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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腊月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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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七。
黎明,在一种令人窒息的、铅灰色的死寂中,缓慢降临。没有霞光,没有鸟鸣,连风都仿佛被冻结了。天空是厚重的、低垂的、仿佛随时会垮塌下来的铁灰色云层,将昨日那点稀薄的阳光彻底吞噬。积雪不再反射光亮,而是呈现出一种肮脏的、了无生气的灰白,沉默地覆盖着寺院、山峦和整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冰雪、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不祥的凝滞气息。
寒冷,不再是前几日那种刺骨的、动态的寒意,而是一种沉重的、仿佛能将时间都凝固的、绝对的冰冷。呼吸喷出的白气,在离开口鼻的瞬间,似乎就被冻成了细碎的冰晶,簌簌落下。
整个青林寺,被一种比酷寒更深沉、更粘稠的压抑气氛笼罩着。僧众们像一群被冻僵的、提线的木偶,机械地完成着晨课、早斋、洒扫等每日的定例。没有人说话,连眼神的交流都变得稀少而警惕。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弦,仿佛只需要一个最轻微的触碰,就会彻底崩断,引发不可预知的灾难。
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今天的不同寻常。不仅仅是天气的阴沉,物资的匮乏,更是那种弥漫在空气中、渗透到骨髓里的、山雨欲来般的沉重预感。了尘师父还躺在遥远的医院,生死未卜;寺内流言蜚语从未断绝;卫生局的“记录”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而今天,又是释迦牟尼佛成道日的前夕,按照惯例,傍晚将有一场由住持或首座主持的小型祈福法会。在这个内忧外患、人心惶惶的节骨眼上,这场法会,莫名地带上了一丝悲壮和不安的色彩。
明澈像往常一样,在晨光(如果那能被称为光的话)中起身,完成早课,用过早斋。他的神情,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平静,平静得近乎淡漠。一举一动,都严格符合寺规,甚至比平时更加一丝不苟。但这种极致的“正常”,落在某些有心人眼中,反而透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冰冷的意味。
他注意到,慧明监院今天显得格外焦躁。在早斋时,他因为粥里一粒微不足道的砂石,当众斥责了香积厨的僧人,语气之严厉,近乎歇斯底里。他的目光,不时扫过斋堂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在明澈、广亮、净尘,以及角落里沉默用斋的云寂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眼神复杂,混合着审视、疑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是了,他可能也隐隐感觉到了今天的不同,但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这种未知,或许比已知的威胁更让他恐惧。
广亮坐在离慧明不远的地方,低着头,慢慢地喝着粥,但明澈注意到,他握碗的手,指节有些发白,咀嚼的动作也有些僵硬。他的目光,偶尔会与对面的净尘有极短暂的接触,那眼神里带着警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净尘则完全是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脸色惨白,眼窝深陷,拿着筷子的手一直在轻微颤抖,几乎不敢抬头看任何人,尤其是明澈的方向。他碗里的粥,几乎没动。
云寂依旧独自坐在角落,神色淡然,举止从容,仿佛周遭的一切压抑、紧张都与他无关。他甚至比平时多吃了一点,细嚼慢咽,然后平静地放下碗筷,起身离开。经过明澈身边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也未曾斜视,仿佛明澈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明澈心如明镜。表面越是平静,底下的暗流就越是汹涌。广亮和净尘的紧张,说明他们即将执行的任务,带给他们巨大的心理压力。云寂的镇定,则显示出他对自己计划的绝对自信,以及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某种……期待?慧明的不安,则源于对失控的恐惧。而这一切,都在按照他昨晚偷听到的密谋,以及他自己后续的推演,一步步推进。
早斋后,按照安排,僧众们开始为傍晚的法会做准备。清扫大殿,布置香案,准备供品(一些干果、清水),检查香烛。气氛依旧沉闷,但多了几分忙碌带来的、虚假的“生气”。
明澈被分派去协助殿堂照管的刘师父(那位生病的老僧今日略有好转,但仍需人帮忙)整理香烛和检查大殿的灯火。这是一个相对核心,又不易引人注意的位置,便于他观察大殿内外的动静,尤其是香案、供品和净水的准备情况。
他一边麻利地帮着刘师父将一捆捆线香分类,检查烛台,一边留意着进出大殿的人。他看到广亮以“监院吩咐,查看供品是否齐备”为名,进入了大殿后侧的香积厨(临时存放供品的小间),在里面待了不短的时间。出来时,手里似乎空着,但脸色比进去时更加阴沉,眼神快速扫过大殿,尤其在摆放净水壶和香炉的香案上停留了一瞬。
他看到净尘被安排去后山菜窖取一些储存的、用于点缀供桌的干松枝。净尘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去了,但回来时,除了松枝,手里还多了一个用旧布包着的小瓦罐,说是“顺路从井边打的干净雪水,化开备用”。他将瓦罐放在了香案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放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几乎将瓦罐打翻。
雪水?化开备用?明澈心中冷笑。那瓦罐里,恐怕装的不是雪水,而是加了“料”的“特殊液体”吧?准备在法会前,混入净水壶中?或者,在某个关键时刻,以“添加净水”为名,直接倒入香炉或供品中?
