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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访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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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门的铜环被叩响时,明澈正在监院禅房里看账本。
声音很轻,三下,间隔均匀,带着一种克制的、不疾不徐的节奏。不是香客常有的那种急促或随意,也不是僧人之间熟悉的叩门方式。那是一种陌生的、带着距离感的礼貌。
明澈抬起头,从账本上移开目光。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一方明亮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像某种无声的舞蹈。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座钟——上午十点一刻。这个时间,既不是早课刚结束,也不是午斋前,通常很少有访客。
而且,山门应该有小沙弥值守,怎么直接敲到监院禅房这边来了?
他合上账本,站起身,走到窗前。
院子里没有人。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在秋风中微微颤动,投下斑驳的光影。青砖地干净整洁,扫帚留下的痕迹还清晰可见。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安静,有序。
但那种被叩响的感觉,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他心里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整理了一下海青的衣襟,转身朝门口走去。
来客是个女人。
明澈走到客堂门口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的背影。她站在客堂中央,背对着门,身姿挺拔,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米色风衣,腰带在身后系成一个利落的结。头发是深棕色的,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髻,露出白皙的颈项。脚下是一双黑色的低跟皮鞋,鞋面光洁,一尘不染。
她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墙上那幅“禅”字挂轴。那种姿态,既不是香客常见的拘谨或好奇,也不是信徒的虔诚或谦卑,而是一种……克制的、带着距离感的等待。
“阿弥陀佛。”明澈在门口停下,合掌行礼。
女人转过身。
明澈看清了她的脸。
大约三十岁上下,妆容精致,但眼下的淡青色透露出一丝疲惫。眉毛修得整齐,鼻梁挺直,嘴唇涂着淡色的唇膏,嘴角的线条有些紧。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是双很漂亮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扬,本该是妩媚的,但此刻里面却盛满了焦虑,像一池被搅乱的深水,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汹涌。
她的目光落在明澈身上,从上到下,飞快地扫了一遍。那种审视不是无礼,而是一种习惯性的、带着评估意味的观察。然后,她微微颔首,开口:
“请问,是明澈师父吗?”
声音很好听,清亮,但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或者……说过太多话。
“贫僧正是。”明澈走进客堂,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不知女施主如何称呼?前来敝寺,有何贵干?”
“我姓林,单名一个薇字。”女人说,从手袋里取出一张名片,双手递过来,“‘雅木轩’家具厂,是我在经营。”
明澈双手接过名片。
名片是素白色的卡纸,质地厚实,上面用深褐色的字体印着“雅木轩古典家具”几个字,下面是林薇的名字和电话,没有头衔,没有多余的装饰,简洁,低调,但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讲究。
“林施主。”明澈将名片放在桌上,示意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请坐。净心,上茶。”
一直候在门外的净心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林薇在椅子上坐下,脊背依旧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风衣的下摆散开,露出里面浅灰色的羊毛衫和深色长裤。她的坐姿很标准,标准到有些刻意,像是经过训练,或者……习惯了某种场合的要求。
“贸然来访,打扰师父清修了。”林薇说,语气礼貌,但那种焦虑,从她微微收紧的手指,从她不时快速眨动的眼睛,从她虽然克制但依然有些急促的呼吸里,丝丝缕缕地透出来。
“无妨。”明澈在她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上,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不知林施主前来,所为何事?”
林薇沉默了片刻。
她似乎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积蓄勇气。客堂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远处隐约的诵经声。阳光从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在地面上投出规整的光格。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像时间的碎屑。
“我……”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一些,“我是经人介绍,特地来求见明澈师父的。”
“哦?”明澈微微抬眼,“不知是哪位介绍?”
