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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五章 庆功与捐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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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客堂的青砖地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有新沏的茶香,混合着窗外飘进来的、深秋草木的清冽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松弛中带着些许亢奋的氛围。
客堂里坐满了人。
慧觉师伯坐在主位,披着暗红色的袈裟,闭着眼睛,手里缓缓捻着念珠。但今天,他捻珠的动作很慢,眉宇间那常年不散的严厉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许。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欣慰的弧度。
李执事坐在他左手边,正在给几位老居士斟茶,脸上的笑容是真切而放松的。广慧坐在旁边,慢吞吞地喝着茶,时不时和身边的人低声说笑两句。连一向沉默寡言的广明,也难得地抬着头,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眼神里有种松了口气的安然。
广净也来了,坐在稍远些的位置,脸上带着那种职业性的、近乎谄媚的笑容,正和一位本地的企业家信众说着什么,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的人听到“明澈师父真是年轻有为”“寺里这次可是扬眉吐气”之类的恭维话。广清和广远坐在他旁边,赔着笑,但眼神有些飘忽,时不时瞥向主位方向。
慧明没有来。
据说“身体不适”,在寮房“静养”。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托词。一场彻底击垮他残余威望和希望的官司,一份将他那些陈年烂账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证据,让他再也没有脸面,也没有心力,出现在这个庆祝胜利的场合。
而这场胜利的中心,明澈,此刻正坐在慧觉师伯的右手边,那属于“监院”的位置上。
他今天依旧穿着那身深褐色的海青,但领口袖口熨烫得格外平整,头发也仔细地梳理过,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秀平静的眉眼。他坐姿端正,双手放在膝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偶尔微微颔首,回应着那些投来的、或敬佩、或感激、或探究的目光。
客堂中央的矮几上,摊开着那份还散发着油墨香的、今日出版的《东州晚报》。头版右下角,用不大但醒目的黑体字,刊登着法院判决的要点摘要,以及那份经法院审核的、慈航普度会与经典家居有限公司的联合《致歉声明》。声明措辞谨慎,但意思明确:承认行为不当,对青林寺造成困扰,表示歉意。
旁边,是叶晚晴撰写的追踪报道《胜诉之后:看青林寺如何用法律捍卫信仰尊严》。文章回顾了整个诉讼过程,重点突出了法律维权的意义,并对青林寺未来如何“在依法治国背景下更好地开展宗教活动、服务社会”提出了展望。文章旁边,配着一张明澈在法庭外接受采访时的侧面照——光影勾勒出他沉静的轮廓,眼神清澈,姿态从容,一副“正信代表”的标准形象。
“明澈师父,”坐在对面的赵清平端起茶杯,脸上带着卸下重担后的轻松笑容,“判决昨天生效,致歉声明今天见报,赔偿款最晚下周就能到账。这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他是今天特意从律所赶来的。穿着浅灰色的休闲西装,没打领带,比在法庭上少了几分严肃,多了些随和。但眼神依旧锐利,透着法律人特有的清醒。
“辛苦赵律师了。”明澈双手端起茶杯,向他致意,“这两个月,多亏您运筹帷幄,劳心费力。寺里上下,都感念在心。”
“应该的。”赵清平摆摆手,目光转向旁边的叶晚晴,“真要论功劳,叶记者才是头功。没有她那份关键的录音和照片,这官司,就算能赢,也不会这么干脆利落,更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舆论效果。”
叶晚晴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衫,深蓝色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素面朝天,看起来比法庭上那个犀利的女记者柔和了许多。她正低头看着手机,处理着不断跳出来的工作信息,听见赵清平的话,抬起头,笑了笑。
“赵律师过奖了。我只是做了记者该做的事——记录事实,揭露真相。要说功劳,是明澈师父和寺里各位师父的坚持和勇气,是法律本身的公正和力量。”她的语气平静,但眼神明亮,带着一种完成重要报道后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叶记者太谦虚了。”李执事插话道,语气诚恳,“那天在法庭上,你把录音放出来的时候,我这心呐,一下子就落到肚子里了。铁证如山,看他们还怎么狡辩!这几天,寺里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好多以前的老香客,还有不少新面孔,都打电话来,说看到报道了,支持我们,要来上香。还有些以前被慈航会蒙骗的,也找过来,问我们能不能……开导开导他们。”
