较大规模的扫雪,主要是清理主要通道和殿堂门口的积雪,以防屋顶被压垮,也方便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比如了尘师父病情有变需要下山)能够通行。

      僧众们被分成几组,明澈和净心,以及另外几个年轻僧人,被分派去清扫后殿到西厢房(云寂住处)一带的通道。这里偏僻,积雪尤其深厚。

      劳作是抵御寒冷的唯一有效方法。明澈挥动沉重的竹帚,将厚厚的积雪推向两边,很快,身上就出了层薄汗,驱散了部分寒意。他一边扫,一边留意着西厢房的动静。云寂的房门紧闭,窗纸上映出屋内一点昏黄的光——他竟然点着油灯?在这炭火奇缺的时候?

      扫到西厢房窗下时,一阵极轻微的、带着节奏的“嗒、嗒、嗒”声,隐约从窗缝里飘了出来。不是诵经声,也不是木鱼声,更像是指尖或什么轻巧的东西,有规律地敲击硬物的声音。很轻,很稳,在风雪的间隙中,几乎微不可闻。

      明澈的心,微微一动。他放缓了扫雪的动作,侧耳细听。那“嗒嗒”声持续了十几下,停顿片刻,又换了一种稍快的节奏响起,仿佛在发送某种信号,或是进行某种需要专注的手部活动。

      就在这时,西厢房旁边、通向钟楼后那片空地的狭窄夹道口,一个身影闪了出来。是广亮。他肩上扛着一小袋东西(大概是扫雪用的盐或沙子?),低着头,脚步匆匆,似乎没注意到正在窗下扫雪的明澈等人,径直朝着钟楼方向快步走去。经过明澈身边时,带起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汗味、雪水味和……一丝极淡的、与净心描述的、净尘那药膏有些相似的古怪气味。

      明澈不动声色,继续低头扫雪。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广亮在走到钟楼侧面、即将拐入后面空地时,脚步似乎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飞快地朝西厢房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才迅速消失在墙角。

      那一眼,很短促,但绝不是一个匆忙路过者的无意一瞥。那里面,似乎包含着确认、警惕,或者……某种无声的交流?

      云寂窗内的“嗒嗒”声,在广亮身影消失后不久,也停了下来。西厢房内恢复了寂静,只有那点昏黄的灯光,依旧透过窗纸,在雪地上投下一小片朦胧的光晕。

      明澈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着,节奏却微微加快。云寂的“嗒嗒”声,广亮的“一瞥”和身上的古怪气味,钟楼后的空地,净尘的药膏和污渍……这些散落的点,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线,隐隐串联了起来。

      这条线的核心,很可能就是钟楼后的那片空地,或者说,是空地下面,可能隐藏着的秘密。

      广亮刚才去了那里。他扛着的东西是什么?真的是扫雪的盐吗?还是……别的?他身上的气味,是沾染了净尘的药膏,还是因为接触了钟楼后某种东西?

      明澈需要知道,广亮在钟楼后做了什么。但他不能立刻跟过去,那样太明显。他必须等待,必须有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加快了扫雪的速度,同时对旁边的净心低声道:“净心,我竹帚的柄好像有点松了,我去后面杂物堆看看有没有能捆扎的草绳。你们先往前扫,我很快回来。”

      “哎,师兄,我去帮您找吧?”

      净心热心道。

      “不用,我知道大概在哪。你们抓紧扫,天黑前得弄完这一段。”

      明澈说着,放下竹帚,转身朝着与钟楼相反的方向——后殿堆放废旧杂物的棚子走去。他走得不快,直到拐过一个弯,确认净心等人的视线被遮挡,才立刻改变方向,沿着殿墙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快速绕向钟楼侧面。

      雪地吸收了脚步声,寒风掩盖了衣袂的摩擦声。他像一道灰色的影子,迅速接近钟楼。他没有直接进入空地,而是像上次一样,先隐藏在钟楼侧面的墙角后,小心地探头观察。

      空地上,积雪被清理出了一小片,露出了冻硬的黑色地面。广亮蹲在那里,背对着明澈的方向,正在用一把小铲子,奋力地挖掘着地面。他扛来的那个小袋子放在脚边,口敞开着,里面露出的,并不是盐或沙子,而是一些深色的、颗粒状的东西,看不真切。

      他在挖什么?埋什么?

      明澈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广亮挖得很费力,冻土坚硬。挖了约莫一尺深的一个小坑,他停了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在这酷寒天气竟能出汗,可见用力之猛)。然后,他左右张望了一下——明澈立刻缩回头。

      确认无人后,广亮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看形状,像个扁平的盒子或书本。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放入坑中,又从小袋子里抓了几把那些深色的颗粒,撒在油纸包上,然后才开始填土。

      他将土回填,踩实,又将被挖开的积雪大致拨回原处,掩盖痕迹。做完这一切,他才扛起那个变得空瘪不少的小袋子,再次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匆匆离开,沿着来路返回,很快消失在殿宇的拐角。

      明澈没有立刻出去。他在墙角后又等了片刻,直到确认广亮不会去而复返,周围也没有其他人,才迅速走到那片被挖掘过的地方。

      积雪的掩盖并不完美,能看出新土的痕迹。他蹲下身,没有去碰那些土,只是仔细观察。广亮撒的那些深色颗粒,有一些散落在新土表面,没有被完全覆盖。明澈用手指拈起几粒,凑到眼前。

      颗粒很小,深褐色,近乎黑色,质地坚硬,带着泥土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略带辛辣的矿物质气味。不是常见的石子或土块。

      他忽然想起,张医生描述药瓶残留气味时,提到的“铁锈或矿物质味道”。

      难道……这些颗粒,与药瓶有关?是某种药物的原料?还是……用来掩盖或处理某种东西的?

