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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余震 ...

  •   早斋的斋堂,气氛凝重得像一锅煮糊了的粥。

      空气里弥漫着大锅菜熬煮过头的烂糊味,和糙米饭蒸腾出的、略带霉味的蒸汽。十几张长条木桌,僧人们默默地坐着,埋头对付着碗里的食物。咀嚼声,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压得极低的咳嗽,是这里唯一的声音。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抬眼与旁人对视。每个人都缩在自己的位置上,仿佛那身灰扑扑的海青是一层脆弱的壳,需要紧紧裹住,才能抵御外面尚未散尽的寒气,和心底某种更冰冷的东西。

      明澈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吃得很慢,一筷子咸菜,就着一口稀粥,细嚼慢咽。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懒懒地照进来,在油腻的桌面上投下一块朦胧的光斑。光斑边缘,几只苍蝇不知疲倦地盘旋,发出嗡嗡的噪音,更添烦躁。

      他能感觉到,周围有许多目光,有意无意地,像细小的毛刺,轻轻扫过他,又迅速移开。好奇的,探究的,同情的,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慧能被带走,住持当众宣布“午斋后商议处置”,而他,明澈,是住持亲自点名负责记录的人。在这个等级森严、讲究长幼尊卑的寺院里,这意味着某种不言而喻的暗示。

      他放下筷子,碗里的粥还剩小半。他没什么胃口。胃里像是堵着一团湿冷的棉花,沉甸甸的。

      昨晚慧能那包酥糖的甜腻气味,似乎还隐约残留在鼻尖,混合着今早警笛的尖锐、慧能哭喊的凄厉、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还有那撕碎戒牒的、布帛断裂般的脆响……种种气味和声音,在胃里翻搅。

      他端起碗,将剩下的粥一口喝完。温吞的、寡淡的液体滑过喉咙,并未带来多少暖意。

      他起身,端起空碗,走向斋堂后面的水池。

      水池边,负责洗碗的居士净心——就是早上那个小沙弥,此刻正埋头在一堆油腻的碗筷里,动作有些机械。看见明澈过来,净心抬起头,眼睛还有点红,不知是熬夜还是哭过。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触及明澈平静无波的脸,又怯怯地闭上了,低下头,用力刷洗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

      明澈将碗放入池中,打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冲在碗壁上,溅起细小的水珠。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腕。手腕很细,皮肤白皙,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他拿起丝瓜瓤,慢慢擦拭着碗的内壁。动作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明澈师兄……”身后传来一个很轻、带着犹豫的声音。

      是周慧。

      明澈没有回头,继续洗碗。水流声哗哗。

      周慧走近了些,站在水池另一侧。她今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棉袄,外面套着寺院发的、给长期义工穿的深蓝色布罩衫,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髻,露出纤细的脖颈。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阴影,看起来没睡好。她手里也拿着一个空碗,但没有立刻去洗,只是捏着碗边,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个……慧能师父,他……”周慧的声音更低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真的……就那样了?”

      明澈终于关掉水龙头,将洗好的碗放在旁边的沥水架上。他拿起一块干净的灰布,慢慢擦干手上的水珠。动作不疾不徐。

      “寺有寺规,国有国法。”他开口,声音和平时一样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犯了错,自然要受罚。”

      “可是……”周慧咬了咬下唇,眼圈微微泛红,“他平时……看着挺好的。上次我爹腰疼,他还帮我爹捶了半天……怎么就会……”她没说下去,摇了摇头,脸上是一种混杂着同情、不解和后怕的神情。

      明澈将灰布搭在架子上,转过身,面对周慧。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很平静,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人都有软弱的时候。”他说,语气里没有评判,只是陈述,“一念之差,便是天堂地狱。所以更要时时警醒,持戒修身。”

      周慧怔怔地看着他。年轻僧人脸上的神情太过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漠然。可那双眼睛,却又清澈得不像话,仿佛能照见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我就是觉得……”她绞着手指,声音细若蚊蚋,“觉得有点害怕。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也不知道他以后……”

