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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七章 暗流涌动(慧明的阴影)第五十七章 制度固化(执事考核全面推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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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初霁,天空是一种洗过的、清透的灰蓝色。阳光虽然稀薄,但照在漫山遍野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山间的风很冷,带着雪后特有的、凛冽的清新,卷起细碎的雪沫,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冰针。
慧明坐在镇西“老陈茶馆”最里间的包厢里,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浓茶,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窗玻璃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模糊了外面街市的景象,只剩下一些移动的、模糊的色块,像他此刻混乱而绝望的心绪。
两个月了。
从那个霜降的清晨,他在执事会上彻底败给明澈,被迫交出监院实权,屈辱地接受“都监”这个虚衔,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像一场缓慢而残酷的凌迟。
他眼睁睁看着明澈一步步站稳脚跟。看着他成立“护法小组”,将赵清平、叶晚晴、还有那个退休的老干部吴国栋笼络在身边。看着他发出律师函,起诉慈航会和经典家居,在法庭上咄咄逼人,最终大获全胜。看着他借胜诉之威,在报纸上风光无限,将青林寺的声誉抬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看着他“收编”慈航会溃散的信众,在寺内推行那套该死的、冷冰冰的“执事考核办法”,将触角伸向寺院的每一个角落,将权力牢牢抓在手里。
而他慧明,这个在青林寺经营了十几年、曾经说一不二的“老监院”,像一条被扔在岸上、渐渐干涸的鱼,只能徒劳地张着嘴,看着曾经属于自己的一切——权力、尊重、供奉、乃至那些心照不宣的“好处”——一点点被那个年轻人夺走,吞噬,消化,变成他巩固地位的养分。
他试过反抗。
在执事会上,他授意广净反对,但广净那软骨头,一见势头不对,立刻缩了回去,甚至开始对明澈曲意逢迎。他暗中联络广清、广远,想结成同盟,但那两个墙头草,被明澈那套“考核办法”一吓,又看到李执事清查旧账的狠劲,早就吓破了胆,不敢再跟他走得太近。就连他以前提拔的几个管事,如今见了他,也多是敷衍了事,眼神躲闪,生怕和他沾上关系,惹恼了那位如日中天的年轻监院。
他成了孤家寡人。
不,比孤家寡人更糟。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前朝余孽”,一个提醒所有人“跟错人下场”的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寺里的僧人们,包括那些以前对他毕恭毕敬的,现在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疏远,有幸灾乐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他们鄙夷他什么?
鄙夷他输了?鄙夷他老了?还是鄙夷他……那些被李执事查出来、虽然没有公开,但早已在私下传得沸沸扬扬的“旧账”?
慧明的手指,死死攥着冰冷的茶杯,指节发白,青筋暴起。那粗糙的瓷釉,硌得他掌心生疼,但这点疼,远不及他心头那团日夜焚烧的、混合着愤怒、不甘、恐惧和绝望的毒火。
他恨。
恨明澈。那个他曾经没放在眼里的、沉默寡言的小沙弥,凭什么?凭什么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夺走他苦心经营十几年的一切?凭什么用那些“法律”、“规矩”、“考核”的名义,将他踩在脚下,让他尊严扫地?
恨慧觉。那个老糊涂!明明自己才是跟随他时间最长、为他分担最多寺务的弟子,可他却偏偏把念珠交给了明澈!说什么“年轻有为”、“有担当”,不过是看他老了,不中用了,想找个更听话、更能替他守成(或者开拓?)的傀儡!
恨广净、广清、广远这些墙头草,恨寺里那些见风使舵的僧人,恨那个多管闲事的记者叶晚晴,恨那个狗拿耗子的律师赵清平,甚至恨那个莫名其妙跳出来、坏了慈航会好事的林薇……
他恨所有人。
但他最恨的,是自己。
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在明澈刚冒头时就把他按死?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大意,让李执事那老东西查到了账目的把柄?恨自己为什么在执事会上没能多争取一票?恨自己……为什么就输得这么彻底,这么难看?
“吱呀——”
包厢的推拉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一个戴着灰色绒线帽、围着厚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的脑袋探了进来,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迅速闪身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慧明从痛苦的思绪中惊醒,抬起头,看向来人。
来人摘下帽子和围巾,露出一张四十多岁、胡子拉碴、眼神闪烁不定的脸。是“阿彪”,镇上有名的混混,以前帮慈航会处理过一些“不方便出面”的事情,比如散播谣言,恐吓不听话的“学员”,甚至跟踪调查“目标人物”。慈航会垮了,王觉伟进去了,阿彪也失了业,最近手头很紧。
“明……明叔。”阿彪搓着手,脸上堆着讨好的、却又带着一丝市侩精明的笑,在慧明对面坐下,“等久了吧?这雪天路滑,不好走。”
慧明没接他的话茬,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查得怎么样?”
