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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规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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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青林寺的瓦顶上。没有星月,只有后山松涛在风里涌动,发出连绵不绝的、低沉的呜咽,像是这古老寺院在暗夜里沉重的呼吸。
明澈禅房里的灯,一直亮到子夜之后。
豆大的油灯火苗,在玻璃罩子里静静燃烧,将他伏案的身影放大,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桌上,摊着那本深蓝色的《四分律》,旁边是摊开的旧文件夹,以及厚厚一沓写满字的草稿纸。纸张粗糙,字迹是削尖的铅笔写就的,清秀、工整,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近乎刻板的严谨。字里行间,圈圈点点,勾连补充,墨迹深浅不一。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四个时辰。从大殿归来,简单用过一碗冷粥,便径直回到这里,再未离开。
修订《共住规约》。
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念头,而是在慧能事件的血色警示、清源住持那沉甸甸的期许、慧明监院那意味深长的警告、以及周慧那茫然无助的眼泪共同催生下,迅速成形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紧迫的一件事。他必须抓住这个“势”,在事件余波未平、人心震动、住持倾向于有所作为的窗口期,将这件事推动起来。
这不仅仅是为了“让寺院更好”。
这是他为自己寻找的,第一个可以名正言顺介入寺院核心事务、积累话语权、并悄然开始布局的“阳谋”切入点。规约是寺院的“根本法”,修订规约,就意味着触碰权力的根源,意味着重新划分责任、资源和影响力的边界。风险巨大,但收益——无论是公开的声誉,还是隐秘的可能性——同样诱人。
他必须赢下这第一仗。至少,要撕开一个口子。
他起草的修订草案,分为几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总则补充”,明确增加“爱国爱教,服务社会,践行菩萨行”的宗旨,并将“防止僧众破戒失仪,维护寺院清净声誉”列为修订的核心目标之一。这是旗帜,是政治正确,谁也无法公开反对。
第二部分,是“僧众行为细则增补与明确”。他仔细研究了原有规约,将其中模糊不清的地方一一挑出,结合慧能事件暴露的漏洞,加以细化。比如,原有“不得私自下山,不得夜不归宿”过于笼统,他细化为“僧众因事需离寺,必须向执事会或监院书面报备事由、去向、预计返回时间,经批准方可成行。夜间归宿不得迟于亥时三刻(晚十点),特殊情况需提前说明”。又比如,增加了对僧众使用通讯工具、接触网络信息的管理条款,要求“以学修、公务为要,不得沉溺娱乐,严禁接触□□、暴力及违背佛法之内容”,并提议由执事会定期抽查。
第三部分,也是他着力最多、自觉最有“价值”的部分——“寺院与社会互动及内部管理规范”。他提出,设立“社会服务小组”,由执事会领导,定期组织僧众及居士开展社区义诊、老年关怀、环保宣传、古籍保护知识普及等公益活动,并建立活动档案。他提议,明确寺院各项收入的入账、管理和使用流程,设立简易的“财务公开栏”,每季度张贴主要收支项目(无需过细,但要有大项)。他还建议,优化执事会结构,明确各执事职责,并设立“戒律督导”岗位(不一定是固定职位,可以是执事轮流兼任),负责日常行为规范的提醒和监督。
最后,他特意增加了一条“附则”:寺院可对确有困难、信仰虔诚的信众提供临时性的工作机会或必要帮助,但需“依规申请,集体评议,阳光操作”,目的是“体现佛法慈悲,增进僧俗良性互动”。
每一条款,他都反复推敲措辞。既要达到实质性的约束和引导目的,又要避免过于激进,刺激到既得利益者敏感的神经。比如财务公开,他只提“公开栏”和“大项”,不触及具体的账本和采购细节;比如社会服务,他强调是“执事会领导”,而不是另立机构。他将可能遇到的反对意见,以及如何反驳,都在心里预演了数遍。
他知道,最大的阻力,必然来自慧明监院。
慧明掌管库房、采购、对外接待,是寺院实际上的“大管家”。修订规约中关于财务流程、活动报备、执事职责的条款,几乎每一条都在试图给他的权力套上缰绳,或至少增加透明度。慧明绝不会坐视。