      “各人造业,各人了。”明澈打断了她,声音依旧平稳,“我们能做的,是管好自己。你家里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话题转得自然,仿佛刚才谈论的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周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丈夫家暴的事。她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和屈辱,点了点头,又摇摇头:“离是离了……可是房子判给他了,我就分到一点钱。我爹身体不好,弟弟还在上学……我不知道以后……”她的声音哽咽了,眼里迅速积起一层水光。

      明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或怜悯的表情。只是等她说完了,才缓缓开口:

      “世事无常,皆是苦。但苦不是尽头,是修行的资粮。你有手有脚,心地善良,只要肯吃苦,愿意学,总能找到活路。寺里最近缺人手,你若暂时没去处,可以过来帮忙。斋堂,香积厨,或者整理藏经阁,总能做点事。虽然清苦,但三餐一宿,总是有的。”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但话语里的内容,却像一根细细的、结实的绳子,抛向了在情绪漩涡中挣扎的周慧。

      周慧猛地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她看着明澈,嘴唇哆嗦着:“真……真的可以吗?我……我什么都不会……”

      “不会可以学。”明澈说,“扫地洗衣,择菜烧火,都是修行。心里清净了,外面再难,也能过得去。”

      他说完,不再多言,对她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水池边。海青宽大的下摆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摆动,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仿佛刚才那番谈话,不过是日常最普通的一句闲谈。

      周慧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个空碗,望着明澈消失在斋堂拐角的背影,许久没有动。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水泥池沿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心里那团乱麻,似乎被那几句平淡的话,轻轻拨开了一个线头。虽然前路依然迷茫,但至少,有了一个暂时可以停靠、可以喘息的地方。

      明澈没有回寮房,而是径直走向大殿后面的“法物流通处”——一间小小的、兼作寺院办公和接待用的小屋。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是慧明监院和另外两个执事僧人的声音。

      “……简直无法无天!寺里的脸都让他丢尽了!”是慧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谁能想到呢?平时看着挺机灵一个人……”

      “这下好了,传出去,我们青林寺成什么了?淫窝吗?!”

      “住持也是,非要当众放什么视频……这下全知道了……”

      “嘘——小声点!”

      明澈在门口停下脚步,抬手,轻轻叩了叩门。

      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片刻,门被拉开,是掌管香积厨的广济师叔。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僧,身材矮胖,脸上总是带着笑,此刻笑容却有些勉强,眼神闪烁。

      “是明澈啊,”广济侧身让他进来,“有事?”

      明澈走进小屋。屋子不大,靠墙摆着两个老旧的文件柜,一张掉漆的办公桌,几把椅子。慧明监院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端着个搪瓷缸,正吹着水面上的茶叶沫。另一个是负责库房的执事,坐在对面,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屋里有一股陈年纸张、劣质茶叶和淡淡烟味混合的气味——慧明偶尔会偷偷抽烟。

      “住持让我来拿《共住规约》的底稿,看看是否需要修订。”明澈平静地说,目光扫过三人。

      慧明放下搪瓷缸,发出“哐”一声轻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锐利地打量了明澈一眼:“修订?住持的意思?”

      “住持说,经此一事,有些规条或许需要更明确,以防微杜渐。”明澈不卑不亢地回答。

      “哼。”慧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朝文件柜扬了扬下巴,“在左边柜子,最上面那个文件夹里。自己拿吧。”

      明澈走到文件柜前,拉开柜门。里面堆满了各种纸张、册子,蒙着厚厚的灰尘。他找到那个标着“规约、制度”字样的旧文件夹,抽了出来。文件夹的边角已经磨损,露出里面发黄脆硬的纸页。

      他拿着文件夹,对慧明和另外两人微微欠身:“那我先回去了。”

