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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内部清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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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再一次漫过山脊时,明澈已经醒了。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起身,而是躺在硬板床上,静静地听着窗外的声音。鸟鸣声从远山传来,清脆,杂乱,带着山林清晨特有的生气。院子里有扫帚划过青砖的沙沙声,那是沙弥们在做早课前的清扫。更远些的地方,隐约能听到厨房传来的锅碗轻碰声——早斋已经在准备了。
一切听起来都和往常一样。
但明澈知道,不一样了。
他坐起身,看向枕边。那串紫檀念珠还放在那里,在透过窗棂的微光中泛着温润的色泽。他伸手拿起来,握在手心。珠子已经被他的体温焐得温热,绳结处的磨损触感清晰地传递到指尖。
这是第三天了。
从慧觉师伯把那串念珠交给他,已经过去整整三天。
三天里,发生了很多事。
广亮和净尘在羯磨会议的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被李执事和另外两个僧人送下了山。明澈没有去送,但他站在寮房的窗前,看着那几个人影在晨雾中慢慢走远,消失在盘山路的拐角处。没有告别,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多余的声音。只有脚步声,沉重地,一下,一下,敲在山路上,然后彻底消失。
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寺院里也没有人提起他们。至少在明面上没有。早课照常,过堂照常,诵经、劳作、晚课,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那种刻意的、近乎窒息的沉默,反而比任何议论都更说明问题。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名字,避开那些事,仿佛只要不提,那些黑暗的、肮脏的、让人不安的东西,就会自动消失。
但明澈知道,不会。
他掀开薄被,下床,走到衣柜前。
深褐色的海青还挂在那里。他取下来,开始穿衣。系带,整理衣襟,每一个动作都和平常一样,但感觉却完全不同。布料粗糙的质感透过中衣传到皮肤上,那种沉甸甸的、带着约束感的分量,让他时刻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
暂代监院。
主理寺务。
这八个字,写出来容易,说出口也容易,但要真正担起来,却是另一回事。
早课的大殿,气氛依旧凝重。
明澈跪在第一排靠左的位置——那个位置现在已经明确是他的了。慧觉师伯跪在他右手边,披着暗红色的袈裟,闭着眼睛,手中缓缓捻动着念珠。再往右,是监院的位置,现在空着。
慧明没有来。
从三天前的那次羯磨会议之后,慧明就再没出现在早课上。据说是“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不过是个借口。一个被削去实权、从监院降为“都监”的人,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亲信被驱逐、自己却无能为力的人,怎么可能还有心情来参加早课?
明澈没有去问,也没有让人去请。
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
早课的经文声在大殿里回荡。僧人们的声音参差不齐,有些人的调子起高了,有些人的声音发虚,还有更多的人,只是机械地跟着念,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明澈能感觉到,身后时不时有目光落在他背上,小心翼翼的,带着探究,也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他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经文,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声音平稳,清晰,没有任何波动。
仿佛周围的一切——那些目光,那些心思,那些暗流涌动的情绪——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普通的僧人,在做每天该做的早课。
但当他念到“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时,心里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真的能不生不灭吗?
那些被驱逐的人,那些被掩盖的事,那些正在酝酿的风暴……真的能像经文里说的那样,归于空寂,不留痕迹吗?