“查了,都查了。”阿彪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开来,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记着一些东西,“按您说的,重点盯那个叫林薇的女老板,还有……那个叫叶晚晴的女记者。”
“说。”慧明端起凉茶,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林薇那边,”阿彪压低声音,“厂子确实缓过来了。从农商行贷了两百万,把工人的工资发了,供应商的货款也结了一部分。最近在给青林寺做一批家具,听说做得挺用心,价钱也便宜。另外,她好像和寺里走得很近,前几天还捐了辆车给寺里,说是用于‘接送老人’。我打听过了,那车是她通过一个4S店的朋友买的,价格比市面便宜,但具体便宜多少,没问出来。不过……”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我找了个在那家4S店干过的熟人问了问,像这种大宗采购,尤其是通过‘关系’介绍的,销售经理一般都会有点……‘表示’。林薇跟那经理熟,这‘表示’,说不定就落到她口袋里了。当然,这都是猜测,没证据。”
慧明眼神一凝。
回扣。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林薇那么积极地帮寺里采购,还“捐”车,要说里面没有一点私心,没有一点好处,他打死也不信。明澈那小子,表面上一副公正严明、不染尘埃的样子,背地里,恐怕也没少拿好处。只是他做得更隐蔽,更“合规”罢了。
“叶晚晴呢?”他问。
“叶记者可不好盯。”阿彪挠挠头,“她是记者,警惕性高,上下班时间不固定,经常在外面跑。我试着跟了她几天,差点被她发现。不过,有些事不用跟也知道。她写的那篇报道,把慈航会和经典家居扒得底裤都不剩,王觉伟和陈永富恨她入骨。听说陈永富进去前,还放话说要弄她。另外,”阿彪的声音压得更低,“我打听到,叶晚晴前段时间,私下里在调查经典家居和几家银行的关系,特别是工行信贷部一个姓刘的副主任。好像还拿到了些材料。我估摸着,她可能还想挖更大的新闻。这女人,胆子大,手也黑,不好惹。”
慧明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叶晚晴在查银行的人?还想挖更大的新闻?这倒是个有意思的信息。如果她能查到陈永富和银行勾结的证据,那说不定……也能查到别的?比如,明澈和那个吴老,是通过什么关系,让农商行给林薇放贷的?这里面,有没有不合规的地方?
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现在自身难保,没精力也没能力去利用叶晚晴的调查。当务之急,是自保,是……反击。
“还有别的吗?”他问,声音干涩。
“别的……”阿彪想了想,“哦,对了。您让我留意寺里那个叫净心的小沙弥,我留意了。他是明澈从沙弥班里提拔上来的,算是心腹,平时跟着明澈跑前跑后,很多事都经过他的手。这小子挺机灵,嘴也严,没打听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我发现他最近往山下跑得挺勤,有时候是去邮局寄东西,有时候是去镇上的打印店,有时候……是去见一个女的。”
“女的?”慧明眉头一皱。
“对,大概三十来岁,长得挺清秀,穿着打扮像城里人,但不是本地口音。净心和她见面,一般就在镇东头那个小公园,或者茶馆,时间不长,说会儿话就走。我偷听过一次,离得远,听不清具体说什么,但好像……那女的对净心挺客气,净心对她也很恭敬,不像是普通朋友。”阿彪努力回忆着,“对了,那女的有次递给净心一个文件袋,净心接过,看都没看就收起来了。我怀疑……那女的可能是记者,或者……是明澈在寺外的什么‘关系’。”
记者?还是明澈的“关系”?
慧明的心脏,猛地一跳。
明澈在寺外,还有他不知道的“关系”?而且通过净心这个小沙弥来联络?什么事需要这么隐秘?
难道……除了赵清平、叶晚晴、吴老、林薇这条明面上的“护法小组”,明澈在暗处,还有别的助力?或者说,他那些“合规”操作的背后,还有更隐秘的、不能见光的交易?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骤然划亮的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慧明心中那团濒临熄灭的毒火。
对,一定是这样!
明澈凭什么崛起得这么快?这么稳?仅仅是靠“运气”和“手段”?不可能!他背后一定还有人,有更大的利益网络在支撑他!否则,他一个十八岁的小和尚,凭什么调动赵清平这样的律师?凭什么请动吴国栋那样的退休干部?凭什么让叶晚晴那样的记者为他卖命?又凭什么,能轻易拿到那些对他慧明不利的“证据”?
一定有鬼!
只要他能找到明澈背后那些“鬼”,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和关系,他就能撕下明澈那副“正信代表”的假面,就能把他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狠狠地拽下来,摔进泥里!
甚至……让他万劫不复!
慧明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近乎疯狂的、怨毒的光芒。
“阿彪,”他嘶哑着嗓子,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推到阿彪面前,“这里是五千。你拿着,继续给我盯。重点盯三件事!”
阿彪眼睛一亮,一把抓过信封,飞快地揣进怀里。
“明叔您说!”
“第一,盯紧那个和净心见面的女人!查清楚她是谁,干什么的,和明澈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每次见面说了什么,传递了什么东西,都要尽量搞清楚!”
