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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六十七章 蛛丝马迹 ...

  •   晨光并未如约驱散阴霾,反而像是被昨夜后山的黑暗浸染过,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后渗出,呈现一种浑浊的、惨淡的铅灰色。光线无力地洒在青林寺的屋瓦、庭院、以及那片触目惊心的火灾废墟上,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一切照得更加清晰,也更显破败与沉重。空气中,火灾残留的焦糊气味顽固不散,混合着冬晨的寒气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沉甸甸地笼罩着整座寺院。
      僧众们的早课,比往日推迟了半个时辰,且气氛迥异。大殿里香烛依旧,梵呗声也勉强响起,但声音里少了往日的肃穆悠扬,多了几分有气无力的敷衍和难以掩饰的惶惑。跪拜的僧人们,大多低垂着头,眼神飘忽,嘴唇机械地开合,心思显然不在经文之上。他们的目光,不时会偷偷瞥向大殿一侧——那里,明澈穿着与平日无异的灰色僧衣,端跪在属于监院的位置上,背脊挺直,双手合十,闭目诵经,神情是近乎刻板的平静。只有离得近的人,才能看到他眼下深重的青黑,脸上尚未消退的灼伤红痕,以及合十的、包裹着白色纱布的手指,在冰冷的光线下,微微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僵硬。
      早课在一种异样的沉闷中草草结束。僧人们鱼贯而出,没有人交谈,甚至少有眼神交流,只是沉默地、迅速地散开,像一群受惊后急于躲回巢穴的鸟雀。明澈是最后一个起身的。他走到殿外廊下,清晨冰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因一夜未眠和紧张探查而有些昏沉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师父。”净心不知何时已等在一旁,手里捧着一个粗陶药罐,小脸上满是担忧和一夜守候的疲惫,“该换药了。李执事天没亮就回来了,正在客堂等您。”
      “嗯。”明澈点点头,没有多言,转身朝客堂走去。脚步沉稳,但细看之下,能发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滞重。
      客堂里,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部分寒意。李执事坐在炭盆旁的一张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浓茶,眉头紧锁,脸色是熬夜后的灰败,眼中布满了血丝。听见脚步声,他立刻抬起头,看见明澈进来,连忙放下茶杯站起身。
      “明澈师父。”
      “坐。”明澈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一张靠近炭盆的椅子上坐了,接过净心递来的热茶,捧在手里,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医院那边,情况如何?”
      “还是老样子,在ICU,没脱离危险。”李执事的声音干涩,“医生让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警方上午又派人去了一趟,主要是向主治医生了解最新的病情,也问了送医和抢救的细节,我都照实说了。另外……”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在医院,又看到广净了。”
      明澈捧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哦?他去医院做什么?”
      “他没进住院部大楼,就在医院大门对面的小超市门口转悠,裹得挺严实,但看身形和走路的姿态,我确定是他。”李执事回忆道,“他好像在等人,又好像只是……在观察医院进出的人流。大概待了有半个多小时,后来接了个电话,急匆匆地走了。我没敢跟上去。”
      明澈沉默地喝着茶。广净频繁出现在医院附近,其意图昭然若揭。他既担心慧明醒来说出对他不利的话,又或许在等待机会,想从医院方面或探视者那里打探到关于“那东西”的消息,甚至……不排除他有更极端的念头。这个墙头草,如今在慧明倒台、自身秘密可能暴露的巨大压力下,已经变成了一条随时可能反噬的毒蛇。
      “寺里呢?昨晚到现在,有什么异常?”明澈将话题转回寺内。
      “还算平静,但……是那种让人不安的平静。”李执事眉头皱得更紧,“广慧师伯和广明师伯闭门不出,听说在抄经静心。广清和广远,跟惊弓之鸟一样,除了送饭的沙弥,谁也不见。其他僧众,私下议论是免不了的,尤其是关于……火灾现场发现‘不干净’东西的传闻,不知怎么,好像有点传开了,虽然没人敢公开说,但那种眼神……躲躲闪闪的,带着猜疑和恐惧。”
      不干净的东西……明澈心中冷笑。果然,警方内部的消息,终究还是漏了出来。是有人故意散播,制造恐慌,混淆视听?还是寺内本就有人与外界通风报信?无论是哪种,都在将舆论和怀疑,引向对寺院声誉,尤其是对他这个“新任监院”不利的方向。
      “周施主呢?”明澈问。
      “周施主昨晚受了惊吓,又没休息好,早上精神更差了,早饭几乎没动。请来的心理医生上午来看过,说她受了强烈刺激,有创伤后应激反应的前兆,需要静养,避免再受刺激。我给周施主换了间更僻静的寮房,让两个稳妥的居士陪着。另外……”李执事犹豫了一下,“周施主早上情绪稍微稳定时,偷偷跟我说,她……她好像想起来了点什么。”
      “想起什么?”