支持者呢?首座慧觉师伯大概率会支持强化戒律和行为管理的部分,但对“服务社会”可能不以为然。其他执事,态度暧昧,需要争取。清源住持的态度是关键。早晨住持那番话,无疑是鼓励。但住持的“鼓励”是出于对寺院未来的忧虑,对加强管理的认同,还是真的有意借此机会,扶制慧明,为更年轻的接班人铺路?明澈无法完全确定。他必须让草案本身看起来无可指摘,完全是为了寺院的“清净”与“发展”,才能最大限度地争取住持的坚定支持。
夜更深了。油灯里的油下去了一小截,灯花偶尔“噼啪”轻爆一声。窗外松涛声依旧,寒意透过窗纸的缝隙丝丝缕缕渗进来。
明澈搁下笔,揉了揉发酸发胀的眉心。眼睛有些干涩。他端起手边早已冷透的粗茶,喝了一口。冰冷的、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他拿起那厚厚一沓草案,从头到尾,又快速浏览了一遍。目光锐利,像在检阅一支即将投入战场的、由文字组成的军队。他要确保每一个“士兵”都站姿端正,武器锋利,盔甲严整,没有给敌人留下明显的破绽。
然后,他吹熄了油灯。
禅房瞬间陷入浓稠的黑暗。只有窗外远处,大殿檐角的风铃,在夜风中偶尔发出几声空洞的轻响。
他没有立刻上床,而是在黑暗中静坐了片刻。让眼睛适应黑暗,也让沸腾的思绪慢慢沉淀。
明天。执事会。
那将是他第一次,不是作为旁听记录者,而是作为提案人,站到那个决定寺院事务的圆桌前。面对质疑,面对阻力,面对各种审视和算计的目光。
他能感觉到自己平静的外表下,心脏在沉稳而有力地搏动。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合了高度紧张、精密计算和隐隐兴奋的战栗。像棋手在落子前,凝视棋盘,推演着之后十步、二十步的变化。
慧能瘫软的身影和撕碎的戒牒,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将最后一丝犹豫和杂念,也随着这口气吐了出去。
他站起身,摸黑走到床边,和衣躺下。薄被冰冷,他拉过来盖到胸口。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最后一次默诵明天会议上准备陈述的要点。从修订的必要性(慧能事件警示),到修订的原则(依律、利寺、导俗),再到具体条款的说明(逐一解释,强调其积极意义),最后是请求审议通过的措辞。
他的声音在心里流淌,平稳,清晰,充满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
一遍。又一遍。
直到这声音与意识本身融为一体,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黑,悄然转为一种沉郁的深蓝。
远处,隐约传来第一声鸡啼。
辰时三刻,执事会的钟声敲响了。声音不如晨钟浑厚,更清脆急促些,带着一种召集事务的意味。
执事会设在“法物流通处”隔壁的一间稍大的厢房里。这里以前是客堂,后来寺院香火稀落,来访的挂单僧人和重要客人少了,便改成了执事们议事的地方。房间方正,北墙供着一幅小小的韦陀菩萨像,像前香炉里积着冷灰。中间一张老旧的柏木圆桌,周围摆着七八把样式不一的椅子,有的缠着藤条,有的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桌上放着几个边缘缺损的粗瓷茶杯,和一个竹壳热水瓶。
明澈是最后一个到的。他特意等钟声响过片刻,估摸着人差不多齐了,才拿着文件夹,步履平稳地走来。
推开虚掩的门,一股混合着陈旧家具、烟草、汗味和劣质茶叶的气息扑面而来。圆桌周围已经坐了六个人。
清源住持坐在主位,依旧是那身暗红祖衣,脸色比昨日似乎更灰败了些,但眼神还算清明。慧明监院坐在他右手边,正拿着热水瓶给住持面前的茶杯续水,脸上挂着惯常的、略带圆滑的笑容,但眼角余光在明澈推门时,锐利地扫了过来。
首座慧觉坐在清源左手边,双手扶膝,腰背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尊风干的罗汉。他下手是负责香积厨的广济师叔,矮胖,总是笑眯眯的,此刻笑容有些拘谨。对面是库房执事,姓李,瘦高个,眼神精明,正低头看着自己指甲。再旁边是客堂知客,一位姓王的老僧,须发皆白,性子温和,有些耳背。最下手空着个位置,是给负责殿堂照管的执事留的,那位师父最近病了。
“明澈来了,坐吧。”清源住持指了指慧觉下手、广济对面那个空位——那是圆桌最靠门、也最不起眼的位置,通常给列席或记录者坐。
“谢住持。”明澈合十一礼,走到位置前,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将文件夹轻轻放在桌上,然后才端正坐下。腰背自然挺直,双手平放膝上,目光垂视面前桌沿,姿态恭谨而沉静。
慧明给住持倒完水,又给自己续上,放下热水瓶,清了清嗓子,脸上堆起笑:“住持,各位师兄,人都齐了。咱们开始?”