“第二,盯紧林薇那辆车!她是怎么买的,通过谁买的,价格到底是多少,有没有猫腻!特别是那个4S店的销售经理,想办法接触一下,看看能不能套出话来!林薇和明澈之间,除了家具买卖,还有没有别的经济往来!”
“第三,”慧明的眼神变得凶狠,“想办法,弄到明澈、或者李执事、净心他们,最近和外界的通信记录!电话,短信,邮件,什么都行!看看他们到底在和什么人联系,在谋划什么!”
阿彪听着,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明叔,这……盯人还好说。可通信记录……那是犯法的,而且现在都实名制,不好弄啊。还有套4S店经理的话,也得看机会……”
“再加五千!”慧明打断他,声音阴冷,“事成之后,还有重谢!阿彪,我知道你有门路,也有办法。只要你能给我拿到真东西,钱,不是问题。我现在是虎落平阳,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点钱,我还拿得出来。”
他看着阿彪眼中不断闪烁的贪婪和算计,又加了一句,语气带着蛊惑和威胁。
“而且,你想想,明澈那小子现在风头正劲,但他得罪的人可不少。王觉伟、陈永富虽然进去了,但他们外面还有同伙,还有关系。如果你能帮我找到扳倒明澈的证据,到时候,不仅我这边有重谢,慈航会、经典家居那边残留的势力,说不定也会记你一份人情。这可比你以前干那些散活,有‘钱途’多了。”
阿彪舔了舔嘴唇,眼中的犹豫渐渐被贪婪和冒险的兴奋取代。他用力点了点头。
“行!明叔,您既然这么信我,我阿彪就豁出去了!您放心,我一定给您查个水落石出!您等我消息!”
“小心点,别打草惊蛇。”慧明最后叮嘱道,“尤其注意那个叶晚晴,她是记者,鼻子灵。别让她察觉。”
“明白!”
阿彪重新戴上帽子和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又像进来时那样,鬼鬼祟祟地拉开门缝,左右看看,然后一闪身,消失在外面嘈杂的市井声中。
包厢里,重新只剩下慧明一个人。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充满怨毒的雕像。窗外稀薄的阳光,透过布满水汽的玻璃,勉强照在他脸上,映出一片青白交加的、不健康的颜色,和那双深陷眼窝中,燃烧着骇人火焰的眼睛。
五千块,加上许诺的事成重谢,几乎是他手头能动用的、最后一点“私房钱”了。那是他这些年从库房、从采购、从各种“方便”中,一点一点抠出来、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老本”。现在,他全都押上了,像赌徒在绝望中,押上最后一枚筹码。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赢。
但他知道,如果不赌这一把,他就真的完了。只能像个废物一样,在明澈的阴影下,在众人的鄙夷和遗忘中,一天天腐烂,直到彻底消失,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他不甘心!
死也不甘心!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要抓住,也要把明澈,把那个毁了他一切的混蛋,一起拖下地狱!
他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残茶,一饮而尽。冰冷的、苦涩的液体,像毒药一样,烧灼着他的喉咙和肠胃,却也让他混乱而狂躁的心,获得了一丝病态的、冰冷的平静。
雪后的阳光,在窗玻璃的水汽上,折射出迷离而虚幻的光斑。
像一场即将开始的、肮脏而危险的梦。
同一时间,青林寺,后山。
积雪覆盖了小径,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明澈和净心一前一后,沿着被扫出的小道,慢慢走着。净心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给在后山静室闭关的一位老禅师送的斋饭。
空气清冷得刺鼻,但带着雪后山林特有的纯净。远处,群山白头,静默无言。
“净心,”明澈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像在讨论天气,“最近下山办事,可还顺利?”
净心愣了一下,随即恭敬地回答:“回师父,都顺利。给赵律师寄的材料,他收到了。给叶记者送的照片,她也说有用。林施主那边,车子的手续都办妥了,牌照也上了,李执事已经开回来了,停在库房后面的车棚里。”
“嗯。”明澈点点头,脚步未停,“见到周施主了?”
净心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向明澈挺直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低下头。
“见……见到了。周施主她……她把抄好的经书给我,让我带回寺里供奉。还……还问起师父,说天冷了,让师父多保重身体。”
“就这些?”明澈问,语气依旧平淡。
“……就这些。”净心的声音更低了,头也垂得更低。
明澈没有再问,只是继续往前走。雪地上,两行脚印,一深一浅,延伸向山林深处。
过了好一会儿,明澈才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净心听的。
“净心,你跟我多久了?”
“从师父您代理监院起,就跟着了。快三个月了。”
“三个月……时间不长,但也不短。”明澈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净心。少年清秀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安和困惑。明澈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
“这三个月,寺里发生了很多事。外面的人看我们,是赢了官司,得了名声,香火鼎盛。但里面的艰难,步步惊心,你是亲眼看见,也亲身经历了的。”
净心用力点头,眼神变得认真。
“弟子明白。师父不容易。”
“不容易的,不只我。”明澈缓缓道,“你也不容易。年纪不大,要经手那么多杂事,接触那么多人,还要守口如瓶,谨言慎行。很累,是不是?”
