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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子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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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六的子夜,万籁俱寂。
雪后的夜空,呈现出一种清冽的、近乎墨黑的深蓝色,没有月亮,只有几粒疏星,冷冷地钉在天幕极高处,闪烁着微弱而固执的光。积雪覆盖下的青林寺,像一头蛰伏在巨大白色裹尸布下的、沉默的巨兽,连呼吸都似乎被冻僵了。没有风声,没有虫鸣,只有无边无际的、砭人肌骨的死寂,和一种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挤压着每一寸空间,每一道缝隙。
明澈没有睡。他盘膝坐在禅房冰冷的蒲团上,身上只穿着那件单薄的旧海青,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入冻土的标枪。他没有点灯,任由黑暗像粘稠的冰水,将他从头到脚地包裹、浸透。寒冷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衣物,刺入肌肤,深入骨髓,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刺痛感。但他仿佛浑然未觉,全部的感官,都凝聚在双耳,捕捉着窗外这片死寂世界里,任何一丝可能出现的、异常的声响。
计划已经启动,棋子已经落下。但真正的较量,往往在对手自以为最安全、最隐秘的时刻,悄然展开。子夜,是阴谋者最爱的面纱,也是猎手最需要的掩护。
他在等待。等待净尘在恐惧压迫下可能做出的行动。等待广亮在压力驱使下可能露出马脚。等待那个神秘的云寂,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是否会有所动作。也在等待,自己布下的“网”,是否能捕捉到“腊月十七”阴谋的最后、也是最关键的线索。
时间,在冰冷和寂静中,以近乎凝滞的速度流逝。只有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和悠长绵缓的呼吸,证明着时间的流动,和生命在这酷寒中的顽强存在。
约莫丑时三刻(凌晨两点多),一声极轻微、极短促的,仿佛枯枝被积雪压断的“咔嚓”声,极其突兀地,刺破了这凝固般的死寂。
声音来自……钟楼方向?还是更靠近后殿西厢?
明澈闭着的眼睛,在黑暗中倏然睁开。眸光清亮锐利,没有丝毫睡意。来了。
他保持着静坐的姿势,没有立刻行动。又耐心等待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确认那声响之后,没有后续的脚步声、人语声,或者其他任何动静。
然后,他才缓缓起身,动作轻得像一片雪花飘落。他走到禅房角落,那里放着他早已准备好的一双用旧布层层包裹了鞋底的僧鞋(为了踩雪时声音更小),和一件颜色最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灰黑色旧棉袍(比海青更便于行动,也略保暖)。他迅速换好,将海青仔细叠放好,然后悄无声息地推开禅房门,闪身出去,又反手将门轻轻虚掩。
门外,寒气如同有形的实体,瞬间将他吞没。他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让肺部感到一阵尖锐的收缩,头脑却更加清醒。他贴着寮房斑驳冰冷的土墙,像一道没有实体的影子,朝着刚才声响传来的方向,悄无声息地移动。
积雪在脚下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被布底吸收了大半。他选择走在墙根、廊檐的阴影里,避开开阔的、可能被月光(虽然微弱)照到的雪地。整个寺院沉睡在深沉的黑暗与寒冷中,没有任何灯火,也没有任何人声。只有他自己,和这片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寂静。
他先绕到钟楼侧面,像前日一样,隐在墙角后,仔细观察。钟楼后的那片空地,在星光的微弱映照下,是一片平整的、泛着幽幽冷光的雪原,没有任何足迹,也没有任何被翻动过的痕迹。那声“咔嚓”不是来自这里。
那么,是后殿西厢?云寂的住处?
明澈的心,微微提了起来。他离开钟楼,沿着回廊的阴影,更加小心地朝着后殿方向潜行。越靠近后殿,空气似乎越冷,那种无形的、令人不安的寂静也越发浓重。
当他能够看到后殿西厢那排低矮房舍的模糊轮廓时,他停下了脚步,将自己隐藏在回廊一根粗大木柱的阴影里,凝神望去。
西厢房一共三间,云寂住在最靠里、也是最僻静的一间。此刻,三间房都黑着灯,门窗紧闭,没有任何声息,与周围沉睡的寮房并无二致。
然而,明澈的目光,却牢牢锁定了云寂那间房的窗户。窗纸上,没有透出任何光亮,但就在他凝视的片刻,他仿佛看到,那扇窗户的窗纸,似乎……极其轻微地,向内凹陷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原状。
像是……有人从里面,用指尖,极快、极轻地点了一下窗纸?