      “等等。”慧明叫住他。

      明澈转身。

      慧明端起搪瓷缸,又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明澈啊,你年轻,有文化,住持看重你,是好事。但寺里的事情,复杂得很。有些规矩,定了几十年了,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动了规矩,就是动了人心,动了利益。你……明白吗?”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明澈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平静:“明澈明白。修订规约,是为了让寺院更好,让规矩更严明,人心更齐。不是为了动谁的奶酪。一切,都会按程序来,请大家一起商议定夺。”

      他语气温和,措辞却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态度,又没留下任何话柄。

      慧明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说不出是笑还是什么的表情:“行,你明白就好。去吧。”

      明澈再次欠身,拿着文件夹退出了小屋,轻轻带上了门。

      门一关上,屋里短暂的沉默。

      “这小子……”负责库房的执事抬起头,是个瘦高个,眼神精明,“说话滴水不漏的。住持这是要扶他上位啊?”

      “上位?”慧明冷笑一声,放下搪瓷缸,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毛都没长齐,懂什么?修规约?说得轻巧。这寺里大大小小,哪件事离得开钱?哪个人没有点自己的算盘?他想靠几条文绉绉的规矩就把人都管住?天真!”

      “可住持那边……”广济师叔搓着手,有些不安。

      “住持老了。”慧明打断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某种笃定,“心软了,也糊涂了。被今天这事一激,更是方寸大乱。这时候弄什么规约修订,不过是做做样子,安抚人心罢了。真要动真格的……”他哼了一声,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那我们……”库房执事试探着问。

      “静观其变。”慧明往后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看他能弄出什么花样来。真要是些不痛不痒的条文,随他去。要是敢碰到不该碰的地方……”他眼中寒光一闪,“有的是办法让他知道,这青林寺的水,深着呢。”

      小屋里的对话,明澈自然听不见。

      他拿着文件夹,没有回寮房,而是绕过大殿,走向寺院后面一处更僻静的所在——藏经阁旁边的一间小禅房。这里平日少有人来,算是他偶尔独自看书静坐的地方。

      推开禅房的门,一股陈年书籍和木头混合的清淡气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简陋的书架。窗明几净,床上薄被叠得整整齐齐,桌上除了一个笔筒、几本佛经,别无他物。

      他在桌前坐下,打开了那个旧文件夹。

      《青林寺共住规约》。

      手抄的竖排繁体字,墨迹深浅不一,显然经过多次增补修订。开篇是些“爱国爱教”、“以戒为师”的总则,后面则分门别类,详细规定了僧众的起居、功课、衣食、言行、奖惩等各项细则。

      他逐条看下去,看得很仔细。

      有些条文,年代久远,用词古奥,与现代社会和法律法规已有脱节。有些则过于笼统模糊,给了执行者很大的自由裁量空间——比如“不得有损寺院声誉之行”,何谓“有损”?尺度在哪里?全凭执事会,或者说,是慧明这样的人说了算。

      还有些地方,明显存在空白。比如对僧众与社会接触、参与社会服务、管理寺产财务、接受信众供养等方面的规定,要么没有,要么语焉不详。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发黄脆硬的纸页。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和岁月留下的细微裂纹。

      慧能被带走时那绝望的眼神,撕碎的戒牒,大殿里合掌如林的沉默,斋堂压抑的气氛,慧明意味深长的警告,周慧茫然无助的眼泪……这些画面,一帧一帧,在他脑海中清晰地闪过。

      恐惧。是的,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恐惧。不是对警察,不是对惩罚本身,而是对那种“一次不慎,万劫不复”的彻底毁灭。慧能的下场,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从内到外感到刺骨的寒冷。那种被当众撕开、被规则无情碾碎、被同修集体抛弃的滋味,他绝不想尝。

      欲望。他也无法否认,心底那簇幽暗的火苗,在恐惧的冰水刺激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清晰,更灼人。慧能身上的香味,周慧脖颈纤细的曲线,她哭泣时颤抖的肩膀,甚至慧明那审视的、带着压迫感的目光……都像细微的电流,不时窜过他的神经末梢。他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反应,却又无法将其彻底从身体里剥离。