净心眼圈微微一红,低下头,没说话。
“累是正常的。”明澈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温和,“但你要记住,我们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只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这座寺院,为了这里的清静,也为了……不辜负那些信任我们、帮助我们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积雪的山峦。
“外面盯着我们的人,很多。有像慈航会那样明着的敌人,也有躲在暗处,等着我们犯错、等着看我们笑话的人。我们现在每一步,都走在悬崖边上,容不得半点闪失。所以,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说。不该见的人,一次面也不能见。不该经手的东西,碰都不要碰。明白吗?”
最后三个字,语气加重了些。
净心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对上明澈那双平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瞬间明白了,师父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他私下见了周慧,知道周慧给了他东西(虽然只是抄好的经书),也知道……这其中可能蕴含的风险。
他的脸刷地白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师……师父,弟子知错了!弟子不该私下见周施主,不该……不该瞒着师父!弟子只是觉得周施主可怜,她抄经抄得很用心,对师父也很……很关心,所以……所以就……”他语无伦次,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明澈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心中那丝因净心擅自接触周慧而产生的不快,稍稍散去。还是个孩子,心肠软,容易被情感打动,本质不坏。敲打一下,让他知道利害,也就够了。
“好了。”明澈摆摆手,打断他,“周施主是诚心向佛,你帮她传递经书,是结善缘,本无大错。但错在,你不该瞒着我。寺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去大做文章。周施主身份特殊,她的前夫家还在纠缠,陈永富的余党也未肃清。你与她私下接触,万一被人看见,添油加醋,会给她,给寺里,带来多大的麻烦,你想过吗?”
净心羞愧得无地自容,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
“弟子愚钝!弟子知错了!请师父责罚!”
“起来。”明澈伸手扶起他,掸去他膝盖上的雪,“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次就算了。记住这次的教训。以后,凡是与寺外之人接触,尤其是女施主,必须事先告知我,或者李执事。传递物品,也必须有第三人在场见证。这是规矩,也是为了保护你,保护寺里,也保护那些真心向佛的施主。明白了吗?”
“弟子明白了!一定牢记!”净心用力点头,眼中满是后怕和感激。
“嗯,去吧。把斋饭给老师父送去,路上小心。”明澈拍了拍他的肩膀。
净心提起食盒,又朝明澈深深鞠了一躬,才转身,踏着积雪,朝山林更深处走去。脚步比刚才,明显沉重、也谨慎了许多。
明澈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雪松林后,脸上的温和渐渐褪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净心接触周慧,是小事。但这个小插曲,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目前掌控体系中,一个细微但不容忽视的缝隙——情感。
净心对周慧的同情,周慧对他若有若无的依赖和超出寻常的“关心”,这些都是变量,是不稳定因素。在外部压力暂时减轻的此刻,内部的、由情感和人性弱点带来的风险,反而可能成为突破口。
他需要更系统地梳理和掌控这些“变量”。
周慧(C+级,情感依赖型),需要适当安抚,保持其忠诚和“输出”,但也要控制距离,避免情感过度投射,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麻烦。
林薇(B级,资源交换型),目前关系稳固,利益捆绑加深,是良性的“合作伙伴”。但也要留意其商业上的其他关联,避免被牵连。
叶晚晴(A级潜力,理念认同型),价值最高,也最难掌控。她有自己的职业理想和正义感,目前因共同“敌人”和报道的成功而与他站在一边。但她的调查本能和职业敏感性,也是一把双刃剑。需要保持合作,给予尊重和价值肯定,但也要适当引导,避免她的调查触及某些不该触及的领域。
还有……慧明。
明澈的目光,投向山下寺院的方向,眼神变得幽深。
那个败犬,绝不会甘心。他一定在暗中窥伺,寻找反扑的机会。阿彪那种地痞的动向,或许就与他有关。还有广净、广清、广远,这些墙头草,在考核压力下,也可能被慧明重新拉拢,或者因为自身利益受损而暗中作梗。
内部的清理,还远未结束。
制度是骨架,权力是血液,而掌控人心、防范暗流,才是让这个体系真正稳固运行的血肉和神经。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稀稀落落地飘下来。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的眼睫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明澈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在云层深处,凝聚起第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转身,踏着来时的脚印,一步步,朝寺院走去。
脚步沉稳,平静。
像走向一场早已预知的、注定无法回避的漫长战争。腊月十六,大寒。
清晨,天还没亮透,一种铅灰色的、沉甸甸的光,从东方天际线后艰难地渗出,却被厚重低垂的云层死死压住,无法真正照亮大地。雪是昨夜停的,但寒意却仿佛被冻在了空气里,吸进肺中,带着刀割般的刺痛。寺院殿宇的飞檐上,积雪凝成了冰凌,一根根倒悬着,在朦胧的晨光中泛着幽冷的光,像无数把无声悬垂的利剑。