“赵清平律师。”林薇说,目光紧紧盯着明澈,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赵律师说,明澈师父虽然年轻,但见识、心胸,都非常人能及。若是遇到难解之事,或可来请教。”
赵清平。
这个名字,明澈有印象。是寺里的一位居士,在市里的律师事务所工作,专攻民商法,平日里偶尔会来寺里上香,也帮寺里处理过一些简单的法律咨询。人很稳重,话不多,但做事靠谱。
他介绍来的。
明澈心里快速盘算着。赵清平不是那种会随意介绍人来的人,尤其是介绍到他这里。既然开了口,那说明两件事:第一,这位林薇遇到的事,不小;第二,赵清平认为,他或许能帮上忙,或者……至少,能说上话。
“赵律师过誉了。”明澈平静地说,“贫僧不过是山野僧人,诵经念佛,略知戒律而已。于世间纷扰,其实懂得不多。”
“师父谦虚了。”林薇摇了摇头,那种焦虑更深了,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我这次来,不是为求佛法,也不是为求庇佑。而是……而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稳住情绪。
“我的厂子,‘雅木轩’,是做古典家具的。做了快十年,不敢说有多大成就,但在本地,也算小有名气。可就在上个月,银行突然通知我,要抽回三百万的贷款。”
她的语速快了起来,那些压在心底的话,像是找到了出口,一股脑地往外涌:
“这笔贷款,是今年初才续签的,合同期两年,抵押物是厂房和设备。手续齐全,用途明确,还款记录也一直良好。可银行那边,突然就说要抽贷,理由是‘风险防控需要’。我问具体原因,他们不肯说,只说是上面的决定。”
“我去找行长,找信贷主任,能找的人都找了。他们要么避而不见,要么打官腔,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后来我托了人打听,才知道,是有人在背后使坏。”
林薇的嘴唇抿紧了,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谁?”明澈问,声音依旧平静。
“‘经典家居’。”林薇吐出这个名字,像是吐出什么脏东西,“老板姓陈,陈永富。这个人,在本地家具行业里名声很臭,专搞些歪门邪道。他看上我的厂子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就找人来谈过收购,出的价低得离谱,我当然不答应。没想到……”
她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满是疲惫和愤懑。
“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买通了银行里的人,给雅木轩做了份虚假的风险评估报告,把我说得一文不值,濒临破产。银行那边信以为真,这才要紧急抽贷。”
明澈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的目光落在林薇脸上,观察着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说话时细微的肢体动作。她在说这些的时候,情绪激动,但逻辑清晰,细节具体,不像是在编造。而且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焦虑和绝望,是装不出来的。
“三百万的流动资金被抽走,厂子立刻就会停摆。”林薇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颤抖,“工人的工资,供应商的货款,还有在做的几个订单……全都完了。陈永富就等着这一天,等我撑不下去了,他好低价接手。”
她抬起头,看着明澈,眼睛里有一种近乎乞求的光。
“明澈师父,我不是来要钱的,也不是来求您去跟银行说情的。那些事,您也做不了。我只是……只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十年,我把所有心血都扑在厂子上,没日没夜地干,才勉强有了今天。可现在,眼看就要被人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夺走……”
她说不下去了,别过脸,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情绪。
客堂里重新陷入寂静。
净心端着茶盘进来,轻轻放下两杯茶,又悄悄退了出去。茶是寺里自制的山茶,汤色清亮,热气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清香。但林薇看都没看,只是盯着地面,肩膀微微耸动。
明澈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小口。
茶水温润,微苦,回甘。
他放下杯子,缓缓开口:
“林施主刚才说,是经赵律师介绍而来。那赵律师,可有什么建议?”
林薇摇摇头:“赵律师说,从法律层面,银行如果手续齐全,程序合法,我们很难告赢。最多只能主张违约责任,要求赔偿,但官司打下来,至少要一年半载。厂子等不起。”
“那陈永富那边,”明澈问,“除了在银行做手脚,可还有其他动作?”
“有。”林薇咬着牙说,“他派人到我厂里挖老师傅,开出双倍工资。还在客户那里散布谣言,说雅木轩要倒闭了,产品质量不行,让他们取消订单。这几天,已经有两个大客户打电话来问情况了。”
“你厂里的老师傅,走了多少?”
“暂时还没人走。”林薇说,但语气并不肯定,“都是跟了我很多年的老人,有情分在。但……如果厂子真的发不出工资,那就难说了。”
明澈点点头,没说话。
他重新端起茶杯,慢慢地喝着。目光平静,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只是在品茶。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光影。那张年轻的面孔,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静,沉静到有些……深不可测。
林薇看着他,心里没底。
她来之前,其实没抱太大希望。赵清平说这位明澈师父不一般,但到底怎么个不一般,他没细说。她想象中,能得赵律师那样推重的人,至少也该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师父,沉稳,睿智,洞悉世事。
可眼前这个人,太年轻了。
年轻得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身上的那种气质,又让她不敢轻视。那不是年轻人常有的青涩或浮躁,而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冰冷的沉静。他坐在那里,不说话,不动作,却有一种无形的气场,让整个客堂都安静下来。
他在想什么?
他能帮她吗?