      安全。他需要安全。绝对的安全。一种既能……满足那该死的、不断滋长的渴望,又绝不会重蹈慧能覆辙的安全路径。像慧能那样,偷偷摸摸,提心吊胆,依赖金钱和不可控的第三方(妓女),是最愚蠢、最危险的选择。那是取死之道。

      权力。他隐约触摸到一点。早上住持的目光,众人聚焦在他身上的视线,慧明那带着忌惮的警告,周慧将他视为救命稻草的依赖……这些,都让他感受到一种不同于诵经打坐、扫地洗碗的、更复杂也更……刺激的东西。一种能影响他人、能掌控局面、能让自己立于更安全地带的东西。这东西,似乎与戒律、与规矩、与“名正言顺”的事情,紧密相关。

      他将目光重新投回眼前的《共住规约》上。

      这薄薄的、发黄的几页纸,是规则,是约束,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剑。

      但或许,也可以是一面盾牌。一把钥匙。一道……只有他能看见、能行走的、隐秘的桥梁。

      他拿起笔筒里一支削好的铅笔,在旁边的空白草稿纸上,慢慢写下几个词:

      “以戒为师”——

      这是根本,是旗帜,是最大的合法性来源。必须高举,必须让自己看起来是最严守戒律的那个人。

      “服务社会”——

      这是方向,是突破口。寺院不能只是关起门来念经,必须走出去,做具体的事。这既能获得社会声誉(权力和安全的来源),也能名正言顺地接触更多人,更多像周慧这样有需求、有弱点、可能“有用”的人。

      “财务透明”、“分工明确”、“奖惩分明”——

      这些是工具,是武器。用来规范寺院运行,限制慧明那样的人中饱私囊,也用来……建立一套更隐蔽、更“合规”的运作方式。一切都要在规则内,一切都要有正当名目。

      “防止类似慧能事件”——

      这是最直接的理由,是修改规约的“势”。借着这股势头,推动改变。

      他写得很慢,字迹清秀工整。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纸上,铅笔的痕迹泛着淡淡的银灰色光泽。

      写完,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中,一个模糊的轮廓正在形成。一个以“持戒精严、服务社会”为阳面,以“修订规约、整顿寺务”为路径,逐步积累声望、获取权力、掌控资源的计划。而在这个光明正大的计划阴影里,是否能找到一条……满足那幽暗欲望,却又绝对安全的缝隙?

      他不知道。这只是一个极其初步、极其粗糙的念头。前面是迷雾重重,脚下是薄冰暗礁。

      但慧能那绝望的哭喊,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背上。

      他不能再被动地等待,不能再仅仅做一个“干净”的、等待继承的弟子。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为自己构建一个更坚固、更复杂的堡垒。

      恐惧和欲望,这两股相反的力量,在他年轻的胸腔里激烈冲撞,最终奇异地扭结在一起,化作一股冰冷而清晰的动力。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共住规约》上,变得锐利而专注。

      先从这规约开始。

      从这最名正言顺、最无可指摘的地方开始。

      他拿起铅笔,开始在新的纸页上,列出需要修订和增加的具体条款草案。一条,又一条。

      禅房里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时间,在笔尖下,在逐渐成形的条文间,悄然流逝。

      午斋的钟声,遥遥传来,沉闷而悠长。

      明澈停下笔,将写满字迹的草稿纸仔细折好,夹进那个旧文件夹里。然后,他将文件夹合上,站起身。

      该去大殿了。

      “商议对慧能……依法依律处置。”

      清源住持早晨的话,言犹在耳。

      这将是他第一次,正式以“记录者”、或许也是“参与者”的身份,踏入那个决定他人命运的权力场。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海青,抚平每一道褶皱。然后,拿起文件夹,推开禅房的门,走了出去。

