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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八章 木工禅修与隐秘网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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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三,小年。
雪后初霁的阳光,穿过斋堂侧边新辟出的那间“工坊”的高大木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布满木屑和刨花的地面上,投下一片片规整的、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新木材清冽的甜香,松木的、樟木的、还有淡淡的蜂蜡和熟亚麻籽油的气味,混合着冬日阳光的暖意,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安宁的氛围。
工坊不大,约莫五六十平米,原是堆放杂物的库房,如今被收拾出来,靠墙立着几个厚重的实木工作台,台上固定着台钳、手摇钻、线锯等工具,擦得锃亮。墙边的木架上,整齐码放着各种尺寸的木板、木方,以及用牛皮纸分门别类包好的砂纸、凿子、刻刀。墙角还砌了个小小的砖炉,上面坐着个陶罐,里面熬着蜂蜡和亚麻籽油,正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气泡,散发出温暖的、略带焦糖气息的香味。
八九个人,围在两张最大的工作台旁。有男有女,年龄从三十多到六十多不等,穿着统一的深蓝色粗布围裙,袖口挽起,头上戴着防尘的布帽。他们或站或坐,神情专注,手里拿着各式工具,或锯,或刨,或凿,或磨。木屑在指间飞扬,汗水从额角滑落,但无人说话,只有工具与木料接触时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声响:沙沙的刨木声,笃笃的敲击声,吱吱的拉锯声,以及砂纸摩擦时细密的沙沙声。
像一场无声的、充满生命力的交响。
林薇站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拿着一块已经初步成型的、弧线优美的木料,正用一把窄口的平口凿,小心地修整着边缘。她的动作很稳,很慢,每一次下凿,都全神贯注,仿佛手里不是一块木头,而是某种有生命的、需要被温柔对待的东西。阳光照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也照亮了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和眼中那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在她旁边,一位头发花白、但手臂依然粗壮有力的老师傅——张师傅,正低声指导着一个四十来岁、显得有些笨手笨脚的男居士如何握稳手锯,沿着画好的墨线,平稳地推进。“手腕要定,腰要沉,呼吸要匀。对,就这样,慢一点,不着急……你看,这纹路就顺了。”
另一边,两位五十多岁的女居士,正合作打磨一张小小的禅凳面板。一人用粗砂纸打掉毛刺,另一人用细砂纸细细抛光。她们低着头,手指轻柔地抚过木面,感受着木纹在砂纸下逐渐变得光滑温润的过程,偶尔交换一个无声的、满意的眼神。
这里是“木工禅修班”的第一期活动现场。
距离明澈在执事会上强行通过新规,已过去七天。这七天,寺内表面平静,暗流却从未停止涌动。新规的推行细则、考核表格、评分标准,像雪花一样分发到各寮,李执事带着净心和其他几个年轻僧人,逐条解释,核对账目,清点物资,忙得脚不沾地。广净称病,好几天没露面。广清广远则变得异常“勤勉”,对李执事的询问有问必答,账目做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但那种刻意和紧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而明澈,在高压推行新规、巩固内部权力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另一条重要的战线——对外形象的塑造,和“资源网络”的深化拓展。