清源住持微微颔首。
“今日议事,主要有两项。”慧明翻开自己面前一个小本子,上面用圆珠笔潦草地记着几条,“第一,是慧能后续事宜的扫尾。戒牒已毁,僧衣已收,个人物品也让他带走了。通报函,我已经按昨日羯磨决议拟好了草稿,请住持和各位师兄过目,若无异议,今日便发出。”
他从本子里抽出一张信纸,递给清源。
清源接过,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一遍,又递给旁边的慧觉。慧觉看得很快,扫了几眼,便递还给慧明,沉声道:“按决议写便是,无误。”
其他几位执事也传阅了一下,都没说什么。库房李执事多看了两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见住持和首座都没意见,也就把话咽了回去。
“那好,这项就算过了。我下午就去办。”慧明将信纸收回,在本子上划了一笔,然后抬起头,目光转向明澈,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也变得有些微妙,“这第二项嘛……是明澈师侄,昨日向住持提议,说要修订咱们寺的《共住规约》。住持觉得有必要议一议。明澈,你把你的想法,跟各位师伯师叔说说?”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明澈身上。有好奇(广济、知客王),有审视(库房李),有冷淡(慧觉),有深沉的看不出情绪(清源),还有慧明那带着明显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嘲讽的目光。
房间里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远处大殿隐约的诵经声。
明澈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清源住持身上,得到住持一个几不可察的点头示意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稳定,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
“是。弟子冒昧,提请修订《共住规约》。缘由主要有三。”
他略作停顿,组织语言:
“其一,慧能师兄之事,教训惨痛。固然是他个人持戒不严,但也暴露出寺规在某些方面存在模糊、陈旧、执行不力之处。比如僧众外出管理、日常行为监督、乃至破戒后处置流程,规约中或有提及,但不够明确细致,给违规留下了空间,也给执事执行带来了困难。修订规约,细化条款,正是为了堵塞漏洞,让戒律的‘篱笆’扎得更紧,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从根本上维护僧团清净。这是当务之急。”
他说得不急不缓,将修订与慧能事件直接挂钩,占据了“防止再犯”的道德和情理制高点。慧觉听了,微微颔首。清源住持目光凝重。
“其二,”明澈继续道,“时代变迁,寺院生存环境已与数十年前大不相同。山门外,‘慈航普度会’等团体,以各种手段吸引信众。我寺若只知闭门清修,不问世事,恐日渐边缘,香火难继,弘扬佛法亦成空谈。规约乃寺院运行之总纲,亦当顺应时势,有所调整。弟子以为,应在规约中明确增加‘服务社会、利益众生’之宗旨,并制定相应规范,引导僧众在持戒修行之余,以适当方式参与公益,服务社区。这既能践行我佛慈悲本怀,亦能树立我寺良好形象,吸引正信居士,从根本上巩固寺院根基。”
这番话,他主要对着清源住持和慧明说。住持脸上露出思索之色。慧明则挑起一边眉毛,不置可否。库房李执事和知客王老僧互相看了一眼。
“其三,”明澈的语气变得更加恳切,“规约多年未做系统修订,其中部分条款已与实际管理脱节。比如执事分工、财务管理、物资采买、法物流通、乃至居士义工管理等,或规定不明,或完全没有规定,导致日常事务运行,多依惯例或……个人决断,缺乏透明度,也易生嫌隙。趁此修订之机,将各项管理制度明晰化、规范化,权责分明,流程清晰,既能提高效率,减少内耗,也能让僧众、居士乃至外来访客,对我寺管理有清晰认知,增加信任。此乃寺院长治久安之基。”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再次看向清源住持:“以上三点,是弟子提请修订规约的浅见。是否妥当,请住持及各位师伯师叔裁断。”
他话音刚落,慧明监院就轻笑了一声,手指敲了敲桌面:“明澈师侄,想法是好的,年轻人,有冲劲。不过……”他拖长了语调,“这修订规约,可不是小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刚才说的这些,听着都有道理。但具体怎么修?修哪些?尺度怎么把握?这可不是上下嘴皮一碰,写几条漂亮话就行的。弄不好,规矩没立起来,反而搞得人心惶惶,寺里鸡犬不宁。咱们青林寺,这么多年,靠的就是老规矩,老传统,安安稳稳。你这猛地要大动干戈……”