他还看到,云寂“恰好”路过大殿门口,驻足朝里面看了片刻,目光沉静,仿佛只是随意一瞥,然后便转身,沿着回廊,不疾不徐地朝着后殿东角——也就是明澈在匿名信中暗示慧觉的地点——方向走去。他的步伐很稳,背影在灰暗的天光下,透着一股与这惶惶寺院格格不入的、近乎冷漠的从容。
好戏,就要开场了。演员们已经就位,道具也已备妥。
明澈的心,像浸泡在冰水中的石头,沉静,冰冷,清晰。他知道,自己布下的网,也到了该收紧的时候。
午时过后,天色越发阴沉,云层低得仿佛触手可及。寒风又起,卷着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僧众们匆匆用过简单到极致的午斋(几乎就是清汤寡水),便各自回到岗位,继续为法会做最后的准备。气氛更加压抑,仿佛连空气的重量都增加了。
明澈找了个借口(说刘师父需要一种特殊的、只有库房才有的软布擦拭佛像金身),离开了大殿,朝着库房方向走去。但他没有真的去库房,而是在一个拐角处,迅速闪入一条僻静的回廊,然后加快脚步,朝着清源住持的禅院走去。
他需要向住持做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汇报”。这次汇报的内容和方式,将直接影响傍晚的局势。
清源住持的禅院里,炭火比别处稍多,但依旧无法驱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老人裹着厚厚的棉被,靠坐在榻上,脸色灰败,眼神浑浊,看到明澈进来,也只是微微动了动眼皮。
“住持。” 明澈在榻前跪下,声音放得极轻,但异常清晰,“弟子有紧要事禀报。”
清源住持无力地抬了抬手,示意他说。
“弟子近日暗中留意,发觉寺内似有宵小之辈,勾结外邪,意图不轨。” 明澈开门见山,语气沉重,“目标,恐是今晚祈福法会。”
清源住持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了一些,枯瘦的手指抓住了被角:“什……什么?法会?他们……想干什么?”
“具体阴谋,弟子尚未完全掌握,但已探知,有人欲在法会所用净水或香烛中做手脚,制造事端,毁我寺清誉,甚至……危害僧众性命。” 明澈语速平稳,但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老人心上,“此事关联山下慈航会,恐有内应。为首者,疑似挂单云寂,及寺内某人。”
他没有直接点出广亮和净尘的名字,也没有提及慧明可能知情或默许,只将矛头指向最可疑的云寂和模糊的“寺内某人”。这既是为了保护自己(避免被指认诬陷),也是为了避免过度刺激住持,同时,将“勾结外邪”的罪名坐实,为后续行动提供最正当的理由。
清源住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他挣扎着想坐直,却力不从心,只是急促地喘息着:“云寂?!他……他……好大的胆子!内应……是谁?!你想……如何?”