      午后的阳光,依旧惨白。但风似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干燥的沙沙声。

      他朝着钟楼大殿的方向,一步一步,稳稳走去。

      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声响。
      第四章:余震(续)
      午后的阳光穿过藏经阁高高的、蒙尘的窗棂,在陈旧的书架和斑驳的地面上投下斜长的、明暗交错的光栅。空气里浮动着纸张年深日久而散发的、微甜的腐朽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樟脑丸味道。偶尔有极细微的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沉浮,仿佛时光本身在这里也放缓了脚步,化为可见的微粒。

      明澈站在靠窗的一个书架前,手指轻轻拂过一排深蓝色布面、线装的《大正藏》书脊。书脊上的烫金字已黯淡脱落,触手是布料粗砺的质感。他没有抽书,只是站着,目光落在窗外。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大殿侧后方一小片空地,和更远处蜿蜒向上的青石台阶,通向住持清源禅师独居的僻静禅院。

      午斋的钟声早已响过,此刻寺院里一片异样的寂静,仿佛连惯常的蝉鸣鸟叫都识趣地噤了声。但这种寂静并不安宁,它绷着,沉甸甸地压着,像暴风雨前凝固的空气,又像伤口暴露在空气中那短暂的、麻木的空白。

      他能想象此刻大殿里的景象。二十七位僧人,或许更多,加上有资格的居士执事,应该都到了。按照戒律程序,对慧能的处置,需要经过“僧团羯磨”——也就是全体有资格僧人的集体审议和表决。这不是简单的惩罚,而是一种宗教意义上的、庄严而残酷的仪式。它将个人的罪愆,置于集体的审视和裁决之下,用古老而冰冷的条文,完成一次公开的、合法的“摈弃”。

      “一次失足,终生绝路。”

      明澈无声地重复着早晨在心底划过的这句话。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抵在粗糙的书脊上,传来清晰的刺痛感。这不是对慧能的同情——那种情绪过于奢侈,也过于危险。这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警醒和……计算。

      恐惧,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从未真正离开他的脏腑。但它不再仅仅是模糊的、对毁灭的惧怕,而是在目睹了慧能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滩绝望的烂泥的全过程后,变得无比具体、无比狰狞。那警笛,那哭嚎,那撕碎的戒牒,那身刺眼的运动服……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记忆里,成为一幅关于“绝对不可为”的恐怖图谱。

      与之纠缠的,是那簇幽暗的、令他厌恶又无法扑灭的火苗。周慧脖颈纤细的弧度,她低头时后颈那片白皙的皮肤,哭泣时颤抖的肩膀和压抑的抽泣声……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闪现,带来一阵阵细微而可耻的战栗。更难以启齿的是,在目睹慧能崩溃、在感受大殿里那种压抑而充满审视的氛围时,在察觉到清源住持目光中沉甸甸的期许、慧明监院眼神里复杂的忌惮时,他心底竟滋生出一丝陌生的、冰冷的……兴奋。一种仿佛站在悬崖边缘,窥见深渊,同时也窥见某种隐秘力量的战栗感。

      安全。他需要绝对的安全。一种构筑在戒律、规则、社会认可之下的,铜墙铁壁般的安全。慧能的路是死路,是蠢路。他必须找到另一条路。一条……看起来最光明、最正当,实则能蜿蜒通向那幽暗之处的路。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发白的空地上。几个年老的居士正在慢吞吞地扫地,竹帚划过青砖,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一切似乎如常,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紧绷感,提醒着他,一场关乎这座寺院未来秩序、也可能关乎他自己未来道路的裁决,正在不远处那座庄严而压抑的大殿里进行。

      他不是裁决者,至少现在还不是。他是记录者。一个被住持点名,将在那本决定性的会议记录上写下最终结果的人。这个身份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权力的预热。慧明早上在小屋里的警告,此刻回味起来,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了他已被某些人视为需要警惕的变量。

