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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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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诊过后,青林寺的空气里,似乎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那并非香火骤然鼎盛的旺气,也非赞誉纷至沓来的喧腾。而是一种更沉潜、更微妙的变化。像深秋的潭水,表面依旧平静,倒映着灰白的天空和光秃的枝桠,但水下,看不见的潜流已然开始改变方向,搅动起沉积多年的腐叶和泥沙。
变化首先体现在那些来寺的老人身上。他们再来时,不再只是匆匆上香,磕个头,放下点微薄的供养便离开。他们会特意绕到侧门原先义诊的地方张望一下,哪怕那里已经空荡荡,只剩青石板上几摊被踩污的泥水印。遇到了尘师父,会停下脚步,合十问声好,顺便提一句“按师父的方子,咳嗽好多了”,或者说“那姜枣茶真好,自己在家也学着煮”。遇到了明澈,眼神里会多出一份实实在在的感激,甚至带点儿对“有本事的小师父”的敬意。
虽然没人明说,但“青林寺的师父懂医、心善、不要钱”这样的话,总归是随着山风,飘到了山下镇子的某些角落。
其次的变化,在寺内。年轻些的僧人和居士,走路时腰杆似乎挺直了些,低声交谈时,语气里会不自觉地带上一丝与有荣焉的味道。虽然不敢大声议论,但“明澈师兄弄的义诊”、“慈航会那姓刘的吃瘪”之类的话,总在斋堂、菜地、水房的角落里悄悄流转。这种悄然滋生的认同感,像细细的藤蔓,缠绕在寺院日常的梁柱上,暂时不起眼,却是一种缓慢而坚韧的力量。
当然,也有不变,甚至更加凝固的东西。
慧明监院的脸色,在义诊后的几天里,一直阴着,像雨季前堆满铅云的天空。他在执事会上话更少了,但每次开口,都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酸溜溜的滞涩感。拨给“社会服务”的经费(虽然极少),审批时拖延的时间明显变长;需要库房支取的物品,比如下次活动可能用到的纸张、笔墨,也变得“需要仔细核对库存”。他不再公开质疑义诊,但在每一个细节处设置的微小障碍,都清晰地传递着他的不满和抗拒。
明澈对此心知肚明,面上却不动声色。该请示的依旧请示,该等待的耐心等待,该自己想办法解决的(比如用自己誊写经书剩的纸墨准备宣传材料),就默默去做。他像一株生在岩缝里的树,根系在看不见的地下,耐心地寻找每一丝水分和养料,向上生长的姿态却平稳从容,不疾不徐。
他知道,和慧明的较量,是场持久战,是内力之争。眼前的龃龉,不过是开场锣鼓。真正的戏码,在修订《共住规约》的小组会议上。那才是划分权责、确立新秩序的正面对垒。
义诊结束后的第三天,明澈在藏经阁自己的小禅房里,接到了叶晚晴的电话。
电话铃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突兀。是寺院唯一一部对外联络的座机,装在“法物流通处”隔壁的执事会厢房里。净心跑来叫他时,脸上带着兴奋和一丝惶恐——平时这部电话很少响,尤其是找明澈。
“明澈师兄,电话!是个女的,说是记者,姓叶!”净心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
明澈放下手里正在修补的一卷《金刚经》,抚平海青上的褶皱,对净心点了点头:“知道了,谢谢。”
他走向厢房,步履平稳,心里却已转过几个念头。叶晚晴。效率很高。看来义诊的事,确实引起了她的注意。这是好事,也是……需要谨慎应对的变量。
拿起听筒,那头传来叶晚晴清脆利落、略带职业性克制的声音:
“喂,是明澈师父吗?我是市电视台的叶晚晴,我们之前见过。”
“打扰了,明澈师父。我听说青林寺前几天举办了一场义诊,免费为山下老人提供健康咨询,反响好像还不错?还听说……和慈航会的人有点小摩擦?”
明澈握着听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紧了紧。他迅速判断:叶晚晴的消息来源,很可能是当天在场的老人,或者镇上的线人。她感兴趣的点,不仅是义诊本身,更是其中蕴含的“正信与伪教冲突”的新闻价值。这既是一个绝佳的、正面宣传净业宗(以及他明澈)的机会,也可能将他和寺院提前推向与慈航会矛盾的风口浪尖。
“阿弥陀佛。”明澈先宣了一声佛号,语气依旧平稳,
“确有此事。寺里了尘师父略通医理,见山下不少老年居士秋冬之际常有不适,便发心利用闲暇,为大家提供些简单的健康咨询和养生建议,也备了些驱寒的茶汤,皆是分文不取。
至于慈航会的刘居士,”他略作停顿,选择了一个中性的称呼,“当日也曾到场,对义诊的形式有些疑问,双方略有交流,现已无碍。皆是出于对乡亲健康的关切,方式或有不同,本心皆善。”
他这番话,将义诊定位为“发心”、“建议”、“茶汤”,淡化诊疗色彩;将冲突定性为“方式不同”、“本心皆善”的“交流”,既承认事实,又抹去了火药味,彰显了佛门的包容与大度。同时,也隐含地抬高了己方的姿态。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叶晚晴在消化他这绵里藏针的回应。随即,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更明显的探究意味:
“明澈师父太谦虚了。我了解的情况可能略有出入。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青林寺这种主动走出山门、用实实在在的服务回馈社区的做法,在我看来很有意义,尤其是在当前……某些乱象的背景下。
我想做个简单的采访,可能还会拍点画面,用于我们台一档关注民间公益和传统文化的节目。
不知道寺里,还有明澈师父您本人,是否方便?”