“住持息怒,保重身体。” 明澈连忙扶住老人,低声道,“弟子已有所布置,暗中监视。但恐对方狗急跳墙,需住持允准,在关键时刻,果断处置,以正寺规,护我伽蓝!”
“你……你要如何?” 清源住持紧紧抓住明澈的手臂,眼中充满了恐惧、愤怒,还有一丝最后的、孤注一掷的希冀。
“弟子恳请住持,” 明澈目光澄澈,语气坚定,“在法会开始前,授弟子临机专断之权,并请首座慧觉师伯,于申时三刻,移步后殿东角。届时,真相或许可大白于天下,宵小亦将无所遁形。为防万一,还请住持吩咐下去,今夜法会,所有僧众,未经许可,不得擅离大殿,所有供品、净水、香烛,在法会开始前,除指定人员外,任何人不得触碰。”
他将自己的计划和需要住持配合的地方,清晰地提了出来。临机专断之权,是护身符,也是尚方宝剑。让慧觉去后殿东角,是让最刚正不阿、也最具威信的人充当“见证者”。限制僧众活动和触碰物品,则是为了防止混乱和阴谋扩散。
清源住持死死盯着明澈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灵魂深处。良久,老人眼中的混乱和恐惧,渐渐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却又不得不如此的决绝所取代。他重重地、缓缓地点了点头,松开抓住明澈的手,声音嘶哑而微弱:“好……就依你。寺里……就交给你了。务必……揪出内奸,保住寺院……清白……”
他从枕边摸索出一串紫檀念珠,颤巍巍地递给明澈:“这个……你拿着。若有必要……可代行住持之权……但……切记,慈悲为怀,勿枉勿纵……”
这串念珠,是清源住持常年随身之物,某种程度上,象征着住持的权威。此刻交给明澈,意义非凡。
明澈双手接过,触手冰凉沉重。他深深一礼:“弟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住持所托。”
退出住持禅院,明澈将念珠小心地贴身收好。那块紫檀的冰凉,贴着胸口,仿佛一块燃烧的冰,既是权力,也是千钧重担。
他没有回大殿,而是转向首座慧觉师伯的禅房。慧觉师伯向来不喜庶务,对寺内近来的风波也多是冷眼旁观,但他的刚正和威望,是此刻最需要的“镇山石”。
明澈在慧觉禅房外,没有直接求见,而是将一封事先写好的、极其简短的信,从门缝塞了进去。信上只有一句话:“腊月十七申时三刻,后殿东角,有秽乱清规、危害寺院之阴谋发动。事关佛法存续,请师伯亲往坐镇,以正视听。”
落款是“知情人”。
他不需要慧觉完全相信自己,只需要这封信能引起他的足够重视,让他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以慧觉的性格,看到“秽乱清规”、“危害寺院”、“佛法存续”这样的字眼,他绝不会无动于衷。
做完这些,明澈看了看天色。申时(下午三点)将近。距离阴谋发动,只有一个多时辰了。
他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让那寒意渗透四肢百骸,驱散最后一丝可能影响判断的杂念。然后,他整理了一下僧衣,抚平每一丝褶皱,将清源住持的念珠在怀中放得更妥帖些,转身,朝着大雄宝殿的方向,稳步走去。
步履沉稳,目光沉静。海青的下摆,拂过冰冷潮湿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最后的舞台,已经搭好。
最后的演员,即将登场。
而他,这个在黑暗中布网、在冰雪中蛰伏、在绝境中谋划的年轻僧人,将走上舞台中央,与那些隐藏在幕后的魑魅魍魉,进行一场决定生死、决定寺院命运、也决定他自己道路的,终极对决。
腊月十七,申时将至。
寒风呜咽,似鬼哭,似神嚎。
灰暗的天光下,青林寺巍峨的轮廓,沉默而庄严,仿佛一尊亘古以来就矗立于此的、冷眼旁观着人世一切阴谋与挣扎的、巨大的神祇。
而神祇脚下,渺小如蚁的人们,正被各自的欲望、恐惧、算计和执念驱使着,走向那个无法回头的、黄昏的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