他不知道。
早课结束后,僧人们陆续离开大殿。明澈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等大部分人都出去了,才缓缓站起来。他整理了一下海青的衣襟,转身,正好看见慧觉师伯也从蒲团上站起来。
“师伯。”明澈合掌行礼。
慧觉看着他,点了点头,没说话。老人的脸上依旧是那种古板严厉的神情,但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丝……疲惫。那是一种经历了太多事情之后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用过早饭,”慧觉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到我禅房来一趟。有些事要交代。”
“是。”明澈应道。
慧觉没再说什么,转身朝殿外走去。暗红色的袈裟在晨光中拖出一道沉重的影子。明澈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殿门口,才收回目光。
他走出大殿时,院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早斋的钟声还没敲响,僧人们要么回了寮房,要么去了别处。晨光正好,洒在青砖地上,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远处的山林青翠欲滴,空气里弥漫着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气息。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那么安宁。
但明澈知道,这只是表象。
早饭是在斋堂吃的。
和往常一样,僧人们按长幼次序坐好,碗筷轻碰的声音,咀嚼的声音,低低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构成寺院清晨特有的、带着烟火气的宁静。明澈坐在监院该坐的位置——长桌靠前的位置,左边是慧觉师伯,右边空着。
慧明依旧没来。
饭菜很简单:白粥,咸菜,还有几个馒头。明澈盛了半碗粥,夹了一小碟咸菜,慢慢地吃着。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但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到,整个斋堂的气氛,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有些……微妙。
平时这个时候,僧人们会低声交谈几句,说说天气,说说寺里的杂事,或者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但今天,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低着头,专注地吃着碗里的饭,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斋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明澈没有抬头,只是安静地吃着。
粥是温的,不烫也不凉,刚刚好。咸菜腌得有点咸,但配着白粥吃,倒也合适。馒头是新蒸的,松软,带着面食特有的甜香。一切都和平常一样,但吃在嘴里,却觉得有些……不同。
是心情不同了。
他吃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双手合十,默念了一段供养偈。然后站起身,朝慧觉师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斋堂。
整个过程,没有看任何人。
但他能感觉到,当他转身离开时,背后那些一直低着的头,齐刷刷地抬了起来。目光落在他背上,有好奇,有探究,有担忧,也有……别的什么东西。
他没有回头。
慧觉师伯的禅房,和往常一样,整洁,清寒。
明澈进去时,慧觉正坐在那张旧木桌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在看。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示意明澈在对面坐下。
“坐。”
明澈坐下,腰背挺直,双手放在膝上。
慧觉把手里的文件推到他面前。
“看看这个。”
明澈接过来。那是一份打印出来的材料,标题是《关于近期青林寺相关情况的说明》。下面分成几个部分:云寂案始末、公安机关调查结论、寺院处置情况、后续工作计划……写得条理清晰,措辞严谨,既说明了情况,又表明了态度,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是……”明澈抬头看向慧觉。
“我让李执事起草的。”慧觉说,声音依旧沙哑,“准备发给宗教局备案,也给社区那边送一份。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要给上面和社会一个交代。”
明澈点点头,继续往下看。
材料里对云寂案的描述,基本沿用了公安机关的结论,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回避。对广亮和净尘的处理,也写得清清楚楚,引用了《四分律》和本寺《共住规约》的相关条款,强调是“依律处置,程序合法”。最后一部分,提到了寺院今后的工作方向:加强管理,严肃戒律,继续做好社会服务等等。
整体看下来,没什么问题。
“师伯的意思是……”明澈放下材料,看向慧觉。
“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慧觉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毕竟现在是你主事,这些对外的事务,该由你把关。”