“木工禅修班”,就是这盘棋上,一步看似闲适、实则意味深长的棋。
它接续了之前“收编”慈航会信众的善意,将青林寺“开放”、“亲民”、“注重实践修行”的形象,进一步具体化、常态化。它不是一次性的法会或讲座,而是一个持续的、有固定参与者和明确“产出”(亲手制作的木器)的活动。参与者在动手劳作中体验“专注”与“创造”带来的内心安宁,这本身就暗合禅宗“平常心是道”、“运水搬柴皆是妙用”的精神,极易引发共鸣和好感。
更重要的是,这个活动,将林薇和她的雅木轩,更深地、也更“高雅”地,与青林寺的品牌绑定在一起。林薇提供技术和部分材料,寺院提供场地和组织,制作出的木器(禅凳、木鱼、念珠、茶盘等),一部分留给寺院自用或结缘,一部分可由制作者请回,还有一部分,计划在寺内设一个小小的“公益展示角”,接受信众“随喜供奉”,所得款项用于寺院的古籍修复或公益项目。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林薇展示了社会责任和工艺水准,提升了品牌格调;寺院丰富了弘法形式,增强了与信众的互动,还可能有额外收入;信众则获得了独特的体验和有意义的“作品”。
一举多得,而且完全“合规”,充满“正能量”。
明澈此刻,就站在工坊门口,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观察着里面的情景。他今天没有穿那身代表权威的深褐色监院海青,只穿了一件普通的灰色僧衣,外面罩着棉袍,像个偶尔路过、驻足观看的普通僧人。
他看到林薇放下凿子,拿起那块已经初具雏形的木料——那是一个木鱼的外壳,弧线圆润流畅,木纹清晰美丽。她将木料凑到眼前,迎着光,仔细端详着某个细节,眉头微蹙,然后又拿起一把更细的刻刀,进行着极其微小的调整。那种专注和精益求精,让她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他也看到,那位笨手笨脚的男居士,在张师傅的耐心指导下,终于锯出了一条笔直光滑的边线,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孩子般欣喜的笑容。旁边打磨禅凳的两位女居士,也完成了最后一道抛光工序,轻轻抚摸着光滑如镜的木面,相视而笑,眼中满是成就感和宁静。
工坊里的气氛,是沉静的,却也是充满生命力和“人”的气息的。没有经声佛号,没有高深的理论,只有简单的工具,朴素的木材,和一群放下世俗烦扰、专注于手中一事、在创造中寻找内心平静的普通人。
这是一种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量的“弘法”。
明澈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很好。效果比他预期的还要好。林薇的执行力,张师傅等老师傅的技艺和耐心,还有这些信众的投入,都超出了他的预估。这条线,稳了,而且价值在持续提升。
“明澈师父。”
一个轻柔的、带着些许迟疑的女声在身旁响起。
明澈转过头。
周慧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没有穿工坊的围裙,只穿着日常的米白色羽绒服和深色长裤,手里拿着一个浅蓝色的布包。她的气色比上次在藏经阁时好了些,但眉眼间那份挥之不去的郁结和脆弱感,依然存在。她看着明澈,眼神有些躲闪,又有些……欲言又止的期盼。
“周施主。”明澈合掌行礼,“今日也来了?没进去试试?”他看了一眼工坊。
“我……手笨,怕做不好,反而添乱。”周慧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布包的带子,“就是……过来看看。顺便……把上次抄完的经,送过来。”
她说着,从布包里取出一个用浅蓝色棉布精心包裹的册子,双手递给明澈。正是上次明澈帮她装订好的、抄了三遍的《心经》。
明澈接过,打开布包。册子保存得很好,封面他题的字依旧清晰。他翻开内页,看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多了几行新的、娟秀的小楷:
“癸卯年腊月廿三,沐手敬补。愿以此微薄功德,回向一切众生,离苦得乐,早证菩提。信女周慧稽首。”
字迹工整,墨色均匀,能看出抄写时心境的平稳。比起上次在藏经阁时的崩溃和激动,现在的她,似乎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脆弱的支点。
“抄得很好,心很静。”明澈合上册子,重新用布包好,看着她,“最近可还好?”