“慧明师兄此言差矣。”
首座慧觉忽然开口,声音干涩却坚定,打断了慧明的话头。他看向明澈,目光严厉中带着一丝审视后的认可:“明澈所言第一条,深合我意!戒律不明,则僧行不端。慧能之祸,正在于此!规约中对僧众行止约束之条款,确需细化、强化!尤其是出入、作息、视听娱乐之管理,必须严上加严!此乃修规之首要!至于服务社会……”他皱了皱眉,似乎不太认同,但看了一眼清源住持,还是道,“若能在不碍清修之前提下,做些有益之事,亦无不可。但须有严格规范,不可本末倒置!”
慧明被慧觉抢白,脸色有些不好看,但面对这位以持戒严苛、性情耿直著称的首座,他也不好硬顶,只得转向清源住持:“住持,您看……这修订之事,千头万绪,是不是从长计议?或者,先就慧觉师兄说的,把戒律相关细则补一补,其他的,慢慢再说?”
清源住持一直沉默地听着,手里捻动着那串深色的念珠。此刻,他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明澈脸上:“明澈,你既然提请修订,想必心中已有一些具体想法,甚至……草案?”
“是。”明澈应道,不慌不忙地打开面前的文件夹,取出那叠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双手递给清源住持,“弟子不才,根据这几日所思,草拟了一些修订条款的初稿,请住持过目斧正。也请各位师伯师叔指教。”
清源住持接过那厚厚一沓纸,戴上老花镜,凑近油灯(房间里光线昏暗),仔细看了起来。他看得很慢,一页一页地翻。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和众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
慧明盯着住持的表情,试图从中读出些什么。广济师叔有些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库房李执事则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慧觉闭目养神,仿佛对草案内容并不特别关心,只要涉及戒律的部分够严就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清源住持看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才将草案放下,摘下了老花镜。他揉了揉眉心,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将草案推给旁边的慧觉:“慧觉,你也看看。尤其是关于僧众行为管理的那部分。”
慧觉接过,快速地浏览着。他对前面“总则”和“服务社会”部分只是扫了几眼,眉头微蹙,但没说什么。看到细化僧众管理的那部分时,他看得仔细了些,偶尔微微点头,手指在某条条款上轻轻一点。
等慧觉看完,清源住持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却有一种一锤定音的力量:
“明澈这份草案,我看了。思考是下了功夫的。条理也清晰。”他顿了顿,看向慧明和其他执事,“慧能的事,大家都看到了。寺规不严,管理不力,是事实。修订,是有必要的。但怎么修,修到什么程度,需要慎重。”
他拿起草案,翻到中间:“明澈提的这些细化管理的条款,比如外出报备、归寺时间、禁用秽物等,我看可以。慧觉,你觉得呢?”
“可行。”慧觉言简意赅。
“至于服务社会、财务管理、执事分工这些……”清源住持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看着草案,又看了看在座的各位执事,“想法是好的。寺院要生存,要发展,不能固步自封。管理也要跟上,要讲规矩,讲透明。但是,”他加重了语气,“不能急于求成,不能脱离寺院的实际情况。比如这‘财务公开栏’,公示大项收支,我看可以试行。但具体怎么公示,公示哪些,需要再仔细斟酌。‘社会服务小组’,也可以先试着搞起来,从简单的做起,比如组织义诊、打扫后山道路。但必须以不影响日常功课和寺务为前提,由执事会统一安排。”
他放下草案,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明澈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和告诫:
“这样吧。明澈,你这份草案,作为修订的基础。但这不是最终稿。接下来,由你牵头,会同……慧明监院,以及相关执事,组成一个临时的‘规约修订小组’,就草案中的各项条款,逐一进行讨论、修改、完善。尤其是涉及具体事务管理的部分,要充分听取各执事的意见,考虑实际操作的可行性。修订小组讨论形成相对成熟的修改稿后,再提交执事会全体审议。通过后,最后交付僧众大会表决。你看如何?”