      “她说,昨晚收到恐吓信和照片,虽然吓坏了,但隐约记得,那信封和照片,似乎带着一股……很淡的、有点特别的香味,不像是普通的墨水或纸张味,倒有点像……寺庙里某些特殊法事时,会用到的一种混合香料的味道,叫什么……她说不清,但她说,她在我们寺里,好像闻到过类似的。”
      特殊的香料味?寺里法事用的?明澈的眼神骤然锐利。恐吓信的制作地点,可能就在寺内,或者,至少与寺内某些熟悉法事流程、能接触到特殊香料的人有关!这指向性,比阿彪那种地痞的烟味,要明确得多!
      “她确定吗?那种香味具体是什么样?在哪次法事上闻到过?”明澈追问。
      李执事摇摇头:“她当时吓坏了,记忆很模糊,只是有那么一点印象。而且寺里法事用的香料种类不少,有些是外面采购的,有些是老师父自己配的,一时也说不清具体是哪一种。不过,这总算是个线索。”
      确实是个极其重要的线索!它将恐吓案的源头,进一步拉近,甚至可能直接指向了寺内!是谁?广净?他作为知客,经常接触法事安排和用品采买,有条件弄到特殊香料。广清或广远?他们管杂务采购,也可能接触。甚至……是寺内其他对周慧不满,或者受慧明指使的人?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明澈沉声问。
      “只有我,周施主,还有您。周施主让我先别声张,她怕……怕打草惊蛇,也怕自己记错了,反而惹麻烦。”李执事说。
      “她考虑得是。”明澈点头,“此事暂时保密。你暗中留意,寺里最近谁接触过特殊的、可能与法事香料类似的物品。另外,想办法,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收集寺里常用和库存的各种法事香料样品,哪怕一点点也行。或许……能请叶记者,或者赵律师,找懂行的人帮忙辨认一下。”
      “是,我明白。”李执事郑重应下。
      “还有,”明澈从怀中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用一块干净软布仔细包好的、昨晚在后山发现的金属片,递给李执事,“你看看这个。”
      李执事小心地接过,打开软布,看到那枚布满绿锈、形状不规则的金属片,愣了一下,仔细端详。“这是……?”
      “昨夜,我去了一趟后山,那片‘林氏地’附近。”明澈的声音很平静,但话里的内容却让李执事猛地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您……您一个人去的?后山?夜里?”李执事的声音都变了调,脸上写满了后怕,“太危险了!您身上还有伤!万一……”
      “事急从权。”明澈打断他,指了指那金属片,“这是在疑似‘林家’旧坟茔附近发现的。你看这上面的纹路,像不像一个‘林’字,或者某种家族标记?”
      李执事凑到炭盆旁,借着更亮的光线,仔细辨认着那模糊的凸起纹路,又用手指轻轻摩挲。“是有点像……很古老的写法,而且这锈色,年头不短了。师父,您是说,这可能是当年‘林家’留下的信物?”
      “极有可能。”明澈点头,“更重要的是,我在那里,遇到了两个人。”
      “谁?”李执事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广净,还有一个帮手。”明澈缓缓说道,将昨夜听到的对话和自己的分析,简略但清晰地告诉了李执事。
      李执事听得脸色发白,额头冒出冷汗。“广净师兄他……他竟然真的……!慧明都监果然留了后手!他们是在找……找能要命的东西?是账本?还是地契?或者……别的什么?”