明澈沉默了片刻。
他明白慧觉的意思。这份材料,表面上是一份情况说明,实际上却是一份……宣言。一份向外界宣告青林寺已经度过危机、恢复正常秩序、并且由新的管理层主导的宣言。而他的名字,虽然没有明写,但谁都知道,那个“主理寺务”的人,就是他。
“弟子觉得,”明澈缓缓开口,“这份材料写得很好。事实清楚,立场明确,分寸也把握得当。只是……”
他顿了顿,指向最后一部分的“后续工作计划”。
“这里提到的‘加强寺院财务管理,建立定期审计制度’,是不是可以再具体一些?比如,明确审计的周期、范围,以及结果公示的方式。这样更能体现我们‘公开透明、接受监督’的态度。”
慧觉看着明澈,看了很久。
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他说,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那就加上。具体怎么措辞,你让李执事去斟酌。”
“是。”明澈应道。
“另外,”慧觉继续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还有一件事。清源住持那边,你也该去看看了。他身体一直不好,这次又受了这么大的刺激……虽然医生说没有大碍,但毕竟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你多去陪陪他,说说寺里的事,让他安心。”
明澈心中一凛。
他明白慧觉这话里的深意。清源住持虽然因病卧床,但毕竟还是名义上的住持,是这座寺院的最高领袖。他的态度,他的支持,对明澈能否坐稳这个位置,至关重要。慧觉让他多去陪住持,既是关心,也是……提醒。
提醒他不要忘了,谁才是这座寺院真正的主人。
“弟子明白。”明澈低下头,“早饭后就去。”
“嗯。”慧觉点点头,没再说话。
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和远处隐约的钟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一方明亮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良久,慧觉再次开口。
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明澈听的。
“这寺院啊,就像一棵老树。看着枝繁叶茂,根深蒂固,但其实里面早就被虫蛀空了。不把那些烂掉的枝子砍掉,不把那些蛀虫挖出来,整棵树迟早要倒。”
他顿了顿,看向明澈。
眼神深沉,复杂,带着一种明澈看不懂的情绪。
“你这次,砍掉了几根烂枝子,挖出了几条蛀虫。这是好事。但你要记住,树不会因为砍掉几根烂枝子就立刻好起来。那些没被发现的蛀虫,那些还没烂透的枝子,那些被砍掉的地方留下的伤口……所有这些,都需要时间去处理,去愈合。”
“而你,”慧觉的目光,紧紧地锁在明澈脸上,“就是那个拿刀的人。刀在你手里,怎么砍,砍哪里,什么时候砍,都要你自己判断。砍对了,树能活。砍错了……”
他没说下去。
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明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慧觉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灭了他这几天因为掌权而升起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浮躁。
是啊,他只是个拿刀的人。
刀能砍树,也能伤己。
“弟子谨记师伯教诲。”明澈低下头,声音平静,但带着一种郑重的分量。
慧觉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缓缓挥了挥手。
“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
从慧觉禅房出来,明澈没有立刻去清源住持那里。
他在回廊下站了一会儿,看着院子里的阳光,看着那些在光影中飞舞的尘埃,看着远处山林青翠的颜色。风吹过,带来草木的清香,也带来一丝……凉意。
已经是深秋了。
山里的秋天,来得早,也来得猛。前几天还只是早晚有些凉,现在连中午的阳光,都少了那种灼热的力度,变得温和,甚至……有些无力。
就像这座寺院。
表面看起来,一切如常。早课,过堂,诵经,劳作……该有的都有,该做的都做。但内里,却已经千疮百孔。云寂案撕开的那道口子,虽然被强行缝合了,但脓血还在里面,随时可能再次溃烂。
而那些没被发现的“蛀虫”……
明澈想起慧明。
那个称病不出,但暗中一定在谋划着什么的“都监”。想起那些在斋堂里低着的头,那些躲闪的眼神,那些欲言又止的表情。想起李执事汇报时,提到的一些细微的异常:库房里的账目不清,采购物品的价格虚高,某些僧人行踪诡异……
所有这些,都在提醒他:危机远未结束。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朝清源住持的禅房走去。
住持的禅房在寺院最深处,是一个独立的小院。院子不大,但很安静,种着几棵老树,树下有石桌石凳。平时很少有人来,只有负责照顾住持的僧人和慧觉师伯会偶尔过来。
明澈走到院门口,停下脚步。
他整理了一下海青,深吸一口气,才抬手敲门。
“咚,咚,咚。”
三声,不轻不重。
里面传来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进来。”
明澈推门进去。
禅房里光线昏暗,窗户关着,只开了一条缝。空气里有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檀香的味道,形成一种奇异而沉重的氛围。清源住持半靠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脸色灰败,眼窝深陷,整个人看起来比前几天又瘦了一圈。