明澈推开监院禅房的门时,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紧了紧身上那件加了棉的灰色袈裟,站在檐下,看着这座在严冬清晨中沉默的寺院。
一切都还在沉睡。大殿的门紧闭着,只有檐角的风铃,在偶尔掠过的寒风中,发出极其轻微、近乎凝滞的叮当声,像是被冻住了。院子里的积雪被扫到两侧,露出中间一道湿滑的青石板路,在晦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不近人情的光泽。那棵老槐树彻底落光了叶子,黝黑虬结的枝干伸向灰白的天空,像一只绝望的、攫取着什么的手。
静。
一种大战前夕、令人窒息的静。
明澈缓缓吐出一口白气,看着那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的手,不自觉地抚向胸口——那里,贴身的口袋里,放着那枚小小的、深褐色的监院印章。冰凉,坚硬,但被他体温焐得温热。这是权力的象征,也是今天,他要用这枚印章,在青林寺的历史上,重重盖下的第一个、真正属于他“明澈时代”的烙印。
执事考核办法,今天,将在执事会上,正式表决,全面推行。
半个月的试行,三寮(知客、库头、香积厨)的试点,无数个夜晚的斟酌修改,与李执事、广慧、广明的反复商议,对可能出现的阻力一遍遍的推演和预案……所有的准备,所有的蓄力,都为了今天这一刻。
借胜诉之威,挟大势之名,行改制之实。
他要将“规矩”,将“数据”,将“考核”,这些冰冷而精确的东西,像钢筋水泥一样,浇筑进这座百年古刹松散的、人情主导的管理肌体之中。他要将权力,从那些模糊的、心照不宣的“老规矩”和人情网络中剥离出来,固化到他亲手设计的、白纸黑字的“制度”框架里。
从此,赏罚有据,升黜分明。能者上,庸者下,劣者汰。
他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听话的寺院,更是一个高效的、可控的、能够源源不断为他提供资源和稳定基础的“系统”。而制度,是这个系统最坚固的骨架。
远处,隐约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和低语——是僧人们开始起身,准备早课了。那声音很轻,很克制,带着冬日清晨特有的瑟缩,也带着一种无形的、弥漫在整个寺院上空的紧张和观望。
明澈最后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转身,走进禅房。
净心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早斋:一碗热粥,一碟酱菜,两个馒头。他垂手站在一旁,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自从上次后山谈话后,这孩子做事更加谨慎小心,但明澈能感觉到,他对自己今天要面对的风暴,怀着本能的恐惧。
“师父,早斋好了。”净心低声说。
“嗯。”明澈在桌前坐下,端起粥碗。粥还烫,他慢慢地吹着气,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动作平稳,看不出任何异样。但他的大脑,却在飞速地、冷静地运转,将今天会议上可能出现的每一个环节、每一句对话、每一个人的反应,都再次预演一遍。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不是制度文本本身——那已经反复打磨,几乎无懈可击。真正的考验,是人心,是利益,是那些即将被触动、被约束、被剥夺“自由”和“好处”的人,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广净会如何表演?广清、广远会如何选择?那些地位相对超然、但也会被新规影响的维那、香灯等执事,又会是什么态度?
还有……慧明。那个称病不朝、但一定在暗中窥伺一切的前监院,会通过什么方式,施加他的影响?
一碗粥喝完,明澈放下碗,用毛巾擦了擦嘴。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份最终定稿的《青林寺执事岗位职责与绩效考核实施办法(正式版)》上。文件很厚,装订整齐,封面上是他亲笔书写的标题,力透纸背。里面详细规定了寺内八大执事岗位(监院、都监、知客、库头、典座、维那、香灯、书记)的职责权限、考核指标、评分标准、奖惩措施,以及配套的《执事轮值暂行规定》。
其中最核心、也最触动神经的几条:
一、 量化考核,数据说话。每个岗位设3-5项核心指标,如知客的“香客接待满意度”、“重大投诉处理及时率”;库头的“账实相符率”、“采购成本节约率”;典座的“食品安全事故数”、“膳食满意度”等。指标每月由“考核评议小组”(李执事牵头,广慧、广明及随机抽取的两位居士代表组成)核查评分,结果公示。
二、 分级评定,奖优罚劣。考核结果分“优秀(90分以上)”、“良好(80-89分)”、“合格(70-79分)”、“不合格(70分以下)”四等。连续两月“优秀”,通报表扬,并在寺内资源调配、外出参学培训等方面优先考虑。连续两月“不合格”,第一次诫勉谈话,第二次调整岗位(如从知客调任香灯),第三次,经执事会审议,免除执事职务。
三、 执事轮值,打破固守。增设“执事轮值”制度,非核心执事岗位(如知客、库头、典座等),原则上任期不超过三年。任期届满,经考核合格,可连任,但需重新提名审议。考核“优秀”者,可提前获得晋升或更优岗位的考虑资格;考核“合格”但无突出表现者,原则上不予连任,调任其他岗位或退居普通僧职。
四、 财务透明,采购规范。所有涉及资金往来的岗位,必须建立清晰台账,每月上报。采购事项须“货比三家”,留存比价记录,大额采购(千元以上)需两人以上经手。库房管理实行“双锁双钥”,明澈与李执事各持一把。
五、 监督申诉,程序保障。设立“执事监督与申诉委员会”,由慧觉师伯挂名,明澈、广慧、广明及两位居士代表组成,负责受理对考核结果的申诉,监督制度执行。
这套方案,比试行的草案更加系统、严苛,也更具操作性。它不仅仅是一套管理制度,更像一张精密的大网,将寺内所有执事,都网罗其中,用数据和规则,取代了以往模糊的人情和资历,彻底改变了权力运行和利益分配的规则。
明澈知道,这张网撒下去,必然会掀起惊涛骇浪。但他更知道,此刻,正是撒网的最佳时机——诉讼胜诉的余威尚在,外部威胁暂消,内部人心思定(或思变),慧觉师伯明确支持,他个人的威望和掌控力也达到顶点。此时不推,更待何时?