采访。上电视。明澈的心跳微微加速。这无疑是清源住持希望看到的“正面形象”,也是他积累个人声望、推动“社会服务”理念的强力助推。但风险同样存在:镜头会放大一切,他的言行举止、寺院的每个细节都会被审视。慈航会必然看到,反应可能更激烈。慧明会怎么想?其他执事呢?
电光石火间,他做出了决定。
“叶记者有此心意,是青林寺的荣幸,也是对寺内僧众服务社区初衷的一种肯定。
不过,此事需禀明住持清源法师,亦需与寺内执事会商议。
寺院毕竟是清修之地,采访拍摄,需以不扰清静、不违佛制为前提。
请叶记者稍候,我即刻请示住持,尽快给您答复,可好?”
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既表达了欢迎,又守住了寺院的规则和自主权,将决定权推给住持和执事会,自己则稳居一个恭敬的执行者位置。
叶晚晴似乎很满意他这个态度,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当然,应该的。那我等您消息。我的电话号码是……麻烦您记一下。”
记下号码,结束通话。明澈放下听筒,在昏暗的厢房里静立了片刻。窗外,一株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青砖地上,随风轻轻晃动。
他没有立刻去找清源住持,而是先回到了自己的禅房。他需要再仔细想想。采访带来的曝光,利弊几何?该如何引导采访方向,才能最大化利益,规避风险?在住持和执事会面前,又该如何陈述,才能顺利获得支持?
他将可能的问题、回答、应对策略,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然后,才整理衣冠,朝住持的禅院走去。
清源住持听完他的汇报,靠在旧藤椅里,闭目沉思了许久。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眼中带着深深的疲惫,却也有一丝微弱的、仿佛被重新点燃的光。
“电视……采访。”老人慢慢重复着这两个词,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念珠,“是好事,也是麻烦。我老了,应付不来这些。
明澈,你既然经手此事,便由你主理。但有几条:
一,拍摄不得进入大殿、禅堂、寮房等核心清修区域;
二,采访言语,务必慎重,不可妄谈国事、教义纷争,多讲服务、讲修行、讲寺院日常;
三,需有执事在场陪同,我看……就让慧明和你一起吧。他是监院,理应在场。”
让慧明陪同。明澈心中了然。住持这是既要借采访东风,又要用慧明来制衡他,防止他过于突出,也是将责任和可能的压力,分担给寺院的“官方代表”。老成而平衡的安排。
“弟子明白,定当谨遵住持吩咐,与慧明师叔妥善安排。”明澈躬身应道。
从住持禅院出来,他径直去找慧明。慧明正在库房里,对着本泛黄的账册拨弄算盘,嘴里啪啦作响。听到明澈说明来意,他拨算盘的手指停了下来,抬起眼皮,目光在明澈脸上逡巡了两圈,才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电视台采访?明澈师侄,你这义诊,动静弄得不小啊。都招来记者了。”
他放下算盘,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住持让我陪着?行啊,这是寺里的大事,我这个监院,自然不能躲清闲。不过嘛,有些话我得说在前头。”
他站起身,走近两步,身上那股子混合着陈旧纸张、灰尘和淡淡烟味的气息迫近:
“记者那些笔杆子、摄像头,厉害得很。一句说错,一个镜头没拍好,就可能惹出大麻烦。
你是年轻人,想出风头,我理解。但别忘了,你代表的是青林寺,不是你自己。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能拍,什么事不能拍,心里得有数。
别到时候,风头出了,祸也闯了,还得寺里,还得我这个监院,给你擦屁股。”
话里话外,警告、打压、划清界限的意味十足。
明澈垂手静立,等他说完,才平静回道:
“慧明师叔提醒的是。此次采访,全为彰显寺院服务社会之本怀,绝无个人出风头之念。
一切言行拍摄,皆会按住持吩咐及寺内规矩进行。
具体安排,还需师叔您多拿主意,弟子从旁协助便是。”
他把“主事”的姿态放得很低,将慧明抬到“拿主意”的位置,满足了对方的权欲,也规避了正面冲突。现阶段,他不需要争这个虚名,他需要的是采访顺利成行,并尽可能地将镜头聚焦在“义诊”、“服务”和他希望展现的寺院新气象上。
慧明似乎对这番表态还算受用,哼了一声,脸色稍霁:“你知道轻重就好。具体时间,跟记者定好了告诉我。需要准备什么,提前说。库房里东西虽然不多,该置办的……也不会短了礼数。”
离开库房,天色向晚。秋风更紧,卷着枯叶,在地上打着旋儿,发出干燥的脆响。