是错觉?还是……
明澈屏住呼吸,将所有的感官都调动到极致。寒风偶尔掠过,卷起檐角些许雪沫,发出“簌簌”的轻响。远处,似乎有夜枭短促的啼叫,更添幽寂。
就在这风声与夜枭啼叫的间隙,他捕捉到了。一声极低、极低,低到几乎不存在,却又清晰得如同在他耳边响起的——金属摩擦的、“滋啦”一声轻响。
声音的来源,正是云寂那间房!不是窗户,而是……门?还是墙壁?
紧接着,又是一声极其轻微的、木制门轴转动时,因寒冷和缺乏润滑而发出的、艰涩的“嘎吱”声。声音短促,立刻停止,仿佛门只被打开了极细的一条缝,又立刻合上。
有人出来了?还是……有人进去了?
明澈的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沉沉地撞击着。他身体绷紧,目光如鹰隼,死死盯住那扇房门。
几息之后,房门下方靠近地面的缝隙里,透出了一线极其微弱、几不可察的昏黄光晕,一闪即逝。是手电筒?还是……油灯被用什么东西遮挡着?
光晕消失后,房门再次发出那声极其轻微的“嘎吱”声,然后,是门闩被轻轻插上的、几乎听不见的“咔哒”声。
有人进去了!带着光源!而且,行动极其鬼祟,显然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是谁?是云寂自己半夜外出返回?还是……有人深夜来访?
如果是云寂自己外出,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如果是访客,这么晚,是谁会来拜访一个神秘的挂单僧?而且,要用这种方式?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广亮?净尘?还是……山下来的同伙?
明澈感到一阵冰冷的兴奋,如同电流般窜过脊椎。他等到了!等到了对手在子夜时分的秘密活动!这很可能与“腊月十七”的阴谋直接相关!
他必须知道,进去的是谁,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他不能靠近门窗,那里太容易被发现。他需要另一个观察角度。目光迅速扫过西厢房周围的地形。房后是寺院的后墙,墙外就是山林,没有视野。房前是一片不大的空地,接着就是回廊和他藏身的木柱。侧面……侧面有一扇很小的、用来通风的高窗,位置靠近房檐,平时用木条钉死,但似乎年久失修,木条有些松动。
或许……可以从那里,听到一些动静?
明澈没有立刻行动。他再次耐心等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认那间房里没有传出任何异常的、可能表明里面的人即将离开的声响(比如告别、脚步声),然后,他才像一道真正的影子,贴着回廊的立柱和墙壁,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朝着西厢房侧面那扇高窗的位置挪去。
每一步,都踩在积雪最薄、或者有杂物(如枯草、碎瓦)铺垫的地方,最大限度减少声音。寒风成了他最好的掩护,每一次风声掠过,他就借着风声的掩盖,向前移动一小段距离。
终于,他挪到了西厢房的侧面,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土墙。高窗就在他头顶上方约一人半高的位置。窗子很小,木格窗棂,外面钉着几根已经腐朽发黑的木条,缝隙里塞着破布和枯草,用来挡风。里面糊的窗纸,也早已破损不堪。
明澈侧耳,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土墙上,凝神倾听。
起初,只有一片寂静。仿佛墙内空无一人。
但渐渐地,他捕捉到了。极其微弱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偶尔一两声,压得极低的、几乎听不清字句的、短促的交谈声。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明显的刻意压抑,而且……似乎不止一个人!至少两个,甚至可能是三个!
他们在说什么?明澈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听觉上,努力分辨。
“……必须……明天……” 一个略显沙哑、低沉的男声,很模糊。
“……东西……准备好了吗?” 另一个声音,更尖细一些,带着急切。
“……放心……在……老地方……” 第一个声音回答。
“……姓陈的……那边……” 第三个声音!很轻,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外地口音?是云寂?