还是……也觉得无能为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茶杯里的热气渐渐散了,茶汤也凉了。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一些,光影的边界变得模糊。远处诵经的声音停了,寺院重新陷入那种深沉的、近乎凝固的寂静。
终于,明澈放下了茶杯。
“林施主,”他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你刚才说,你不是来要钱的,也不是来求我去说情的。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林薇愣住了。
她没想到明澈会这么问。她以为,说了这么多,她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求助,寻求一线生机,哪怕只是一点点希望,一点点方向。可明澈却问她,是来做什么的。
她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她犹豫着,斟酌着措辞,“我只是……觉得走投无路,想找个人说说话,或许……或许能听到一些不同的见解,或者……得到一点启发。”
这话说得很虚,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
但明澈听了,却微微点了点头。
“能理解。”他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平静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人在绝境中,总会想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根稻草,一句安慰,一个看似有道理的说法。”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缓:
“但林施主,你要明白,世间诸事,皆有因果。你今日之困境,非一日之寒。陈永富的手段固然卑劣,但银行之所以信他,之所以敢抽贷,其中必有缘由。你可曾想过,这缘由是什么?”
林薇皱起眉头:“缘由?不就是他买通了人,做了假报告吗?”
“那是手段,不是缘由。”明澈摇了摇头,“银行放贷,首重风险。他们之所以会被一份假报告说动,必定是因为,你的厂子本身,有让他们觉得不放心的点。或者说,在陈永富动手之前,你的厂子,就已经存在某些……薄弱之处。”
林薇的脸色变了变。
她想反驳,想说她的厂子经营良好,财务健康,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她知道,明澈说的,未必全错。
雅木轩这十年,发展得确实很快,但也因此埋下了一些隐患。比如,为了扩大规模,贷款比例偏高;比如,为了抢订单,有时会接一些利润很薄、账期很长的单子;比如,管理上,她事必躬亲,导致下面的人依赖性强,一旦她出事,厂子很容易乱……
这些,她心里都清楚。
只是平时不愿深想,或者说,没到绝境,总觉得还能应付。可现在,被明澈这么轻描淡写地点出来,就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表面的完好,露出了内里已经开始溃烂的脓疮。
“我……”她艰难地开口,“我知道厂子有问题,但那些问题,很多企业都有,不至于……”
“不至于让银行如此决绝?”明澈接过了她的话,目光平静,却锐利,“林施主,你可知道,在银行眼里,什么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薇摇头。
“不是问题本身,”明澈缓缓地说,“而是处理问题的能力和态度。你的厂子有问题,这不可怕。可怕的是,当问题被人利用、被人放大时,你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连问题出在哪里,都看不清,说不明。”
他顿了顿,看着林薇渐渐苍白的脸。
“陈永富能用一份假报告就让银行抽贷,说明你的厂子,在银行那边的信任基础,本就薄弱。而你,作为经营者,对此要么毫无察觉,要么察觉了却无计可施。这才是最让银行担心的——他们怕的,不是厂子现在有问题,而是你这个人,没有能力解决问题,甚至没有意识去解决问题。”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
林薇坐在那里,浑身发冷。她看着明澈,看着那张年轻平静的脸,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是透明的。
他看的,不是她的厂子,不是她的困境,甚至不是陈永富的手段。
他看的,是她这个人。
她的能力,她的局限,她的盲点,她的……软弱。
“那我……该怎么办?”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
明澈没有立刻回答。
他重新端起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凉茶入喉,有种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他放下杯子,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院子里那棵在秋风中摇曳的老槐树。
“林施主,”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客堂里,字字清晰,“你刚才说,你不是来要钱的,也不是来求我说情的。那很好。因为那些,我都给不了你。”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
“但我可以给你两句话。”明澈转过头,重新看向她,“第一句:人必自助,而后天助。你若自己先乱了阵脚,失了方寸,那便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
“第二句,”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沉,“万事皆有因果,有来有往。你想要得到什么,必先想清楚,你能付出什么。这世间,没有平白无故的帮助,也没有毫无代价的解脱。”
林薇呆呆地看着他,一时没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明澈却已经站起身。
“茶凉了,我让净心换一杯。”他说,走到门口,唤了一声,“净心。”
小沙弥应声而来。
“给林施主换杯热茶。”明澈吩咐,然后转向林薇,“林施主若无事,可在寺里转转。后山的枫叶红了,景致不错。静下心来,或许能想明白一些事。”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林薇机械地站起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深深地看了明澈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失望,有不甘,也有一种隐约的、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敬畏。