“住持。”明澈走到床前,合掌行礼。
清源住持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浑浊,疲惫,但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清明。
“是明澈啊。”住持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坐吧。”
明澈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上,腰背挺直。
“住持身体可好些了?”他问,语气恭敬。
“老样子。”清源住持缓缓地说,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要费很大的力气,“死不了,也好不了。就这样拖着吧。”
明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弟子这次来,是想向住持汇报一下寺里最近的情况。”
“嗯。”清源住持闭上眼睛,示意他继续说。
明澈开始说。从云寂案的官方结论,到广亮和净尘的处理,再到慧觉师伯让起草的情况说明,以及寺院接下来的工作打算……他说的很详细,但也很谨慎,避开了那些敏感的部分,只陈述事实。
清源住持一直闭着眼睛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任何表示。直到明澈说完,禅房里陷入沉默,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那双浑浊的眼睛,看向明澈。
目光很平静,平静得有些……空洞。
“你做得很好。”住持说,声音依旧沙哑,但语气里,似乎有了一丝赞许,“寺里现在,需要你这样的人。年轻,有担当,也有……手段。”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但落在明澈耳中,却重如千斤。
明澈的心,猛地一紧。
但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低下头,恭敬地说:“弟子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一切还要靠住持和慧觉师伯主持大局。”
清源住持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我老了,不中用了。慧觉……他性子太直,不懂变通。寺里的事,以后要靠你了。”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像是自言自语,“只是……你要记住,这寺院,是百年古刹,是十方丛林。有些规矩,不能破。有些底线,不能越。”
明澈抬起头,看着住持。
那张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是警告?是提醒?还是……别的什么?
“弟子明白。”明澈郑重地说。
“明白就好。”清源住持重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去吧。我累了。”
明澈站起身,合掌行礼,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住持的声音,很轻,像是梦呓:
“慧能……那孩子……可惜了……”
明澈的脚步,顿了一下。
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停了一瞬,便继续朝外走去。
从清源住持那里出来,已经是中午了。
明澈没有回寮房,而是直接去了库房。李执事正在那里清点物品,看见他进来,放下手里的账本,迎了上来。
“明澈师父。”
“李执事。”明澈点点头,看向库房里堆放的物品,“清点得怎么样了?”
“还在进行。”李执事说,表情有些凝重,“东西太多,账目又乱,一时半会儿理不清。不过……”
他顿了顿,从桌上拿起几本账本,递给明澈。
“我大概看了一下,问题不少。尤其是慧明监院主管时期,有很多笔采购,价格明显高于市价。还有几笔支出,只有收据,没有明细,也不知道具体花在哪里了。”
明澈接过账本,翻看起来。
账本是用毛笔写的,字迹工整,但内容却混乱不堪。同一类物品,前后的价格相差很大;有些支出项目,名称模糊,金额却不小;还有几页,有明显的涂改痕迹,虽然用新墨覆盖了,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原来的数字。
“这些账,”明澈抬起头,看向李执事,“除了你,还有谁看过?”
“目前就我一个人。”李执事说,“我谁也没告诉,连帮忙清点的师弟,我也没让他们看账本,只让他们点数。”
明澈点点头。
李执事做事,果然稳妥。
“这些账目的问题,”明澈合上账本,递给李执事,“先不要声张。继续清点,把有问题的都记下来,单独列一份清单给我。但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
“我明白。”李执事接过账本,表情严肃。
“另外,”明澈想了想,又说,“从今天起,库房的钥匙,你保管一把,我保管一把。任何物品的出入,都要有记录,有签字。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随意取用库房里的东西。”
“是。”李执事应道。
明澈看着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缓缓开口:“李执事,寺里现在的情况,你也清楚。内忧外患,人心不稳。我需要有人帮我,把寺里的事务理顺,把该清除的清除,该整顿的整顿。”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着李执事。
“你愿意帮我吗?”