      “现在还不确定。但可以肯定,慧明手里,确实掌握着与‘林氏地’密切相关、甚至可能涉及当年产权交易内幕的关键证据。广净知道此事,且在慧明出事后急于找到或销毁。他们的搜寻失败了,东西可能不在此处,或者已被他人取走。”明澈分析道,“但广净的行动,证实了我们的猜测方向是对的。这片土地的历史问题,以及慧明等人与此的纠葛,才是近期一系列事件的根源,至少是重要诱因。”
      李执事用力点头,眼中燃起愤怒和决意:“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把广净控制起来?或者,把这些情况告诉警方?”
      “暂时不要。”明澈摇头,目光沉静,“控制广净,没有确凿证据,只会打草惊蛇,逼他狗急跳墙,甚至反咬一口。告诉警方……时机未到。我们手里只有这枚来历不明的金属片和我的单方面说辞,广净完全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反诬我们栽赃。警方现在关注的焦点是火灾和恐吓案,对陈年旧账的兴趣有限,除非我们能提供更直接的、能将慧明/广净与‘林氏地’产权问题及当前案件明确联系起来的证据。”
      “那……我们岂不是拿他没办法?”李执事不甘道。
      “未必。”明澈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茶杯边缘,发出细微的叩击声,“广净现在惶惶不可终日,既怕慧明醒来,又怕我们查到他头上,更怕他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抛弃他灭口。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会不断有动作。我们只需要盯紧他,等他露出更多的马脚。另外……”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那枚金属片,或许是个突破口。如果它真是‘林家’旧物,那么,真正的‘林氏后人’,或许会对它感兴趣。而沈墨施主……她手里有档案,又在调查此事,她或许能帮我们确认这金属片的来历,甚至……帮我们找到‘林氏后人’的线索。”
      “您是说……通过净心,联系沈施主?”李执事明白了。
      “嗯。但要极其小心。沈施主自身处境也可能危险,阿彪失踪,慧明火灾,都表明暗处有人不想让旧事重提。我们与她的接触,必须更加隐秘,信息传递也要更谨慎。”明澈沉吟道,“另外,我需要你去办另一件事。”
      “您吩咐。”
      “你找个可靠的、口风紧的、对寺里旧事多少了解些的老居士,或者年纪大些、在附近住得久的村民,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关于后山那片地,解放前是不是真有一户姓林的大户?他们家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后人?解放后那地是怎么归到寺里的?有没有过什么纠纷或传言?记住,要自然,像是闲聊,别太刻意。”
      “是,我这就去办。”李执事记下,又担心地看着明澈手臂和手上的纱布,“师父,您的伤……真的不用去医院看看吗?伤口感染可不是小事。”
      “皮肉伤,静养即可。寺里现在离不开人。”明澈放下茶杯,站起身,“你去忙吧。我去看看周施主,然后……也该给叶记者回个电话了。”
      李执事知道劝不动,叹了口气,起身行礼,匆匆离开了客堂。
      明澈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依旧阴沉的天空。炭盆的暖意只停留在皮肤表层,心底那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的。后山的夜探,像推开了一扇通往更幽深、更危险秘境的门,门后的景象光怪陆离,线索纷杂,敌友难辨。
      但至少,门已经推开了。
      他不再是无头苍蝇。他手里有了金属片,有了周慧关于香料的模糊记忆,有了对广净动向的掌握,也有了与沈墨这条潜在联线的方向。
      接下来,就是将这些零碎的、看似无关的线索,一点点拼凑起来,同时稳住寺内局面,应对警方调查,防范暗处冷箭……千头万绪,但他必须理清,必须掌控。
      他转身,走出客堂,朝着周慧暂住的那间僻静寮房走去。脚步沉稳,背脊挺直,仿佛昨夜那个在黑暗中踉跄前行、命悬一线的人,不是他。
      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那枚金属片冰冷的触感,和脑海中不断回放的、广净在黑暗中那低沉而凶狠的“找!仔细找!”,像两根无形的刺,时刻提醒着他——这场风暴,远未平息,甚至,可能刚刚开始。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场越来越猛烈的风暴中,不仅站稳脚跟,还要看清风的来向,雨的路径,然后……找到那条通往风暴眼之外,或者,掌控风暴眼的道路。
      路很长,很难。
      但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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