这个安排,可谓老成持重。既肯定了明澈的提议和草案的价值,赋予了他“牵头”修订的职责和名分,又将慧明和具体执事拉入了修订过程,形成了制衡,避免了明澈“一言堂”或草案过于激进。修订过程拉长,也给了各方博弈和妥协的时间。
明澈心中迅速权衡。这已经比他预想的最好情况(住持直接支持草案)要稍微曲折一些,但比最坏情况(被直接否决或无限期拖延)要好得多。他得到了“牵头”的名义,修订工作得以启动,这就是最重要的胜利。至于过程中的博弈和修改,本就在意料之中。
“弟子遵命。”他起身,合十领受,脸上没有任何不满或急躁,只有恭谨和沉稳,“定当与慧明师叔及各位执事师父通力合作,广泛听取意见,完善草案,务求修订后的规约既能严净戒律,又能切合实际,利寺利人。”
清源住持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疲乏的满意:“好。那此事,就这么定了。修订小组,就由明澈牵头,慧明、慧觉、广济、李执事,你们几位参与。王知客年事已高,就不必参与了,但修订稿成文后,需请你看过。今后每旬,你们碰头商议一次,将进展报我。”
“是。”被点名的几人纷纷应道。慧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深深看了明澈一眼。慧觉点了点头。广济和李执事对视一眼,神色有些复杂。
“若没有其他事,今日就到这里吧。”清源住持挥了挥手,显露出浓重的倦意。慧能事件和上午的会议,显然耗费了他大量心力。
众人起身,合十行礼,陆续退出厢房。
明澈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将草案仔细收好,放入文件夹,对仍在闭目养神的清源住持再次行了一礼,才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门外,天光已然大亮。阳光驱散了晨雾,洒在庭院里,青砖地反射着湿润的光泽。空气清冷,带着落叶和泥土的气息。
他站在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腔里,那颗沉稳跳动的心脏,节奏似乎比平时略快了一线。
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而且,比他预想的,站得更稳当一些。
“牵头修订《共住规约》”——从今天起,在青林寺,这不再只是一个年轻弟子的“想法”,而是一项被住持正式认可的、即将展开的“工作”。他的身份,在众人眼中,尤其是在那些执事眼中,将发生微妙而实质性的变化。
当然,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开始。慧明那看不出喜怒的眼神,其他执事闪烁的目光,草案中那些可能触动利益的条款……接下来的每一次小组讨论,都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较量。
他需要盟友。慧觉师伯在戒律部分会是坚定的支持者,但在其他方面未必。他需要争取广济、李执事这样的人,至少不能让他们完全倒向慧明。他需要更仔细地研究寺院的财务状况、物资流动、人际关系网络。他需要让“社会服务”尽快做出一点看得见的成绩,来证明这条路的可行性和价值,也为自己积累声望。
还有周慧。她是一个触点,一个可以验证某些想法、同时也是他隐秘计划中可能需要的一类“资源”。帮她,要帮在明处,帮得“合规”,同时,也要观察她的反应,测试这种“帮助-依赖”关系的强度和边界。
千头万绪,如同无数丝线,在他脑海中延展、交织。
但他没有感到混乱,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晰感。仿佛站在一张刚刚展开的、复杂地图前,虽然路径模糊,险阻未知,但至少,方向已经标定,第一个据点,已经插上了属于他的、小小的旗帜。
他抬起脚,走下台阶。步履依旧平稳,朝着斋堂的方向走去。
该用午斋了。然后,下午要去藏经阁,那里还有半卷《法华经》等着修补。修订规约是大事,但日常的功课和事务,一样不能落下。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表现得沉稳、勤勉、无可挑剔。
风吹过庭院,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他深褐色的海青衣摆上。
他低头,轻轻拂去。
动作轻柔,目光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