      他离开窗边,走到藏经阁中央那张巨大的、布满刀痕和墨渍的梨木长案前。案上摊放着几卷正在修补的经卷,细密的补纸,小碟里的浆糊,镊子,镇尺,一切都井然有序。这里是他除了自己那小禅房外,最常停留的地方。寂静,书香,古老文本中凝固的智慧与戒律,能给他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仿佛触摸这些历经百年的纸张,就能触摸到某种超越时间的、坚固的秩序。

      他在案前坐下,并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共住规约》里那些模糊、陈旧、充满解释空间的条文,一条条闪过。结合早晨的观察,斋堂的压抑,周慧的困境,慧明的警告……一个极其初步、极其粗糙的念头,像暗室中的底片,在意识的药水里缓缓显影。

      修订规约。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借着慧能事件的“势”,高举“以戒为师、从严治寺、防止再犯”的大旗,对现有规约进行梳理、明确、补充,甚至引入一些新的、更“现代”、更“积极”的条款。

      比如,增加僧众服务社会、参与公益的具体要求和规范;明确寺院财务管理、物资采购的透明化流程;细化执事会职责与监督机制;甚至,可以为像周慧这样陷入困境的信众,设立一套“寺院内合法合规的帮扶机制”……

      这些条款,每一条都可以解释为“为了寺院的清净与发展”,“为了僧众的修行与安全”,“为了践行佛法慈悲济世之本怀”。它们将构成一个公开、正当、无可指摘的“阳面”。

      在这个“阳面”之下呢?更清晰的财务流程,可以限制慧明等人的中饱私囊,也可能为自己未来可能的“资源交换”建立更隐蔽、更安全的通道。更明确的职责分工,可以逐步瓦解旧有的权力格局。对信众的“帮扶”,则可以名正言顺地建立更深入、更持久的联系,进行观察、筛选、评估……

      风险当然巨大。触动规矩就是触动利益,慧明绝不会坐视。那些条文如何设计,才能既达到目的,又不至于过早引发激烈反弹?如何争取清源住持的支持,如何团结像首座慧觉这样重视戒律但可能保守的老僧,如何安抚或利用其他执事?每一步都需要精准的计算,耐心的铺垫,和关键时刻果决的推动。

      还有周慧。她是一个测试,一个起点。她的脆弱,她的依赖,她目前表现出的感激和顺从,都是可利用的“资源”。但必须谨慎,必须保持在“帮助”与“被帮助”的界限内,一切互动都要有公开、合理的名目——心理疏导,介绍工作,寺院临时岗位。不能急,不能留下任何把柄。要从她身上,验证这种“基于正当理由的深度介入与情感绑定”是否可行,是否安全。

      欲望呢?那簇幽火?明澈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它必须被牢牢锁在意识的最深处,用理智的冰层覆盖。任何一丝流露,都可能前功尽弃,万劫不复。它不能是动机,至少不能是表面上的动机。它只能是……在绝对安全的系统建成之后,或许可以悄然品尝的……禁忌果实。而现在,它只能是驱动他构建这个系统的、最深层的、绝不能为人知的黑暗动力。

      “咚——”

      一声沉闷的钟响,从大殿方向传来,穿透藏经阁寂静的空气,余音悠长,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

      羯磨结束了。

      明澈倏然睁开眼。眸子里所有的犹疑、计算、黑暗的潮涌,在瞬间褪去,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如同深秋的潭水。他整理了一下坐姿,抚平海青上细微的褶皱,然后缓缓站起身。

      该他出场了。

      作为记录者,去见证并书写这场“依法依律”处置的最终结果。这将是他第一次,真正以参与者的身份,踏入那个决定寺院秩序和个人命运的场域。不是作为被裁决的慧能,也不是作为旁观的信众,而是作为未来可能参与塑造规则的人。

      他走到藏经阁门口,推开沉重的木门。午后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刺得他微微眯了眯眼。空气中那股紧绷感似乎达到了顶峰,然后又像被戳破的气球,开始缓慢地、沉重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事后的虚脱,和更深的压抑。