李执事愣了一下。
他看着明澈,看着这个只有十八岁、但眼神却冷静得可怕的年轻人。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我既然在这个位置上,就该做这个位置该做的事。”他说,声音平稳,但带着一种郑重的分量,“明澈师父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只要是为了寺院好,我李某人,义不容辞。”
“好。”明澈点点头,没再多说。
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好。
他转身离开库房,朝寺外走去。
下午的阳光,温和地洒在山路上。
明澈没有走大路,而是选了那条通往山顶的小径。这条路平时很少有人走,石阶上长满了青苔,两旁的树木茂密,枝叶交错,几乎遮住了天空。只有斑驳的光影,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投出摇晃的光斑。
他走得很慢。
一步一步,踩在石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周围的空气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鸟鸣。这种安静,让他难得地感到一丝……放松。
从接手寺务以来,他就一直处在一种高度紧绷的状态。面对警察,面对僧众,面对慧觉师伯,面对清源住持……每一刻,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都需要谨慎,再谨慎。因为一步走错,可能就万劫不复。
但现在,在这条无人的小径上,在这片寂静的山林里,他忽然觉得,那些压力,那些算计,那些不得不面对的复杂局面,都暂时远去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
和这片山,这片林,这片天地。
他走到山顶,在一块大石上坐下。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寺院。那些灰瓦的殿宇,那些青砖的院落,那些错落有致的房舍,在午后的阳光下,安静地卧在山坳里,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袅袅的青烟从大雄宝殿的香炉里升起,在空气中慢慢飘散,最终消失不见。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那么祥和。
但明澈知道,这只是表象。
在那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正在涌动。
他想起早上在斋堂里那些低着的头,那些躲闪的眼神。想起李执事汇报的账目问题。想起慧明称病不出,但暗中一定在谋划着什么。想起清源住持那句意味深长的“有些底线,不能越”。
还有……慧能。
那个被当众鞭打、驱逐的师兄。那个在离别时,苦笑着说“师弟,千万别走我的路”的师兄。那个身影,那双眼睛,那种绝望……就像梦魇一样,时不时就会在他脑海里浮现。
提醒他,这条路有多危险。
提醒他,一旦失足,就是万劫不复。
明澈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山里的空气,清冽,带着草木的香味。吸进肺里,有种冰凉的感觉,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从他在慧觉师伯面前跪下,接过那串紫檀念珠的那一刻起,从他在羯磨会议上做出证言的那一刻起,从他开始处理寺务、面对那些复杂局面和潜在敌意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这条路,布满荆棘,充满陷阱,每一步都可能踩空。
但他必须走下去。
因为他别无选择。
要么掌控一切,要么被一切吞噬。
没有中间选项。
明澈睁开眼,看着山下的寺院。
目光平静,但深处,有一种冰冷的、近乎决绝的东西,正在慢慢凝聚。
傍晚时分,明澈回到寺院。
晚课的钟声还没敲响,僧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大殿走。看见他回来,都停下脚步,合掌行礼,然后匆匆走开。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打招呼,只有那种刻意的、带着疏离的恭敬。
明澈没有在意,径直朝寮房走去。
经过西偏院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那里是云寂——张魁曾经住过的禅房。现在门锁着,窗户紧闭,门前落满了灰尘,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但明澈知道,就在几天前,这里还住着一个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的“挂单僧”,策划着一场足以毁掉整个寺院的阴谋。
而现在,那个人已经进了看守所,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审判。
这世上的事,真是难以预料。
明澈站在院门口,看了很久。
然后,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寮房,而是去了监院禅房——那间原本属于慧明,现在暂时由他使用的房间。推门进去,里面很整洁,桌椅书架都一尘不染,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前主人的气息。
那种圆滑的、世故的、带着某种算计的气息。
明澈走到桌前,坐下。
桌上放着一叠文件:公安机关的情况通报、寺院的情况说明、库房的账目问题清单……还有那串紫檀念珠,静静地放在最上面,在昏黄的光线中,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拿起念珠,在手里缓缓转动。
一颗,又一颗。
珠子温润的触感,绳结磨损的细微凹凸,都清晰地传递到指尖。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那种触感,那种分量,那种……权力在握的实感。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明澈睁开眼,放下念珠。
“进来。”
门被推开,净心走了进来。这个年轻的小沙弥,这几天一直跟在明澈身边,负责跑腿传话,做事勤快,话也不多,是个可靠的人。
“明澈师父,”净心合掌行礼,“山下有人送来一封信,说是要交给您。”
“信?”明澈抬起头,“谁送来的?”