他说着,看向明澈,眼神里有请示的意味。
明澈微微点头。
“这事,李执事你安排一下。和几位知客的师兄商量商量,在周末辟出个小讲堂,请两位对佛法义理熟悉的老师父,给这些心里有困惑、走了弯路的信众,讲讲正信的佛法,做些基本的引导。态度要温和,不要批判,重点是指明方向,让他们自己慢慢分辨。”
“是,我明白了。”李执事应道,在随身的小本子上记下。
“明澈师父考虑得周到。”赵清平赞道,“胜诉是法律上的胜利,但要真正消除影响,凝聚人心,还得靠寺里自身的道风和修行。这样处理,既体现了佛门的慈悲,也巩固了胜果。”
“是啊。”一直安静喝茶的老吴,这时慢悠悠地开口了。他今天也来了,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捧着个紫砂小壶,像寻常来串门的老居士,“舆论是一阵风,法律是一把尺。风会停,尺能量出长短,但人心里的那杆秤,得靠实实在在的东西来压。寺里这次,法也用了,理也讲了,接下来,就该是‘情’了。让信众们看到,这里不只是个打官司能赢的地方,更是个能让人心安、让人向善的地方。”
这话说得朴实,但在场的人都听出了深意。老吴虽然退休了,但几十年在体制内沉淀下来的智慧和眼光,看问题总是一针见血。
“吴老说的是。”明澈恭敬地点头,“寺里最近也在筹划,除了常规的法会,还想多开一些贴近信众生活的活动。比如,林施主之前提过的‘木工禅修班’,就是个不错的尝试。让信众们在动手中静心,在创造中感悟,比单纯听讲,或许更有入处。”
他把话题自然地引向了坐在稍远处的林薇。
林薇今天穿了一身得体的深灰色套裙,妆容精致,头发挽成优雅的发髻,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众人交谈。比起两个月前那个在客堂里绝望无助、强作镇定的女人,如今的她,眉宇间的焦虑和疲惫已经散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沉稳,和一丝重获生机的明亮。听到明澈提到自己,她抬起头,目光迎上明澈,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感激。
“明澈师父,说到这个,我正好有件事想跟大家汇报。”她站起身,朝慧觉和众人微微欠身,然后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双手递给明澈。
“这是我们雅木轩,为庆祝青林寺此次诉讼大获全胜,也为了感谢寺里在我和厂子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特意准备的一份小小心意。”她的声音清晰,带着企业主特有的干练,但语气诚恳,“这是一份捐赠协议。雅木轩自愿向青林寺,无偿捐赠一辆全新的七座商务车,指定用于寺院的日常办公,以及……接送老年居士、残疾信众前来参加法会、听课等公益活动。”
话音落下,客堂里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林薇手中的那份文件,和明澈脸上。
捐赠车辆。
而且是指定用途的捐赠。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一辆像样的七座商务车,少说也要二三十万。对于刚刚胜诉、获得八万元赔偿的青林寺来说,这无疑是一份厚重的大礼。更重要的是,这份捐赠的时机和指向性——在胜诉庆典上,捐赠用于“公益”用途的车辆,既给了寺院实打实的支持,又巧妙地将雅木轩的品牌形象与“社会责任感”、“护持正法”联系在一起,其宣传和公关价值,远超过车辆本身的价格。
高明。
叶晚晴在心里评价。这个林薇,不愧是能把企业做到一定规模的人,很懂人情世故,也很会把握机会。这份捐赠,既还了人情,又做了投资,一举多得。
赵清平推了推眼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老吴则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李执事和其他几位执事,则面露喜色,互相交换着眼神。
慧觉师伯缓缓睁开眼,看向林薇,又看向明澈,目光深邃,没有说话。
明澈接过那份捐赠协议,没有立刻翻开,而是看着林薇,目光平静,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表示领受心意的郑重。
“林施主,这份礼太重了。”他缓缓开口,“寺里此前所做,不过是秉持佛法慈悲本怀,略尽绵力。你能渡过难关,重振旗鼓,是你自身福报和努力的结果,寺里不敢居功。这车……”
“明澈师父,”林薇打断他,语气更加诚恳,甚至带着一丝急切,“请您一定收下。这辆车,不是我一个人的心意,是厂里上下三十多个员工的心意。没有您和寺里的帮助,没有赵律师、吴老、叶记者的援手,雅木轩现在可能已经不存在了,他们也可能已经失业了。这辆车,对我们来说,不只是感谢,更是一份承诺——承诺雅木轩会牢记这份恩情,承诺我们会把厂子做得更好,承诺我们愿意和青林寺一起,为社会、为信众做更多实实在在的事情。”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微微提高。
“而且,这辆车指定用于公益,也是希望它能在寺里发挥更大的作用。让那些想来寺里听听法、静静心,却因为年老体弱、行动不便而被困在家里的老人,能有机会出来走走,感受一下佛法的温暖。这也算是我们雅木轩,为弘扬佛法、服务社会,尽一点微薄之力。请明澈师父,请慧觉师伯,请各位师父,一定成全我们这份心意。”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情真意切,理由充分,姿态也放得很低。
再推辞,就显得不近人情,甚至有些矫情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看向明澈,看向慧觉。