“……打过招呼……没问题……只要……” 沙哑声音。
“……净尘那小子……会不会……” 尖细声音,带着忧虑。
“……他敢!……捏着把柄……” 沙哑声音,透出一股狠厉。
“……关键是……时机……必须准……” 云寂的声音再次响起,冷静,带着一种掌控感。
“……申时三刻……东角……会有人……” 沙哑声音。
“……嗯。东西……分开放……水……和……香……” 云寂的声音,似乎在布置具体细节。
“……明白……”
“……小心……那个明澈……” 尖细声音忽然提到。
短暂的沉默。
“……跳梁小丑……不足为虑……慧明……会处理……” 云寂的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居高临下的不屑,“……事成之后……按约定……”
“……自然……”
声音又低了下去,变成了更模糊的嘀咕,夹杂着纸张翻动、和某种小物件(金属?玻璃?)轻轻碰撞的细微声响。
明澈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紧紧攥住,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夹杂着狂喜与彻骨寒意的战栗。
他听到了!虽然支离破碎,但关键信息,足够拼凑!
“明天”、“东西准备好了”、“老地方”、“姓陈的”(是卫生局的陈副科长?还是慈航会的人?)、“打过招呼”、“净尘的把柄”、“申时三刻”、“东角”、“会有人”、“水”和“香”、“明澈”、“慧明会处理”、“事成之后”、“按约定”……
一切都对上了!
“腊月十七”(就是明天!),“申时三刻”(傍晚法会开始前后!),“后殿东角”(他匿名信提示慧觉的地点!),“水”和“香”(法会用的净水和香烛!)——他们的计划,果然是在明天傍晚的法会上做手脚!很可能是在净水或香烛中下药,制造混乱或“中毒”事件!而“会有人”,则暗示会有外部人员(“姓陈的”?慈航会?)在恰当时机出现,作为“目击者”或“举报者”,将事件闹大,坐实青林寺“使用假药害人”的罪名!
净尘是被胁迫的棋子。广亮(那沙哑声音很可能就是他!)是内应和具体执行者。云寂是核心策划和联络人,甚至可能代表了山下的幕后主使(慈航会或更深的势力)。他们连如何对付他明澈和利用慧明,都计划好了!
好一个毒计!好一个里应外合!
若不是他提前警觉,暗中布局,窃听到这番密谋,明天的青林寺,恐怕真的在劫难逃!
明澈强行压下心头的震动,继续凝神倾听。但里面的声音变得更低,更模糊,似乎商议已近尾声。接着,他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朝着门的方向移动。
他们要出来了!
明澈立刻像受惊的狸猫,贴着墙壁,以最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退回他之前藏身的回廊木柱阴影后,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木柱上,将自己完全融入黑暗。
几乎就在他刚刚藏好的瞬间,西厢房那扇门,再次发出那声轻微的“嘎吱”声,开了一条缝。一个矮壮的身影,先闪了出来,迅速带上房门,然后左右张望了一下。借着极其微弱的星光,明澈认出,正是广亮!他手里似乎提着一个小包袱。
紧接着,另一个瘦高些的身影,也闪了出来,是净尘!他脸色在星光下显得惨白,眼神惊恐,不停地四处张望,身体微微发抖。
广亮对净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某个方向(似乎是通往钟楼或后山的方向),然后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又轻又快,像两道鬼影,迅速消失在殿宇的阴影和积雪的小径中。
他们没有回各自的寮房,而是朝着寺院更深处、更偏僻的地方去了。是去“老地方”取东西?还是去埋藏什么?
明澈没有跟上去。跟上去风险太大,而且,他现在已经拿到了最关键的信息——阴谋的具体内容、时间、地点、方式、以及参与者。
他需要立刻回去,完善自己的计划,为明天的终极对决,做好最后的、也是最充分的准备。
他在木柱后又等了片刻,直到广亮和净尘的身影彻底消失,周围重新恢复死寂,他才像一道真正的幽灵,沿着来路,更加谨慎、更加迅速地,返回了自己的禅房。
轻轻推门,闪身进去,反手闩上门。冰冷的禅房,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安全感。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刚才那极度紧张、极度危险,却又收获巨大的子夜潜伏。
寒冷的空气,再次包裹了他。但他心中那簇幽火,却燃烧得从未有过的炽烈、明亮。
真相,已然在握。
陷阱,已然布好。
现在,只等明天,腊月十七,申时三刻。
他将猎网,与猎物的毒牙,一同置于命运的棋盘之上。
看最终,是网破,还是牙断。
明澈缓缓站起身,走到桌前。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的星光,他再次翻开那本硬壳笔记本,拿起铅笔。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留下最后几行,决定性的密语记录。
窗外的天色,依旧浓黑如墨。
但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下,那决定命运的黎明,正在冰冷的夜色深处,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