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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二章 情感与利益的交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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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堂的空气里,弥漫着新木材特有的、清冽而略带甘甜的香气。
明澈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间刚刚布置完毕的禅修室。房间不大,约莫三十平米,南北通透,窗外是后山苍翠的竹林,风吹过时,竹叶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某种古老的、抚慰人心的低语。
室内的陈设很简单,但每一样,都透着不动声色的讲究。
地上铺着深褐色的亚麻蒲团,质地厚实,针脚细密,坐上去柔软而又有支撑感,久坐不累。墙角立着一对花梨木的经书架,高及人腰,线条简洁流畅,木纹在午后的光线下呈现出温润的、丝绸般的光泽。正中是一张矮几,也是花梨木的,方方正正,四平八稳,几面打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窗外摇曳的竹影。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矮几两侧的那对禅椅。
椅子的形制是经典的明式“四出头官帽椅”,但尺寸略小,更显灵秀。靠背板的弧度贴合人体曲线,坐板宽厚,扶手圆润。通体用缅甸花梨木制成,木色深沉,纹理如行云流水,在光线下变幻出深浅不一的琥珀色光泽。没有上漆,只薄薄地烫了一层天然蜂蜡,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木头本身的质感和香气。凑近了闻,能闻到那种清甜的、带着一丝微苦的木质香,混合着蜂蜡淡淡的甜腻,形成一种奇异的、让人心神安宁的气味。
明澈走到禅椅前,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的扶手。
触感温润,像触摸一块上好的古玉。木纹在他指尖下延伸,细腻,清晰,像山川的脉络,也像岁月的年轮。
“明澈师父。”
身后传来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明澈转过身。
林薇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羊绒开衫,深色长裤,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脸上化了淡妆,但眼下的淡青色还是透露出疲惫。她的目光先是飞快地扫过禅堂里的陈设,然后落在明澈脸上,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林施主来了。”明澈微笑,指了指那对禅椅,“请坐。”
林薇走进来,在那张空着的禅椅上坐下。她的动作有些小心翼翼,像是怕碰坏了什么。但坐下后,身体却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些——椅子的尺寸和弧度恰到好处,坐上去很舒服。
“怎么样?”明澈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问。
“很……好。”林薇斟酌着用词,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家具,“比我预想的还要好。张师傅他们这次真是下了功夫,每一个榫卯,每一道木纹,都处理得一丝不苟。特别是这对椅子,靠背的弧度,我们调了三次,就为了让打坐的人腰背能自然放松,不费力气。”
“确实。”明澈点头,身体微微后靠,感受着椅背恰到好处的支撑,“坐上去,心好像能静三分。”
林薇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带着成就感的笑意。那笑意让她看起来年轻了几岁,也少了几分商场上的精明和防备,多了些……属于手艺人的纯粹。
“您能满意,我就放心了。”她轻声说。
“很满意。”明澈看着她,“林施主费心了。这批家具,无论是用料、工艺,还是设计,都远超市面上那些流水线产品。寺里能用上这样的东西,是福分。”
这话说得诚恳,也给了林薇极大的面子。
林薇的脸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您过奖了。其实……该说感谢的是我。没有您和赵律师、吴老的帮助,雅木轩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这批家具,就当是我一点点心意,报答寺里的恩情。”
“恩情谈不上,互相成就而已。”明澈摆了摆手,话锋一转,“对了,货款的事,李执事那边已经在走流程了。合同约定是□□,最晚明天,剩下的七十万尾款,就能打到贵公司账户上。”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
七十万。
有了这笔钱,厂子这个月的工资、供应商的货款、以及那笔农商行贷款的第一个月利息,就都有了着落。压力,能暂时缓一口气。
“谢谢明澈师父。”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发哽。
“不用谢,这是你应得的。”明澈看着她,目光平静,“不过,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您说。”
“这次采购,你的报价,比市场价低了百分之十五。”明澈缓缓地说,“我知道,你是想报答寺里。心意,我领了。但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你不能一直做赔本买卖。所以……”
他顿了顿,从僧袍的袖袋里,取出一个薄薄的信封,推到矮几上,推到林薇面前。
“这里面,是六万四千块钱。是按市场价和你报价之间的差额,折算出来的。你收下,就当是……寺里给你个人的一点补贴,或者,说是‘设计费’、‘监工费’也行。名目你自己定,但钱,你得收。”
林薇愣住了。