周慧的鼻子微微一酸,连忙低下头。
“还……还好。厂里的事,有赵律师和吴老帮忙周旋,陈永富那边暂时没新动作。我……我也尽量不去想那些烦心事。有时候来寺里走走,或者……就自己在家里抄抄经。心里,好像能静下来一点点。”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努力平复后的疲惫。
“那就好。”明澈点头,“烦恼如云,聚散无常。能有一时心安,便是福报。周施主能借抄经静心,是善根深厚。这经书,我会供在藏经阁,与历代祖师抄本一处。你的心愿,佛菩萨会知道的。”
“谢谢明澈师父。”周慧抬起头,眼中已有泪光,但强忍着没掉下来,“每次来寺里,和您说说话,心里……就好受很多。感觉……有了个能稍微靠一靠的地方。”
这话里透露出的依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显,也更……危险。
明澈眼神微凝,但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平静的表情。
“寺门常开,佛法常在。周施主随时可以来。不过,”他话锋轻轻一转,语气依旧平和,“修行终究是自家事。外缘可助一时,不可助一世。真正的安宁和解脱,还需向自己内心去求。抄经是筏,过了河,筏便要放下。施主聪慧,当能明白。”
这是在提醒她,也是警告她:寺院可以提供暂时的慰藉,但不要产生过度的情感依赖。他可以帮助她,但这种帮助有其界限和目的。
周慧愣了一下,似乎听懂了明澈话里的深意,脸色微微一白,随即又泛起一丝羞愧的红晕。她低下头,声音更轻了。
“弟子……明白。谢师父指点。”
“嗯。”明澈不再多说,将包好的经书递给身后的净心,“送到藏经阁,按编号归位。”
“是。”净心接过,看了周慧一眼,眼神复杂,然后转身快步离开。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
工坊里传来的劳作声,显得格外清晰。
“那个……”周慧似乎想打破沉默,指了指工坊,“林薇女士的手艺真好。我看了她做的东西,真漂亮,也……真有禅意。”
“林施主是专业人士,又有心。”明澈顺着她的话说,“这个禅修班,能办起来,也多亏她出力。让信众们在动手中体悟静心,是个很好的尝试。”
“是啊……”周慧喃喃道,目光投向工坊里林薇专注的侧影,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羡慕,又似是自惭形秽,“她真能干,遇到那么大事,也能撑过来,还把厂子打理得越来越好……不像我……”
“人各有因缘,各有功课。”明澈截住她的话头,语气平和但带着终结话题的意味,“林施主有林施主的担当,周施主也有周施主的修行。不必比较,做好自己当下能做的,便是最好。”
周慧怔了怔,随即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师父说得是。是弟子着相了。”
“天寒,周施主早些回去吧。路上小心。”明澈合掌,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好……那我先走了。明澈师父,您也多保重。”周慧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慢慢朝山门方向走去。她的背影,在冬日的阳光下,依旧单薄,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落寞,但脚步,似乎比来时,稍微稳了一些。
明澈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走远,直到身影消失在殿角。
C+级目标,情感依赖加深,需适度安抚,但必须严格控制距离,避免其情感过度投射,成为不稳定因素。同时,也要防范其因自身困境而产生的偏执或极端行为。刚才的敲打,应该能让她清醒一段时间。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工坊。
林薇似乎刚刚完成了一个关键步骤,正用一块软布,蘸着陶罐里温热的蜂蜡混合油,细细地涂抹在那个木鱼外壳上。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蜡油渗入木纹,原本就温润的木色,立刻焕发出一种深沉内敛的、绸缎般的光泽,木纹也仿佛活了过来,在光影中流动。
很美。
也很有价值。
B级目标,良性运行,价值持续提升。木工禅修班的成功,不仅巩固了这条线,还可能通过参与的信众,辐射出更多潜在的资源和信息渠道。比如,那个笨手笨脚但学得很认真的男居士,好像是本地一所中学的后勤主任?那位合作打磨禅凳的女居士之一,听说是退休的社区干部?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人脉”,在特定的时机和操作下,都可能转化为有用的“资源”。
他的“系统”,正在以寺院为核心,通过“护法小组”、林薇、周慧、以及像“木工禅修班”这样的活动,像蜘蛛结网一样,悄无声息地向外延伸,触及社会的不同层面,编织成一张越来越细密、也越来越牢固的网。
法律、舆论、商业、人情、信仰……各种资源在这张网上流动、交换、增值。
而掌握着这张网核心枢纽的他,权力和影响力,也在随之悄然增长。
“明澈师父。”
李执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急促。
明澈转过身。
李执事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色有些凝重。他走到明澈身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
“刚收到的消息。镇上的‘老陈茶馆’,老板老陈,偷偷递了话过来。”
明澈眼神一凝。“老陈茶馆”,是慧明经常私下与人会面的地方。
“说。”
“老陈说,大概三天前,慧明都监又在茶馆包厢见了那个叫‘阿彪’的地痞。这次时间不长,但阿彪走的时候,手里拿着个信封,看上去有点厚度。老陈还听到只言片语,好像提到了……‘盯紧’、‘那个女人’、‘车’什么的。他不敢多听,赶紧走开了。”李执事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另外,老陈还说,他留意到,最近两天,茶馆外面偶尔有生面孔晃悠,不像来喝茶的,倒像是在盯什么人。他怀疑……可能跟阿彪有关。”
慧明果然没闲着。而且,动作加快了。“那个女人”?是指周慧,还是林薇?或者……叶晚晴?“车”?是指林薇捐赠的那辆商务车?