      他看见僧人们三三两两地从大殿侧门出来,步履匆匆,低着头,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迅速散入寺院的各个角落,仿佛急于逃离那个刚刚完成了一次“清洁”仪式的地方。几个年长的执事走在最后,脸色沉郁,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明澈走来,立刻停止了话头,目光复杂地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便各自走开。

      明澈没有停留,径直走向大殿正门。

      门扉洞开,里面比早晨更加昏暗,只有佛像前的长明灯和电子莲花灯提供着有限的光源。巨大的空间里,空旷得让人心悸。青砖地上,那个位置——早晨慧能跪着、后来瘫倒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片无形的、冰冷的阴影。

      清源住持还坐在主位上,没有动。暗红色的祖衣在昏暗中像一团渐渐冷却的灰烬。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放在膝上,眼睛望着前方空处,不知在看什么,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深刻得像是用刀刻出来的,写满了疲惫、沧桑,还有一种明澈此刻尚不能完全理解的、深重的孤独。

      慧明监院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手里捏着那本被撕毁的戒牒残余部分和那件叠好的海青,脸色同样不好看,但眼神里除了沉重,似乎还有一丝如释重负,以及更深处的、精明的盘算。

      矮几还在原处,笔记本和钢笔静静躺在上面。

      明澈走到矮几后,跪下,坐好。他没有立刻动笔,而是双手合十,微微垂首,如同完成一次简短的默哀或致敬。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清源住持,声音平稳清晰:“住持,弟子前来记录羯磨结果。”

      清源住持似乎这才从遥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目光缓缓移向明澈。那目光浑浊而沉重,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确认着什么,然后,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慧明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住持面前的蒲团边,也看向了明澈,开口道:“经全体僧众羯磨,一致决议:僧人慧能,犯根本淫戒,事实确凿,依《四分律》及本寺《共住规约》,处以‘摈出’之罚。即刻收回戒牒、僧衣,逐出山门。并……”他顿了顿,声音更沉,“通报本地佛教协会及相关四方丛林,永不录用。”

      他的声音在大殿空旷的穹顶下回荡,每一个字都冰冷、坚硬,如同最终钉入棺材的铆钉。

      明澈点了点头,表示听清。他伸手拿起钢笔,拧开笔帽,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悬停一瞬,然后落下。

      癸卯年十月初九,午时三刻。于大雄宝殿,举行羯磨。与会僧众二十七人悉数到场。

      就僧人慧能(俗名王建军)涉嫌违犯淫戒一事,提请僧团审议。住持清源法师出示警方材料及部分影像证据,当事人无可抗辩。

      经大众审议,一致认定:慧能所犯,属根本大戒,波罗夷罪。依《四分律》卷第一:「若比丘,行□□法,乃至共畜生,是比丘波罗夷不共住。」亦违本寺《共住规约》第三条之规定。

      据此,经全体僧众羯磨表决,一致通过处置决议如下:

      一、将僧人慧能「摈出」僧团,开除其青林寺僧籍。

      二、当场收回其戒牒,予以销毁;收回其僧衣。

      三、即日驱逐出寺,不得延迟。

      四、由寺院执事会行文,通报××市佛教协会,及本埠及周边主要丛林寺院,载明其事,永不录用。

      以上决议,符合佛制律仪,亦为维护僧团清净、以儆效尤之必需。大众意同,无有异说。

      写到这里,他本该停下。但笔尖悬在“无有异说”之后,墨水将滴未滴。他抬起眼,看向清源住持,又看了看慧明监院,声音平稳地补充问道:“住持,监院,关于慧能离寺后的路费安排,以及……其个人在寺内其余物品的处理,羯磨中可有议定?”

