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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六十八章 香料、金属与试探 ...

  •   午后的天光,并未比清晨明亮多少。厚重的云层像浸饱了污水的旧棉絮,沉甸甸地淤积在天空,吝啬地透出些许混沌的、了无生气的灰白。风停了,空气凝滞如死水,带着一种湿冷黏腻的寒意,无声地渗透进青林寺的每一道砖缝、每一扇窗棂,也钻进每一个人的衣领袖口,冻僵了手脚,也仿佛冻住了人心。
      明澈从周慧暂住的寮房出来,轻轻带上门。门内,周慧在心理医生开的安神药物作用下,终于勉强入睡,但眉头依旧紧蹙,眼角还残留着泪痕,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会不时地惊悸一下。那两个被安排来陪伴的老年女居士,坐在外间,手里捻着佛珠,低声诵着佛号,脸上也满是疲惫和忧虑。
      站在廊下,明澈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冰冷而凝滞的空气。肺部传来轻微的刺痛,是昨夜吸入烟尘的后遗症。手臂和手掌的烧伤,在药膏和纱布的包裹下,传来一阵阵火辣而绵长的钝痛,时刻提醒着他身体的状态和昨夜那场生死一线的救援与探查。疲惫,像潮水一样,从骨头缝里一丝丝渗出,积累,试图将他淹没。但他只是闭了闭眼,将那股几乎要冲垮意志的疲惫感强行压下,重新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和一丝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走回客堂。李执事还没回来,净心也不知去了哪里。客堂里空荡荡的,炭盆里的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堆暗红色的余烬,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热气。他走到书案前坐下,摊开一张素笺,提起笔,沉吟片刻,开始写信。
      收信人是叶晚晴。内容简洁,但信息量不小。
      “叶记者台鉴:寺中连日不靖,多有烦扰。慧明师兄伤情危殆,警方仍在调查。另有信众周慧女士前夜遭匿名恐吓一事,已于今晨正式报案,警方并案处理。周女士提及恐吓信函有特殊香料气息,疑似与寺中法事用香相近,此线索已转交警方,亦盼请关注。近日偶得一小物,形制古旧,疑与寺地旧事相关,附上图样,若有机缘,或可请教行家辨识。寺内诸事繁杂,明澈唯恪守本分,静待水落石出。劳烦挂念,顺颂笔安。明澈合十。”
      他尽量用客观、中性的语气陈述事实,提到周慧的线索,暗示此事可能涉及寺内,但又将调查主导权交给警方。提到“小物”和“图样”,是抛给叶晚晴一个钩子,看她是否愿意、或者有能力,沿着“寺地旧事”这条线继续深挖,这既能借助她的职业敏感和人脉,也是一种隐晦的试探——试探她对“档案”和“历史遗留问题”的关注程度,以及她对此事的态度。
      他没有在信中提及后山夜探和广净之事,那些太过敏感,也缺乏实证。至于沈墨,更是只字未提。
      写完信,他仔细地将信纸折叠好,放入一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然后,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用软布包好的金属片,放在一张白纸上,用铅笔极其小心地、沿着金属片的轮廓和表面那模糊的凸起纹路,细细地拓印下来。拓印的效果不算清晰,但大致形状和纹路走向勉强可辨。他将拓印纸小心地折好,与信件一起放入信封,用糨糊封好。
      刚做完这些,客堂外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李执事回来了,脸色比离开时更加凝重,呼吸也有些急促,额头上带着细汗,不知是急行还是紧张的缘故。
      “明澈师父。”他走进来,看见明澈在,明显松了口气,但眼中的忧色更浓。
      “打听到什么了?”明澈将信封放在一边,示意他坐下说。
      李执事先走到炭盆边,用火钳拨了拨余烬,添了几块新炭,看着火苗重新燃起,才在明澈对面坐下,压低声音道:“我按您的吩咐,去找了后山村的老文书,赵老爷子。他八十多了,在村里当了几十年会计,对这片地界的老黄历门儿清。我假装闲聊,说起咱们寺后山那片林子好像有点故事,他果然打开了话匣子。”