“不知道。”净心摇摇头,“是个不认识的人,放下信就走了。我问他是谁,他只说是‘受人之托’,别的什么都不肯说。”
明澈皱起眉头。
他接过信。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上面用钢笔写着“明澈师父亲启”,字迹工整,但很陌生。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一个简单的称呼。
他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只有一页,上面是打印的字:
“明澈师父:
近日闻贵寺变故,深感忧心。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外有邪魔环伺,内有暗流涌动,望师父慎之,慎之。
另,闻慈航会余孽未清,近日于山下散布流言,言贵寺‘戒律废弛,僧众不净’,更提及慧能旧事,意图败坏贵寺声誉,煽动信众离心。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望师父早作绸缪,勿使百年古刹,毁于一旦。
一关心者敬上”
信很短,但信息量很大。
明澈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字是打印的,看不出笔迹。语气恭敬,但措辞谨慎,显然写信的人不想暴露身份,但又想提醒他。
慈航会余孽……
散布流言……
提及慧能旧事……
这些信息,如果是真的,那就意味着,外部的攻击已经开始。而且手段很毒——不是直接的对抗,而是从最薄弱的地方下手:声誉,信任,人心。
明澈放下信纸,看向净心。
“送信的人,长什么样?”
“是个中年男人,”净心回忆道,“个子不高,穿着普通的衣服,戴着帽子,看不清脸。他把信给我,说了一句‘务必交给明澈师父’,然后就走了。我想追上去问问,但他走得很快,转眼就不见了。”
明澈点点头,没再追问。
他重新看向那封信,心里快速地盘算着。
写信的人是谁?是真心关心寺院,还是另有所图?信里提到的信息,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夸大其词?慈航会的余孽,到底在策划什么?他们散布流言的目的,只是为了败坏寺院声誉,还是有更深的图谋?
所有这些,都需要查证。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危机,已经来了。
而且是从他没想到的方向。
“净心,”明澈抬起头,看向小沙弥,“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慧觉师伯,暂时也不要提。”
净心愣了一下,但很快点头:“是,弟子明白。”
“另外,”明澈想了想,又说,“从明天起,你多留意山下的动静。如果听到什么关于寺院的流言,或者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立刻告诉我。”
“是。”
“去吧。”
净心合掌行礼,转身离开。
禅房里,又只剩下明澈一个人。
他拿起那封信,又看了一遍。然后,拿起打火机,点燃信纸的一角。火焰迅速蔓延,吞噬了纸张,最后化作一小撮灰烬,落在桌面的烟灰缸里。
明澈看着那撮灰烬,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慈航会,流言,慧能旧事。”
写完后,他盯着那几个字,沉默了很久。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
远处的山林,渐渐隐入暮色之中。寺院的轮廓,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变得模糊,变得遥远,仿佛随时会消失。
明澈站起身,走到窗前。
他看着窗外,看着那座在暮色中沉默的寺院,看着那些渐渐亮起的灯火,看着那些在夜色中模糊的轮廓。
山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
他打了个寒颤。
但心里,却有一种冰冷的、清晰的东西,正在慢慢成形。
那是决心。
也是……觉悟。
晚课的钟声,终于敲响了。
浑厚,沉重,一下,一下,在暮色中回荡,传得很远,很远。
明澈整理了一下海青,转身,朝门外走去。
脚步沉稳,坚定,没有任何犹豫。
就像走向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