看来,慧明是狗急跳墙,想要从这些与他明澈关系密切的“外部资源”入手,寻找破绽,甚至制造事端了。雇佣阿彪这种地痞,手段下作,但也更危险,更难以防范。
“知道了。”明澈点点头,表情依旧平静,“告诉老陈,心意领了,让他自己小心,别再掺和。另外,”他顿了顿,看向李执事,“从今天起,寺里加强戒备,尤其是后山和侧门。通知净心和其他几个稳当的沙弥,留意寺外是否有可疑人物徘徊。林施主和周施主那边,也委婉提醒一下,让她们近期出入注意安全,若有异常,立刻联系寺里或赵律师。”
“是。”李执事应下,但又有些担忧,“明澈师父,慧明都监他……会不会真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他现在手里没什么牌了,就怕他……”
“困兽之斗,最是疯狂。”明澈接口道,目光投向远山,眼神幽深,“但也正因为是困兽,其力量和目标也有限。他现在的目标,是给我制造麻烦,找到我的‘把柄’,或者……纯粹是想泄愤。只要我们自身不乱,防范周全,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未必能奏效。”
他收回目光,看向李执事,语气沉稳。
“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你让净心去一趟镇上,找赵律师,把情况跟他说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另外,让净心……顺便去4S店,问问那辆车的保养事宜,看看能不能从那个销售经理嘴里,再套点关于林施主购车细节的话,要自然,别刻意。”
他这是要反将一军。既然慧明可能盯上了林薇和那辆车,他就提前去接触销售经理,一来可以掌握更准确的信息,以防慧明拿购车价格做文章;二来,也是一种无形的敲打和警告——你们那点交易,我心里有数,别被人当枪使。
“我明白了,这就去安排。”李执事心领神会,转身匆匆离去。
明澈重新将目光投向工坊。
里面,林薇已经完成了木鱼的初步上蜡,正将它放在窗边的架子上,等待自然阴干。她退后两步,抱着胳膊,欣赏着自己的作品,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纯净的笑容。那笑容,在冬日阳光的映照下,格外温暖,也格外有力量。
这是一个在废墟上重新站起来的女人,一个聪明、坚韧、懂得感恩和回报的“合作伙伴”。是他“系统”中,目前最稳定、也最有价值的“外部节点”之一。
绝不能让慧明,或者任何其他人,破坏这条线。
他的“系统”还很年轻,骨架刚立,网络初成,经不起太大的风浪。他需要时间,需要稳定,需要将这一切夯实,然后,才能图谋更远。
所以,慧明这个内部的毒瘤,必须尽快、彻底地解决。不能让他再有机会兴风作浪,不能让他那充满怨毒的阴影,笼罩在他刚刚开始布局的未来之上。
是时候,考虑动用那些“账目”了。
或者……有没有更彻底、更一劳永逸的办法?
明澈的眼神,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冰冷。
他转身,不再看工坊里温馨的场景,迈步,朝监院禅房走去。
脚步沉稳,平静。
但每一步,都仿佛在丈量着,与那个最终摊牌的时刻,越来越近的距离。
山风骤起,卷起檐角的积雪,纷纷扬扬,模糊了天地,也模糊了前路。
但前路的方向,在他心中,已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