      明澈静静地听着,目光专注。
      “赵老爷子说,解放前,咱们寺东北边,就是着火那片僧寮再往后,确实有一片好地,属于镇上一个姓林的大户,叫林守业。这林守业是开油坊起家的,后来也做些山货生意,家底颇厚。那片地,是他祖上置下的产业,据说风水不错,靠着山,有活水,还专门修了一条小路上山,方便祭扫祖坟——他家祖坟就在后山老林子里,具体位置现在没人说得清了。”
      “林守业这人,信佛,也舍得给寺庙捐香油钱,跟当时寺里的住持关系不错。大概四十年代末,时局动荡,林守业好像预感要变天,做了些安排。他把一部分浮财转移了,家里人也陆续送走了一些。但对那片祖产山地,他似乎另有打算。”
      李执事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讲述秘闻的紧张感。
      “赵老爷子说,他那时候还年轻,在村里当小文书,有次去林家送东西,偶然听到林守业跟管家在书房里低声商量,说什么‘地契要收好’,‘跟寺里那份文书放在一处’,‘真到了那一步,寺里比官府靠得住’之类的话。他没听全,但印象很深。后来没两年,解放了,土改。林家被划成分,林守业好像提前得了风声,带着最后一点细软和家人,连夜跑了,据说是往南边去了,再没音讯。林家的大宅和田产都被没收分配,但奇怪的是,那片靠着寺院的祖产山地,还有山上他家的祖坟,在土改登记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被模糊处理了,一开始是‘代管’,后来稀里糊涂,就并到咱们寺院的庙产范围里了。当时经办的人,有的不在了,有的也说不清具体细节,只说‘情况特殊’,‘有文书依据’。”
      “文书依据?”明澈眼神一凝。
      “对,赵老爷子也提了一句,说好像当时寺里拿了一份什么‘赠与文书’还是‘托管契约’出来,是林守业早年签给寺里的,内容是自愿将那片山地及其附属物(包括祖坟)的‘使用权’和‘管理权’暂时交给寺院,为期……好像是五十年?还是更久?记不清了。而且文书上写的理由,是林家要举家南迁,恐祖坟无人照料,故托付给信得过的寺院代为看管维护。这份文书,当时让土改工作组的头头们很头疼,因为林守业本人跑了,无法核实真假,但文书上有林守业的签名画押,还有两个中间人的见证(其中一个据说是当时寺里的知客僧),形式上似乎没问题。加上当时百废待兴,这种涉及宗教和复杂产权的历史遗留问题,处理起来很麻烦,工作组最后就采纳了寺里的说法,将那片地暂时算作‘寺庙代管土地’,没有像其他地主土地一样直接分配。”
      李执事说完,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眼中的忧虑并未减少。
      “赵老爷子还说,这事当时在村里也有过议论,但很快就被更激烈的运动冲淡了。后来几十年,寺院一直管理着那片地,还在上面陆续建了些简单的僧寮和库房,就是现在东北角那片。时间久了,大家也就默认那是寺里的地了。要不是您今天问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恐怕真要带进棺材里去了。”
      明澈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李执事打听来的情况,与沈墨档案中记载的、以及他昨夜所见所闻,相互印证,脉络逐渐清晰起来。
      林守业,一个在时代剧变前夕试图保全祖产的乡绅。一份真伪难辨、可能暗藏玄机的“赠与”或“托管”文书。一片在特殊时期被模糊处理、最终并入庙产的土地。一条通往山中祖坟的隐秘小径。一枚可能属于林家的、带有家族标记的古老金属信物。
      以及,几十年后,一场蹊跷的火灾,一个重伤垂危、可能掌握着某些秘密的前监院,一个行踪诡异、深夜寻“宝”的知客僧,还有一个在暗中调查、传递档案的神秘女子。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片沉默的土地,和它背后那段被尘埃掩埋、却从未真正平息的历史。
      “赵老爷子有没有说,那份‘文书’,后来去哪儿了?还在寺里吗?”明澈问。
      “他说不清楚。可能还在寺里的档案室,也可能……在历次运动或搬迁中遗失了。毕竟几十年了,寺里住持都换了好几任。”李执事摇头,随即又想起什么,“哦,对了,赵老爷子最后还嘟囔了一句,说林守业跑之前,好像还托人给寺里送过一个小匣子,说是‘一点念想’,让寺里帮忙收着。但里面是什么,谁送的,后来怎么样了,他也不知道,只是道听途说。”
      小匣子?念想?