“净心,”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袈裟,“去客堂,准备一下。炭火烧旺些,茶水备足。今天这个会,恐怕……不会短。”
“是,师父。”净心应声,快步离去。
明澈拿起桌上那份厚重的文件,掂了掂分量,然后,将它夹在腋下,推开禅房的门,大步走了出去。
寒风扑面,带着雪后凛冽的清新,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客堂里,炭火烧得通红,暖气蒸腾,但气氛却比屋外的冰天雪地,更加寒冷凝固。
长桌两侧,坐满了人。除了卧病在床的清源住持,寺内所有有头有脸的执事僧,几乎都到齐了。慧觉师伯坐在主位,裹着厚厚的棉袍,闭目养神,但眉宇间那深深的褶皱,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李执事坐在他左手边,面前摊开着笔记本和文件,表情严肃,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雕像。
明澈坐在慧觉右手边,那份厚厚的文件就放在他面前。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座的每一张脸。
广净坐在他对面稍远的位置,脸上依旧挂着那种职业性的、近乎谄媚的笑容,但眼神闪烁,嘴角的肌肉有些僵硬,不时拿起茶杯喝一口,又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在试图用这种小动作,掩饰内心的焦躁和不安。
广清和广远坐在广净旁边,两人都低着头,盯着面前的桌面,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他们的脸色有些发白,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新规一旦实行,他们那点采购和修缮上的“门道”,将受到最直接的冲击。而且“轮值制度”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
广慧坐在明澈斜对面,依旧是那副慢吞吞的样子,手里捻着一串念珠,眼睛半开半阖,仿佛在打坐。但明澈知道,这位平时不太过问俗务的维那,心里明镜似的。让他进入“考核评议小组”和“监督申诉委员会”,既是拉拢,也是制衡。广慧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寺内那些地位清高、注重规矩的老派僧人的看法。
广明坐在广慧旁边,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捻着佛珠,嘴里无声地念诵,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这位香灯僧,是老好人,也是“佛系”执事的代表。新规对他影响不大,甚至可能因为“老实本分”而在考核中得益。他的沉默,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支持。
另外几位执事——典座、书记等,也都神色各异,或沉思,或观望,或隐隐带着期待。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没有人说话,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人都齐了。”慧觉师伯缓缓睁开眼,声音有些沙哑,但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天召集大家,是为议决明澈所拟的这份《执事考核与轮值办法》正式推行之事。试行半月,各方意见,明澈与李执事也做了汇总修正。今日,便做个了断。明澈,你把最终方案,给大家再说说,特别是……改动之处。”
“是,师伯。”明澈站起身,朝慧觉和众人分别合掌,然后拿起那份文件,却没有立刻翻开长篇大论,而是目光沉静地看着众人,开门见山。
“诸位师兄,试行半月,三寮反馈,利弊皆有。利在,权责更清,做事有据,推诿扯皮少了,效率确有提升。弊在,初行规矩,有人不适,觉得束缚,觉得……繁琐。”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寂静的空气里。
“然,无规矩不成方圆。我寺如今信众日增,事务日繁,若再因循旧例,靠人情、靠资历、靠‘大概’‘也许’来管理,迟早要出大乱子,辜负十方信施,也有违我佛门精进之旨。故,此办法非但要推行,还要全面、彻底地推行。今日请各位来,便是表决此事。”
他不再绕弯子,直接亮出了底牌——不是讨论“要不要”,而是决定“怎么执行”。这是一种强势的姿态,也是一种自信的宣告:大势已定,无需多言。
果然,他这话一出,底下几人脸色更加难看。广净的笑容几乎挂不住,广清广远则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这是最终定稿的方案,”明澈将文件推到桌子中央,“改动之处,主要有三:第一,明确了‘考核评议小组’的组成和议事规则,增加了居士代表,确保公正。第二,细化了‘不合格’的处理流程,给予申辩和改进机会,但也明确了‘三次不合格即免职’的底线。第三,增加了‘执事轮值暂行规定’,对非核心执事岗位的任期、连任、轮换做出了具体安排。”