      明澈的心,沉了下去。广亮埋下的油纸包里,是什么?是药瓶的残余物?是其他证据?还是……新的阴谋道具?

      他必须知道。但现在不能挖。天色渐晚,扫雪的人可能随时会过来。而且,贸然挖掘,很可能打草惊蛇,或者触动什么未知的陷阱。

      他迅速从袖中取出那本硬壳笔记本和铅笔,翻开空白页,快速画下了此地的位置草图,标注了挖掘点、颗粒特征,并记下了时间、广亮的举动。然后,他抓起一把干净的雪,将那几粒深色颗粒小心地包起来,塞进笔记本的夹层。接着,他快速地将现场恢复成广亮离开时的样子,抹去自己来过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起身,沿着原路返回,在杂物棚里随便找了根草绳,捆了捆那把根本没坏的竹帚,然后镇定地走回扫雪的区域。

      “找到了,凑合用吧。”

      他对净心晃了晃草绳,重新开始扫雪,仿佛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

      但他的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广亮的行为,几乎证实了他的猜测——药瓶事件,确有内鬼参与,而且这个内鬼,很可能就是广亮!他埋藏的东西,必然是关键证据或物品。云寂的“嗒嗒”声,广亮那意味深长的一瞥,都暗示着,这个神秘的挂单僧,很可能也与这件事有关联,甚至是更核心的人物。

      净尘,或许只是被利用或胁迫的、无足轻重的小卒子。他的药膏,他的惊恐,他手指的伤,可能都源于接触或处理了与药瓶相关的危险物品。

      一条清晰的链条,开始在明澈脑中成形:慈航会(或幕后黑手)提供药瓶和阴谋构陷——寺内内应(广亮,可能还有云寂)负责接收、藏匿、投放、以及事后处理证据——目标直指明澈和青林寺声誉,意图一石二鸟。

      只是,他们没想到卫生局的调查会“轻轻放下”,也没想到明澈如此隐忍,更没想到一场大雪,让广亮不得不紧急处理可能暴露的“证物”,却反而被明澈撞破。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扫雪结束,众人拖着疲惫冻僵的身体,默默返回冰冷的寮房。晚餐是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小块冰凉的咸菜疙瘩。

      明澈坐在自己禅房的黑暗里,没有点灯,也没有生火(即使有炭,他也不会在这时用)。寒意像无数细小的针,刺透肌肤,但他仿佛感觉不到。

      他手中捏着那本夹着几粒深色颗粒和画着草图的笔记本,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真相的冰山,已然露出一角。但冰面之下,是更庞大、更危险的暗流,和更多未被发现的暗礁。

      他有了线索,有了证据(虽然微弱),也有了更明确的怀疑对象。

      但接下来,该如何行动?是立刻揭发?证据不足,打草惊蛇,可能反被咬一口。是继续隐忍观察?对方可能已经察觉危险,正在加快毁灭证据或采取更极端的行动。是利用这个发现,进行反制?如何操作,才能既保护自己,又能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还有慧明。他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完全不知情,还是有所察觉但默许,甚至……也是参与者之一?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狂风卷着雪片,疯狂地扑打着窗纸,发出骇人的声响,仿佛要将这小小的禅房,连同里面那个沉默的身影,一起吞没。

      明澈缓缓抬起头,望向在狂风暴雪中剧烈颤动的窗棂。黑暗中,他的眼眸,亮得惊人,像两颗落在冰原上的、燃烧着的黑色星辰。

      冰鉴已明,暗影浮现。

      猎手,终于看清了猎物的轮廓,和它藏身的巢穴。

      接下来,是耐心布置陷阱,等待最佳时机,然后……一击,必杀。

      他收起笔记本,将它和那卷沾有污渍的纱布,一起藏入禅房最隐秘的角落。然后,他和衣躺在那张冰冷如铁的床上,拉过同样冰冷的薄被。

      闭上眼睛,黑暗中,是广亮挖坑埋物的身影,是云寂窗内昏黄的灯光和有节奏的“嗒嗒”声,是净尘惊恐的眼神,是慧明阴沉的脸,是清源住持无力的叹息,是周慧冻红的脸颊和依赖的眼神,是林薇爽快利落的声音,是山下流言的恶毒,是慈航会那令人作呕的嘴脸……

      所有这些画面,声音,气息,最后都汇聚成一点冰冷的、清晰的决心,沉入他意识的深处。

      雪,终会停。

      风,终会息。

      而有些账,必须在冰雪消融之前,算清。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