      明澈的心猛地一跳。会不会就是广净和慧明在寻找的“要命的东西”?那个可能装着真正地契、或其他关键证据的“小匣子”?
      “关于林家的后人,赵老爷子知道什么吗?”明澈继续追问。
      “他说林家跑的时候,好像有个小儿子生病,没走成,留在了本地亲戚家,但后来也失去了联系,不知死活。其他直系亲属,应该是都南下了,几十年没消息,估计在外地扎根了。就算有后人,恐怕也对老家这点祖产没什么概念了,毕竟年头太久,又牵扯到寺庙,一般人也不会来争。”李执事分析道,这也是常理。
      但常理之外,总有例外。那个在“祖坟”前烧纸祭拜的神秘人,又是谁?是偶然想起先祖的零星后人?还是与林家有关、但抱有其他目的的人?
      “你做得很好,李执事。”明澈肯定道,“这些信息非常关键。赵老爷子那边,你多费心,保持联系,但注意方式,别让人起疑。”
      “是,师父放心。”李执事应下,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师父,您让我留意的香料,我悄悄收集了几种寺里法事常用的,还有库房库存的一些。都弄了一点点,包在油纸里了。”他从怀里掏出几个小油纸包,放在桌上,“您看……”
      明澈打开那几个小纸包,凑近闻了闻。每种香料的气味都不同,有的清雅,有的浓烈,有的带有药味。他仔细分辨着,试图与周慧那模糊的描述对应,但一时也难以确定。
      “先收好。”他将纸包重新包好,“晚点,我让净心下山一趟,把这些连同这封信,一起带给叶记者。她路子广,或许能找到懂行的人帮忙辨认。另外,也让她看看那个金属片的拓印图。”
      “给叶记者?”李执事有些意外,但随即明白过来,“也好,叶记者是明白人,又热心,或许真能帮上忙。那……净心一个人下山,安全吗?要不要多派个人?”
      “不必,人多眼杂。净心机灵,让他小心些便是。”明澈说道,“另外,你帮我留意一下广净。他从医院回来没有?回来后有什么动静?”
      “我回来时,好像看见他寮房的门开着缝,但没见人出来。广清和广远那边,还是没动静。”李执事汇报。
      明澈点点头。广净在等什么?是在等医院的消息?还是在等幕后之人的指示?或者,在寻找新的机会,去后山或其他地方,继续搜寻那个“小匣子”?
      必须盯紧他。但也不能逼得太紧。
      “师父,”李执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我们现在,就只是等吗?等警方调查,等叶记者消息,等……广净自己露出马脚?”
      “等待,也是行动的一部分。”明澈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缓缓说道,“尤其是在敌暗我明,线索纷杂的时候,贸然出击,反而容易落入陷阱。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巩固自身,厘清线索,同时给对手制造压力,让他们自己先乱起来。”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周慧的恐吓案,我们已经报警,并将香料线索提供给警方。这等于告诉暗处的人,我们已经注意到了寺内可能的关联,并且开始借助法律力量。这会让他们有所忌惮,也可能促使他们加快行动,或者……处理掉可能暴露的环节。”
      “广净频繁出现在医院附近,心神不宁。我们可以适当给他‘创造’一点压力。比如,让净心‘无意中’在他面前提起,寺里最近在整理陈年旧档,好像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老文书;或者,让某个嘴不严的沙弥,‘偶然’透露,警方好像对火灾现场发现的‘特殊物品’特别感兴趣,正在追查来源……”
      李执事眼睛一亮:“我明白了!这是敲山震虎,让他自己慌神!”