他言简意赅,点出核心,然后直接看向慧觉:“师伯,请您示下。”
慧觉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试行情况,老衲也听了汇报。规矩立了,总比没规矩好。既然要立,就要立得住,行得通。明澈此法,虽有严苛之处,但立意是好的,也是为了寺院长远。诸位,有何意见,现在可以说。但要说在明处,说在理上。”
压力,给到了反对者一方。
短暂的沉默。
广净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
“慧觉师伯,明澈师弟。”他干咳一声,开口了,语气比平时更加“诚恳”,“师弟这番苦心,为寺里操劳,制定这么详尽的规矩,我们……都看在眼里,也理解。试行这半个月,知客寮这边,确实……也按规矩做了,香客登记、投诉记录,都清清楚楚。效果嘛……是有的。”
他先肯定,这是他一贯的话术。但紧接着,话锋一转。
“不过……”他拖长了语调,眉头皱起,作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全面推行,尤其是这个‘轮值制度’和‘三次不合格就免职’……是不是有点……太急了?太严了?咱们寺里这些执事师兄,哪个不是为寺院服务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下子用这么冷的尺子来量,会不会……寒了大家的心?再说了,这执事轮换,岗位变动,总要有个熟悉过程。万一换上来的人不熟悉业务,出了岔子,影响了寺务,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这话,看似在为大家考虑,实则句句指向新规的“严苛”和“风险”,试图激起在座执事们的“兔死狐悲”之感,也给自己的未来争取转圜余地。
“广净师兄所言,不无道理。”明澈平静地接话,没有反驳,反而先表示了理解,这让广净有些意外。“顾及老执事的辛劳,考虑岗位交接的稳妥,这都是应该的。所以,在最终方案里,我们做了补充。”
他翻开文件某一页,指向具体条款。
“关于‘老执事’,办法明确规定,对寺龄十五年以上的老执事,在首次考核时,可酌情考虑其历史贡献,适当降低‘优秀’标准,但‘合格’线不变。这既是尊重,也是给予适应时间。但适应期过后,一视同仁。”
“关于‘轮值风险’,新规也明确了‘以老带新、平稳过渡’的原则。岗位交接,必须有一到三个月的‘见习辅导期’,由原任执事负责带教,确保业务衔接无误。同时,‘考核评议小组’也会加强对轮岗初期的关注和指导。”
“至于‘寒心’……”明澈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语气依旧平稳,但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我以为,真正的‘寒心’,不是立规矩,而是有功不赏,有过不罚,是勤勉做事的人得不到肯定,敷衍塞责的人却能安稳度日。是‘大锅饭’,是‘人情网’,让真心为寺院出力的人看不到希望,让混日子、甚至捞好处的人肆无忌惮。那才是真正的‘寒心’,才是对百年古刹基业最大的伤害!”
这话说得重了,也说得直指核心。客堂里一片死寂。几位平日里做事踏实、但或许不善钻营的执事,如典座,眼中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而广净、广清、广远等人,则脸色更加难看。
“明澈师弟这话,说得是正气凛然。”广净干笑两声,语气里带上了些许阴阳怪气,“不过,咱们是出家人,讲的是修行,是清净。把这世俗企业里考核、评分、轮岗那一套,完全照搬进来,是不是……有点太‘入世’了?会不会让僧众们的心思,都放在争分数、保位置上,反而忘了诵经念佛、参禅打坐的本分?这恐怕……有违祖师的教诲吧?”
他又祭出了“修行本分”这面大旗。这是佛门内部争论管理制度时,反对者最常用、也最“政治正确”的理由。
这一次,没等明澈开口,一直半闭着眼睛的广慧,慢悠悠地说话了。
“广净师弟,”他声音不高,但带着维那诵经时特有的那种沉缓韵味,“你这话,老衲倒有些不同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广慧。
广慧依旧捻着念珠,眼睛也没完全睁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所有人说。
“《百丈清规》有云:‘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祖师立下‘农禅并重’的规矩,便是要我等僧众,在劳作中体悟佛法,在事务中磨炼心性。将分内职责履行好,将寺院管理好,将信众服务好,这本身就是大修行,是‘不离世间觉’。若连分内之事都做不好,敷衍了事,甚至心生贪念,以权谋私,那便是修行不净,持戒不严。此时用规矩来匡正,用考核来督促,正是助其回归修行本分,是慈悲,是方便,何来‘有违祖训’之说?”