“多谢师父。”她低声说,声音干涩。
明澈合掌还礼,没有说话。
林薇转身,慢慢地朝外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背影在客堂门口的光影中,显得有些单薄,有些……茫然。
净心端了热茶进来,看见她已经走了,愣了一下,看向明澈。
“师父,茶……”
“放着吧。”明澈说,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桌上那张名片上。
“雅木轩古典家具……林薇。”
他低声念了一遍,然后拿起名片,翻到背面。
空白。
他放下名片,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拿起笔。
笔尖在纸面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落下,写下一行字:
“林薇,二十九岁,雅木轩家具厂负责人。企业遭恶意抽贷,濒临破产。对手:经典家居,陈永富。状态:绝望,焦虑,有资源但无计可施。评估:B级潜力目标。可观察,可引导,但需谨慎。”
写完后,他放下笔,看着那几行字,沉默了很久。
窗外的阳光,又移动了一些。
光影的边界,变得更加模糊。
林薇走出客堂时,脚步是虚浮的。
秋日的阳光很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但她却觉得冷,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明澈的话,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进她心里,把她最后一点侥幸和希望,都扎得千疮百孔。
人必自助,而后天助。
万事皆有因果,有来有往。
这些话,听起来是道理,是大实话。可对她现在的处境来说,有什么用?她当然知道要自助,可怎么助?厂子的问题,她不是没看见,可看见了又能怎样?管理要整改,财务要规范,业务要调整……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可银行给她的时间,只有几天。
还有那句“有来有往”……
她付出了什么?她这十年,付出了所有的心血,所有的青春,所有的精力。可换来了什么?是背叛,是算计,是眼看就要到手的一切,被人用最卑劣的手段夺走。
这世间的因果,就这么不公平吗?
她走在寺院的回廊下,脚步机械,目光茫然。偶尔有僧人经过,合掌行礼,她只是机械地点头,连回应都忘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银行的催款电话,一会儿是陈永富那张得意的脸,一会儿是厂里老师傅们担忧的眼神,一会儿又是明澈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
那双眼睛,好像能看透一切。
看透她的慌乱,看透她的无力,看透她内心里那些连她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恐惧和软弱。
可看透了,又能怎样?
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承诺,只是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把她打发了。
林薇走到大殿门口,停下脚步。
殿门开着,里面光线昏暗,佛像高高在上,面容慈悲,俯视众生。香炉里青烟袅袅,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味。有几个香客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叩拜,嘴里念念有词,求着健康,求着平安,求着财运,求着各种他们想要而不得的东西。
她看着,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她从不信这些。她信的是自己,是努力,是实实在在的能力和手段。可今天,她却鬼使神差地来了这里,见了一个年轻的僧人,说了一堆平时绝不会对人说的软话,然后……一无所获。
不,不是一无所获。
明澈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她一直不愿面对的真相:她的厂子有问题,她这个人,也有问题。而这些问题,才是导致今天这个局面的根本原因。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她转身,想离开。
可脚步,却迈不开。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再等等,再看看,或许……还有转机。
可转机在哪里?
她不知道。
明澈在客堂里坐了很久。
直到阳光从桌面移开,光影彻底消失,客堂里暗下来,他才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
林薇已经走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那棵老槐树在秋风中摇曳,落叶飘零,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远处,晚课的钟声还没敲响,寺院里很安静,那种深沉的、带着禅意的安静。
可他知道,这安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林薇的到来,只是一个开始。
慈航会的流言,慧明的暗中动作,寺院的财务问题,清源住持的病,还有那些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随时可能爆发的矛盾……所有这些,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慢慢收紧。
而他,就在这张网的中央。
他转过身,走回桌前,拿起那个笔记本,又看了一眼上面那几行字。
“B级潜力目标。”
他低声念了一遍,然后合上笔记本,锁进抽屉。
钥匙转动,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他走到门口,推开门。
秋日的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色。
夕阳西下,天边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红色。远山如黛,暮色四合。寺院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中,显得格外沉静,也格外……沉重。
晚课的钟声,终于敲响了。
浑厚,沉重,一声,又一声,在暮色中回荡,传得很远,很远。
明澈整理了一下海青的衣襟,迈步,朝大殿走去。
脚步沉稳,坚定,没有任何犹豫。
就像走向一场早已注定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