她看着那个薄薄的信封,又抬头看向明澈,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这……这怎么行?”她慌乱地摆手,“报价是我自愿的,怎么能让寺里再补钱给我?而且,这……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明澈平静地说,“你的家具,值这个价。寺里用低于市价的钱拿到这么好的东西,已经占了便宜。如果再让你个人吃亏,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那些加班加点的老师傅们的,是给雅木轩这个品牌的。你收下,给工人们发点奖金,或者添置点新工具,都好。”
他顿了顿,看着林薇的眼睛,语气郑重。
“林施主,我帮你,不是要你报答,更不是要占你便宜。是希望你能把厂子做好,把雅木轩这个牌子做起来。只有你好了,我们以后的合作,才能长久,才能……互相成就,而不是一方施舍,一方感恩。”
这话说得透彻,也说得明白。
林薇看着明澈,看着那双平静清澈、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感动,也有一种被深深理解和尊重的……慰藉。
这几个月,她见过太多嘴脸。陈永富的阴狠,银行刘副主任的虚伪,那些“朋友”的疏远和推诿,甚至厂里有些老师傅在困境时的动摇和抱怨……每个人都带着算计,每个人都在权衡利弊。
只有眼前这个人,这个年轻的僧人,从一开始,就没向她索要过什么。他只是告诉她“人必自助”,然后在她真的开始“自助”时,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递过来一根拐杖,一盏灯。现在,又用这种方式,维护她的尊严,肯定她的价值。
“明澈师父……”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收下吧。”明澈将信封又往前推了推,“就当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约定。你把厂子做好,把东西做好。寺里以后需要什么,只要合适,都会先考虑你。但前提是,价钱公道,质量过硬。咱们公是公,私是私,把生意做好,就是对彼此最大的尊重。”
林薇看着那个信封,看了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拿起信封。很轻,但她觉得,沉甸甸的。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哽咽,“这笔钱……我会用在厂里,每一分,都用在刀刃上。”
“好。”明澈点头,端起矮几上早已准备好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尝尝,寺里自己炒的山茶,比不上名茶,但干净,回甘。”
林薇双手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茶水温热,微苦,但咽下去后,舌尖泛起淡淡的甜意。很舒服。
“明澈师父,”她放下茶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寺里和慈航会的官司……怎么样了?我听说,报纸上那篇报道,影响很大。”
“嗯。”明澈也端起茶杯,慢慢地喝着,“法院已经立案,正在走程序。对方提了管辖权异议,被驳回了。现在在证据交换阶段。赵律师说,一切顺利的话,下个月可能会安排第一次开庭。”
“那……陈永富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有。”明澈放下茶杯,目光平静,“他知道报道是你朋友写的,也知道你和寺里走得很近。前两天,他让人去农商行那边递了材料,说你的贷款‘用途不明’,‘涉嫌套取信贷资金’。不过刘行长那边顶住了,说手续齐全,用途合规,让他有证据就去举报,没证据别瞎说。”
林薇的心一紧。
“他……他真敢?”
“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明澈看着她,“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吴老打过招呼,刘行长心里有数。而且,你那笔贷款,是实打实用在生产上,每一笔支出都有合同、有发票,他查不出什么问题。无非是想恶心你,给你施加压力,让你分心。”
“我明白。”林薇咬牙,“我不会上他的当。厂子现在刚刚缓过气,我所有心思都得放在生产上。他要查,让他查。要闹,让他闹。只要我自己不乱,他就拿我没办法。”
“是这个理。”明澈赞许地点头,“不过,也要小心。他手段脏,什么下作事都做得出来。厂里的安全,工人的情绪,都要留意。特别是那几个老师傅,他们是厂子的顶梁柱,不能有闪失。”
“嗯,我会注意的。”林薇想了想,又说,“对了,明澈师父,有件事……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你说。”
“这批家具做完,厂里暂时没有大单了。张师傅他们手艺好,闲不住,闲久了,手会生,人心也会散。所以我想……能不能在寺里,开个‘木工禅修班’?”
“木工禅修班?”明澈微微挑眉。
“对。”林薇的眼中有了光,“请张师傅他们来,教信众们做一些简单的小件,比如木鱼、念珠、茶则、香盒之类的。材料我们出,工具我们带,只收基本的材料费。一来,让师傅们有点事做,手艺不至于荒废;二来,也让信众们体验一下手工的乐趣,静下心来,做点东西。我觉得……这和禅修的精神,是相通的。”
明澈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也有一丝……欣赏。
这个想法,很大胆,但也很有见地。木工本就是一门需要极度专注和耐心的手艺,一凿一刻,一心一意,确实有禅修的意味。而且,能把雅木轩的手艺和寺院的文化结合起来,既能提升雅木轩的格调,也能丰富寺院的弘法形式。
更重要的是,这能让林薇和寺院的关系,从单纯的“供需合作”,上升到更深层次的“文化共生”。
“这个想法很好。”明澈缓缓点头,“不过,具体怎么操作,还需要细想。时间、地点、人员、安全、费用……都要考虑周全。这样,你先拿个简单的方案出来,我们和慧觉师伯商量一下。如果可行,可以试着办一期看看效果。”
“好!”林薇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回去就准备方案!”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厂里的事,禅修班的一些初步设想,以及寺里接下来的一些活动安排。气氛融洽,自然,像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在商量一件共同感兴趣的事情。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西斜。
窗外的竹林,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晕,美得不真实。风吹过,竹影摇曳,沙沙声更加清晰。