他顿了顿,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广净。
“至于说心思放在考核上,便忘了念佛。老衲以为,若能因考核而兢兢业业,将知客、库头、典座等事,都当作佛事来做,事事务求圆满,心中常存敬畏,这本身便是最好的念佛,最好的修行。怕只怕,有些人没了考核,反而心思芜杂,将执事之位,当作了安闲度日、甚至谋取私利的工具。那才是真正的‘忘本’。”
这番话,引经据典,逻辑严密,姿态超然,却字字句句都打在广净的“修行本分论”的七寸上,甚至隐隐有所指。广慧在寺内地位清贵,平日不多言,但一旦开口,分量极重。
广净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话。他没想到,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广慧,竟然会如此明确地支持明澈,而且支持得这么……有水平。
明澈心中微微一动,朝广慧投去感激的一瞥。广慧则垂下眼皮,继续捻他的念珠,仿佛刚才那番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广慧师兄说的是。”明澈趁势接过话头,语气更加坚定,“修行在世间,不离世间法。规矩不是束缚,是保障;考核不是目的,是手段。目的只有一个:让我青林寺道场更清净,僧团更和合,信众更受益,佛法更能广利人间。为此,必要的、善巧的管理制度,不可或缺。我相信,在座诸位师兄,都是发心护持伽蓝的,对此都能理解,也都会支持。”
他将议题拔高到“护持伽蓝”、“广利人间”的层面,占据了道义制高点,同时也用“相信诸位都能理解支持”这样的话,隐隐将反对者置于“不顾大局”的位置。
压力,再次转移。
广清和广远交换了一个绝望的眼神。他们知道,大势已去了。广慧的表态,等于宣告了寺内“清流”和老成持重派的态度。连最有可能、也最擅长用“修行”理由反对的广净,都被驳得哑口无言,他们再跳出来,除了自取其辱,没有任何意义。
广净脸色灰败,瘫坐在椅子上,再也不发一言。他知道,他输了。不是输在道理,而是输在“势”。明澈借胜诉之威,挟慧觉支持,得广慧声援,此刻锋芒正盛,锐不可当。他再说什么,都是徒劳,只会让自己更难堪。
“看来,大家对此办法,已无根本异议。”慧觉师伯缓缓开口,一锤定音,“细节条款,若有不明,可会后再与明澈、李执事商讨。现在,表决。赞成此《青林寺执事岗位职责与绩效考核实施办法》及《执事轮值暂行规定》全面推行的,请举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短暂的沉寂,仿佛连炭火爆裂声都消失了。
然后,李执事第一个,稳稳地举起了手。
紧接着,广慧缓缓地,但也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
广明停止了捻佛珠,看了看广慧,又看了看慧觉,也慢慢举起了手。
典座、书记等几位执事,互相看了看,陆续举起了手。
广清和广远脸色惨白,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颤抖着,也艰难地举起了手——他们不敢不举。
最后,只剩下广净。他低着头,双手死死抓着膝盖,手背青筋暴起。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他身上,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几秒钟的挣扎,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最终,在极度的不甘和屈辱中,他也缓缓地、极其勉强地,将手举过了桌面,然后迅速放下,像被烫到一样。
全数通过。
没有反对票,甚至没有弃权。
“好。”慧觉师伯点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既如此,此法便从今日起,正式施行。明澈,李执事,具体推行事宜,就交由你二人全权负责。务必稳妥,细致,遇到问题,及时商议,报我知晓。”
“弟子遵命。”明澈和李执事同时起身,合掌应诺。
“若无他事,便散了吧。”慧觉挥挥手,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一丝深深的疲惫。
众人陆续起身,沉默地离开客堂。没有人交谈,脚步声沉重而杂乱。广净走得最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了出去。广清广远低着头,脚步虚浮。广慧依旧慢吞吞的,广明则低头念佛。只有李执事,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振奋,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
明澈站在原地,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直到客堂里只剩下他、慧觉,以及收拾炭火的净心。
成功了。
制度,终于以这种近乎碾压的方式,强行嵌入了这座古老寺院的肌体。从今天起,青林寺的管理,将正式进入他设计的“制度化、数据化”轨道。权力的运行,利益的分配,僧众的升黜,都将有章可循,有据可查。
这是一次彻底的、不流血的“政变”。用规则和程序,取代了人情和潜规则。用他明澈的“法度”,取代了过往的“惯例”。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制度的推行,必然会遇到各种或明或暗的阻力,会有人不适应,会有人阳奉阴违,甚至会有人暗中破坏。尤其是慧明,那个称病不朝、但绝不会善罢甘休的阴影,一定在某个角落里,用更加怨毒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切。
但他不怕。
制度本身,就是最强大的武器。当所有人都被纳入这套规则体系,当赏罚变得透明可期,当“规矩”本身成为不可触碰的底线时,个人的反抗和阴谋,就会被极大削弱。他要做的,就是严格执行,公平裁决,并用这套制度,源源不断地发现、提拔那些愿意遵守规则、有能力做事的人,逐步替换掉那些守旧、无能、甚至怀有异心者。
慢慢地,这座寺院,就会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一个高效、稳定、可控的“系统”。一个能够为他提供源源不断资源、声望和庇护的坚固堡垒。
也是他未来走向更广阔天地,实现更庞大野心的……坚实基石。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碎的雪沫。天色更加阴沉,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
明澈走到窗前,看着那漫天飞舞的、冰冷的白色。
制度已立,骨架已成。
接下来,就是填充血肉,运转神经,让这个系统,真正活过来,按照他的意志,呼吸,生长,扩张。
而这一切,都将在慧明那充满怨毒和窥伺的阴影下,悄然进行。
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