      这是一个细节,但很重要。既能体现记录的严谨,也……或许能窥见一丝态度。

      清源住持闭了闭眼,缓缓道:“寺里……给他备一份路费。不多,够他到山下县城。他的私人物品……非僧产之物,让他带走。寮房即刻清理。”

      慧明接口道:“路费从我这里支取。物品已让净心去收拾了,一会儿拿过来。”

      明澈点头,在记录最后另起一行,简要补上:

      附:寺中给予慧能少许路费,其个人物品准予带走。僧产、经书等物一概留下。

      写完,他放下笔,将记录双手拿起,起身,走到清源住持面前,微微躬身呈上:“住持,请您过目。”

      清源住持没有接,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你看过无误,存档便是。”

      明澈又转向慧明。慧明瞥了一眼那工整的记录,扯了扯嘴角:“记得挺全。存档吧,原件放住持那里,副本……放执事会备查。”

      “是。”明澈应道。他走回矮几,将记录原件小心地夹入笔记本中,又将副本另纸誊抄一份——这是规矩。做完这一切,他将物品收拾好,再次向住持和监院合十一礼,便准备退下。

      “明澈。”

      清源住持忽然又开口叫住了他。

      明澈停步,转身。

      老人看着他,那双疲惫的眼睛里,此刻似乎汇聚起一点微弱但清晰的光,那是沉重决断之后,不得不看向未来的、带着忧虑与期望的目光。

      “慧能之事,令人痛心,亦是警钟。”清源住持的声音缓慢而沉重,“我老了,精力不济。寺院未来,终究要看你们年轻人。规矩立了,就要守。但规矩……也不是铁板一块,时代在变,寺院也要适应。你……有慧根,也肯用功。今后,执事会商议寺务,你也多来听听,学着些。尤其是……这《共住规约》,”他目光扫过地上那本深蓝色的《四分律》,和旁边撕毁的戒牒,“或许,有些地方,是该好好想想,如何让它更……契合当下,更能护持清净,导人向善了。”

      这话委婉,但意思明确。

      慧明监院的眼皮猛地一跳,看向明澈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针,但很快又掩饰性地垂了下去,手指再次捻动起念珠。

      明澈的心,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节奏未有丝毫紊乱。他迎着住持的目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恭谨中带着一丝凝重思索的神情,再次深深合十:“弟子明白。定当谨记住持教诲,潜心学习,为护持寺院、严净戒律尽力。”

      没有激动,没有推诿,没有野心勃勃的保证,只有平静的接受和责任的承诺。这态度,让清源住持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也让慧明捻动念珠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顿了一瞬。

      “去吧。”清源住持挥了挥手,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这一番话已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气力。

      明澈不再多言,拿着笔记本和文件夹,步履平稳地退出了大殿。

      殿外,阳光依旧炽烈,刺得人皮肤发烫。但那笼罩寺院的、令人窒息的紧绷感,已然开始被一种新的、更复杂微妙的东西所取代——是事件暂时落定的虚脱,是暗流开始涌动的征兆,也是新一轮博弈悄然布子的前夜。

      他没有回藏经阁,也没有回寮房,而是再次走向自己那间僻静的小禅房。关上门,将喧嚣与窥探隔绝在外。

      他在桌前坐下,将夹着羯磨记录的笔记本放在一边,重新打开了那个装有《共住规约》的旧文件夹。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亮了桌面上粗糙的纸页,和空气中缓缓沉浮的微尘。

      他的手指,抚过规约上那些陈旧的条文,目光却似乎穿透了纸张,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慧能用他的彻底毁灭,为他推开了一扇门。一扇通往权力、秩序,以及在那之下隐秘暗流的大门。

      门已开,路尚隐。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进去。一步一步,谨慎而坚定地走进去。用最光明的理由,行最晦涩之事。在戒律的框架内,编织属于自己的安全网;在服务的旗帜下,探索欲望的边界。

      他拿起铅笔,在空白草稿纸上,写下了第一个需要修订的条款草案标题:

      第一章总则 补充条款:寺院社会服务与公益慈善之宗旨与原则

      笔尖沙沙,在寂静的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窗外,起风了。卷着落叶和尘土,掠过庭院,发出干燥的呼啸声,仿佛在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变迁,奏响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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