      “不错。”明澈点头,“但要掌握分寸,似是而非,点到即止。过犹不及。”
      “是,我晓得怎么做了。”李执事领悟。
      “另外,”明澈从怀中取出那枚金属片,在手中轻轻摩挲着,“这枚‘林’家信物,或许……也该让它‘偶然’出现一下了。”
      李执事愣了一下:“师父,您的意思是……”
      “广净不是在找‘要命的东西’吗?”明澈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淡薄、几乎看不见的冷意,“如果让他‘偶然’听说,或者‘偶然’看到,寺里最近在清理后山杂物时,捡到了一样奇怪的老物件,上面好像有个‘林’字……你说,他会是什么反应?”
      李执事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明白了明澈的用意——这是投石问路,也是引蛇出洞!用这枚真正的“林家”旧物作为诱饵,看看广净,以及他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会如何反应!是急于确认?是试图夺取?还是……惊恐地想要销毁?
      风险很大,但收益也可能极高。至少,能看清一部分暗处的动向。
      “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他们狗急跳墙……”李执事担忧道。
      “所以,要做得巧妙,不留痕迹。消息的散播,要通过看似最不可控、也最合理的渠道。比如,让后山村来寺里帮工的几个老实的村民,‘无意中’说出去。他们只是‘听说’,而且说得含糊,广净就算想查,也查不到源头。我们只需要在暗中观察,看谁会因此坐不住,谁会因此有异常举动。”明澈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
      “我明白了。”李执事重重点头,眼中燃起斗志,“这件事,我去安排,保证做得天衣无缝。”
      “嗯,务必谨慎。”明澈再次叮嘱,然后将金属片小心地收好。“你先去忙吧。我让净心过来,安排他下山送信。”
      李执事行礼退下。明澈独自坐在客堂里,炭火重新燃起,带来些许暖意,但空气里的凝重和寒意,似乎并未散去。
      他重新拿起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一行行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关键词和连线:
      “林守业——赠与/托管文书——山地祖坟——金属信物(林?)——小匣子(地契/证据?)”
      “慧明——广净——寻找‘要命的东西’——火灾(灭口/自毁?)——香料线索(寺内关联?)”
      “沈墨——档案调查——传递信息——动机?(父亲遗愿?正义感?)——处境?(阿彪失踪/危险?)”
      “周慧——恐吓(香料)——目标:制造丑闻/施压?——关联方:陈永富余党?寺内势力?”
      “叶晚晴——媒体/调查——银行线(陈永富/刘副主任)——可能关联土地利益?——可利用资源/需谨慎引导”
      “警方——火灾/恐吓案并查——现场‘特殊物品’——调查方向:内部矛盾/经济问题/历史遗留?——需适度引导/提供有限线索”
      线条交错,节点重重,如同一张复杂而危险的蛛网。而他,既是位于网中心的猎物,也是试图掌控这张网的蜘蛛。
      每一步,都需深思熟虑,如履薄冰。既要利用各方力量(警方、媒体、沈墨、甚至对手的恐慌),又要避免被任何一方反噬或过度牵制。既要抛出诱饵引蛇出洞,又要确保自身安全,不被毒蛇反咬。
      这不仅仅是一场智力的较量,更是意志、耐心和时机的残酷博弈。
      窗外,天色似乎又暗沉了一些。远处山峦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更加模糊而沉重,像一头蛰伏的、沉默的巨兽。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他,已经做好了在风雨中织网、也在网中求存的准备。
      “净心。”他朝门外唤道。
      脚步声响起,清秀而沉稳的少年僧人走了进来,合掌行礼。
      “师父。”
      “你过来,有几件事,需要你立刻去办。”明澈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在空旷的客堂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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