明澈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转向慧觉师伯,合掌询问。
“师伯,您看……”
慧觉看着他,又看了看林薇,那张古板的脸上,最终缓缓露出了一个算是温和的表情。他点了点头。
“既是施主一片诚心,又于寺务、于信众有益,那就……收下吧。明澈,你妥善安排,登记入册,好生使用,莫辜负了施主的善心。”
“是,弟子明白。”明澈恭敬应下,然后转向林薇,深深一礼,“林施主厚意,我代表青林寺,愧领了。寺里必当善用此车,让其物尽其用,不违施主初心。也祝愿雅木轩生意兴隆,基业长青。”
“谢谢明澈师父,谢谢慧觉师伯!”林薇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灿烂的笑容,也连忙躬身还礼。
客堂里的气氛,因为这个插曲,变得更加热烈和融洽。众人纷纷向林薇表示赞许和感谢,话题也自然转到了车辆的具体型号、用途安排、以及后续“木工禅修班”的筹备细节上。
明澈重新坐下,将那份捐赠协议放在手边,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光洁的纸面。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谈笑风生的众人,掠过林薇那泛着光彩的脸,掠过叶晚晴认真记录的样子,掠过赵清平与老吴低声交谈的侧影,掠过李执事兴奋地比划着手势,掠过广净那略显夸张的奉承笑容……
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
胜利的喜悦,真诚的感激,未来的展望,似乎都凝聚在这午后温暖的阳光和茶香里。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和谐的表象之下,在他平静的外表之下,那颗心,正在冷静地、一丝不苟地,计算着另一笔账。
捐赠协议,是林薇主动提出的,心意也是真的。
但车辆采购,是有流程的。车型的选择,供应商的确定,价格的谈判,付款的方式……这里面,有太多的环节,太多的“操作空间”。
林薇的雅木轩不做汽车生意,这辆车,她需要去采购。而采购,就可以“推荐”可靠的经销商,可以“比较”合理的报价,可以“争取”最优的付款条件。然后,在这一切合规操作的背后,自然会有“信息费”、“咨询费”、“辛苦费”,通过某个隐秘的、安全的渠道,流向他指定的地方。
就像之前那批家具的回扣一样。
合规,隐蔽,安全,可持续。
这才是“系统”真正运行的方式。不是赤裸裸的索贿,而是嵌入在正常业务流程中的、双向互惠的“润滑剂”。对方得到了便利和优惠,他得到了安全的收益和更深度的绑定。双赢。
而他需要做的,只是在这个喜庆的时刻,微笑着接受这份“厚礼”,然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以“监院”的身份,以“为寺院负责”的态度,去“关心”一下采购的细节,去“建议”一下合作的商家,去“过问”一下付款的进度。
如此而已。
“明澈师父,”林薇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张汽车图片,“这是目前市面上比较主流的一款七座商务车,空间大,舒适性好,也比较省油。我联系了几个朋友,这家4S店的经理我熟,能给到比较优惠的团购价。您看,要不要让李执事或者寺里负责采购的师父,抽空去看看实车?如果合适,咱们就把合同定了,争取月底前能提车,不耽误寺里使用。”
她的声音很自然,表情也很坦然,像是在商量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工作。
明澈接过手机,仔细看了看图片和参数,然后点点头。
“嗯,看起来不错。李执事,”他转向正在和广慧说话的李执事,“采购车辆的事,就麻烦你跟进一下。和林施主介绍的这家经销商接触看看,务必货比三家,价格、配置、售后服务,都要问清楚。确定好了,把方案报给我,我来签字。”
“是,明澈师父。”李执事连忙应下,走过来接过林薇的手机,记下联系方式。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公事公办,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只有明澈和林薇,在目光交错的瞬间,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心照不宣的、极其短暂的深意。
那深意里,有默契,有信任,也有一种将彼此利益更深地捆绑在一起的、无声的确认。
B级目标,良性运行,且关系持续深化。
明澈在心里,默默地更新了那个加密档案里的评价。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客堂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庆功的茶会还在继续,欢声笑语不断。但明澈知道,对他来说,这场“庆功”,在收下那份捐赠协议、交代完采购事项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是处理“战利品”,巩固胜利成果,并将这条新稳固的“资源线”,更好地纳入他那不断完善的、隐秘运行的“系统”之中。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
茶味略苦,但回甘悠长。
就像这胜利的滋味,短暂的轻松和欣慰之后,是更长远、也更复杂的责任与算计。
但无论如何,路,又往前扎实地走了一步。
他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
远山如黛,暮色初合。
新的一天,即将结束。
而新的棋局,新的筹谋,也将在黑暗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