“时间不早了。”明澈看了看窗外,“山路不好走,我让净心送你下山。”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可以……”
“让他送吧。”明澈打断她,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最近山里不太平,你一个人,不安全。”
又是这句话。
上次在藏经阁,他也是这么说的。
林薇心里一暖,点了点头。
“那……谢谢明澈师父。”
“不谢。”
两人起身,朝外走去。
走到禅堂门口时,林薇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夕阳的余晖从西窗斜斜地照进来,给那对花梨木禅椅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椅子静静地立在那里,线条优美,木纹生动,像两个沉默的、有生命的智者。
“这椅子……真好看。”她轻声说。
“是啊。”明澈也回头看了一眼,“不只是好看,是……有魂。”
有魂。
林薇心里一动。
她做家具十年,听过无数夸赞:漂亮,精致,昂贵,有品位……但从没人说过,她做的东西,“有魂”。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某扇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心门。
“谢谢。”她低声说,这次,声音很轻,但很真诚。
明澈看着她,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薇转身,走出禅堂。
夕阳将她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长。她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也……坚定了几分。
明澈站在门口,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他转身,回到禅堂,走到矮几前,拿起那个空了的信封,在手里轻轻摩挲着。
信封很薄,里面已经空了。
但那六万四千块钱,此刻应该已经躺在他禅房保险柜的夹层里,和之前那些“返点”放在一起,成为他构建的那个隐秘系统里,又一笔稳定而安全的“储备金”。
他走到禅椅前,坐下。
手指再次拂过光滑的扶手,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和空气中清甜的木质香气。
很好。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林薇这条线,稳了。
从最初的“求助者”,到“合作方”,再到现在的“深度绑定”,每一步,都走得稳,走得准。她感激他,信任他,甚至……开始依赖他。而他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伸出的手,在她最需要肯定的时候给予的尊重,以及那笔看似“补贴”、实则加固了利益纽带的回扣,都像一根根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地绑在了他的战车上。
而她提出的“木工禅修班”,更是意外之喜。这不仅能进一步加深雅木轩和寺院的关联,还能为他提供一个观察、接触、甚至筛选更多潜在“资源”的绝佳平台。
B级目标,良性运行。
明澈闭上眼,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感受着那恰到好处的支撑。
夕阳的余晖,透过西窗,暖暖地照在他脸上。
很舒服。
但他心里,没有任何温度。
只有一种冰冷的、清晰的掌控感,和一种……对接下来棋局的,冷静的筹谋。
送走林薇,明澈回到监院禅房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净心已经点上了灯,桌上摆好了简单的斋饭:一碗白粥,一碟青菜,两个馒头。明澈坐下,慢慢地吃着。脑子里却在回想今天和林薇交谈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她在收下那个信封时,眼神里的感动和释然,是真的。
她在提出“木工禅修班”时,眼里的光和热切,也是真的。
她对他,没有防备,只有越来越多的信任和……某种难以言说的依赖。
很好。
这正是他需要的。
一个有能力、有资源、处于困境、又对他心怀感激的“合作伙伴”。比周慧那种单纯的情感依赖,更有价值,也更稳固。
吃完饭,明澈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那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
翻到最新一页,笔尖落下,字迹工整冷静:
“十一月初八,晴。禅堂家具交付,林薇验收。支付尾款七十万,返点六万四千元已收(备注:工程备用金账户)。林薇状态稳定,合作意愿强,可控性高。主动提出‘木工禅修班’设想,可见其试图加深绑定,亦为观察、筛选新目标之良机。评估:B级稳固,良性运行,可适当给予更多资源对接,巩固利益与情感双重捆绑。下一步:协助其落实禅修班,并观察其与寺内其他信众互动情况。”
写完后,他合上笔记本,锁进抽屉。
然后,他走到窗前,推开窗。
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远处的山峦隐在浓重的夜色里,只有寺院的灯火,在黑暗中星星点点,像散落的、脆弱的星辰。
他想起白天林薇离开时,回头看着禅椅说的那句话:
“这椅子……真好看。”
“不只是好看,是……有魂。”
魂。
他当时是随口说的。但现在想来,或许,他说对了。
那对椅子,确实有魂。是林薇和那些老师傅们,把十年的心血、技艺、甚至一部分生命,都倾注了进去,才让两块木头,有了温度,有了生命,有了……魂。
而他自己呢?
他这几个月所做的一切:扳倒慧明,掌控寺务,成立护法小组,推动诉讼,帮助林薇,构建那个隐秘的系统……这些,又倾注了什么?
算计,谋略,欲望,掌控欲,还有……那深不见底的、对权力和安全感的渴求。
这些东西,也能凝聚成“魂”吗?
如果有一天,他也像那对椅子一样,被放在某个地方,被人审视,被人评价。别人会看出,他这具躯壳里,装着怎样的一颗“魂”?
明澈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路已经选了,就必须走下去。不管那路的尽头是什么,不管那颗“魂”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夜气,关上窗,将黑暗和寒意,都挡在外面。
禅房里,灯光温暖,安静。
只有他一个人。
和那颗在寂静中,缓慢跳动、也缓慢变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