明澈回到禅房,先给叶晚晴回了电话,告知寺里原则同意采访,具体时间细节还需商定。叶晚晴很爽快,约好次日下午她带一名摄像先来“看看环境,沟通一下拍摄思路”。
处理完这些,明澈才感到一丝疲倦袭来。他坐下,倒了杯冷茶,慢慢喝着。茶很苦,但能提神。
采访的事,算是初步落定。另一件需要处理的事,浮上心头。
周慧。
义诊那天之后,周慧在寺里帮忙更勤快了。除了原先约定的整理藏经阁书目,她还主动去斋堂帮忙择菜,去后院帮着晾晒菜干。她总是低着头,默默做事,话很少,但每次见到明澈,眼神都会亮一下,然后迅速垂下,脸颊微红。那种混合着感激、依赖、仰慕和一丝羞怯的复杂情态,明澈看得很清楚。
这是一种“资源”,也是一种“风险”。需要引导,需要控制。
今天下午,周慧应该还在藏经阁。他喝完茶,起身走了过去。
藏经阁里光线昏暗,只有西窗透进一缕斜阳,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周慧果然在,正踩着一个小木凳,用鸡毛掸子小心地拂拭着高层书架上的灰尘。她身形单薄,仰着头,手臂伸得有些吃力,深蓝色的罩衫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周居士。”明澈站在门口,轻声唤道。
周慧吓了一跳,手一抖,鸡毛掸子差点掉下来。她慌忙转身,看到是明澈,脸上瞬间飞起红云,手忙脚乱地从凳子上下来,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蚋:“明……明澈师父。”
“不必下来,小心些。”明澈走过去,语气温和,“这几日辛苦你了。书目整理得如何?”
“快……快好了。”周慧依旧不敢抬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就是有些年代太久的,字迹模糊,怕抄错了。”
“无妨,尽力便是。若有不确定的,可以空着,或者问我。”明澈走到她整理书目的那张长案边,上面摊开放着她的手抄本和几本待登记的旧籍。他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是民国时期的一部《楞严经》注疏,纸张脆黄,边缘已有虫蛀。
“这些古籍,是寺里的宝贝,也是负担。年头久了,保存不易。”
他似是无意地说道,“我正想着,等《共住规约》修订的事情有点眉目,或许可以向上面申请一点资助,或者联络一些文化单位,合作做点古籍保护的项目。
哪怕只是基础的除尘、防蛀、数字化著录,也是功德一件。”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遥远的、尚未确定的构想。但眼角余光,却留意着周慧的反应。
周慧果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彩,但随即又暗淡下去,低声道:“师父想得长远……这些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会出点笨力气。”
“力气不分笨巧,有心则灵。”明澈放下书,看向她,目光平静而真诚,“你做事细致,有耐心,这是很难得的。古籍保护,需要的正是细心和耐力。不过,这终究是后话。眼下,我倒有件更急的事,或许你能帮上忙。”
“什么事?师父您说!”周慧立刻应道,眼神重新亮了起来,带着一种急于被需要、被肯定的迫切。
“过两日,可能有电视台的记者来寺里采访,主要是了解前几日义诊的事。
采访可能需要一些画面,比如寺院的日常,僧众做些简单的养生锻炼,或者……需要一两位居士,谈谈对义诊的感受。
我想,你对那日义诊感触或许较深,又是长期在寺里帮忙的居士,不知……是否愿意在镜头前,简单说两句?
当然,你若觉得不便,或是不愿抛头露面,也完全无妨,不必勉强。”
他将选择权交给周慧,语气温和,毫无强迫之意。但他知道,以周慧目前对他的依赖和感激心理,加上这看似“重要”的参与机会,她很难拒绝。
果然,周慧脸上露出紧张、惶恐,但又混合着被信任的激动和一丝跃跃欲试的神情。她咬着下唇,犹豫了几秒,小声问:“我……我能行吗?我什么都不会说,怕说错了,给寺里丢脸……”
“不必担心说什么大道理。”明澈微笑,那笑容干净,带着鼓励,
“就说你看到的,感受到的。比如那日义诊,了尘师父如何耐心,姜枣茶喝着如何暖和,慈航会的人来搅局时,大家如何反应。实话实说,质朴自然便好。
我会提前帮你大致梳理一下要点。这本身,也是为寺里、为义诊说几句公道话,是行善积德。”
他将“行善积德”与“上电视”联系起来,巧妙地消解了后者的世俗感和周慧可能的不安。
周慧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用力点了点头:“嗯!我……我试试。要是不行,师父您随时告诉我。”
“好。”明澈颔首,不再多言此事,转而问道,“你父亲近日身体可好些?你弟弟的学业如何?”
话题转到周慧的家事,她神色放松了些,也多了几分愁苦:“父亲还是老样子,咳嗽,没力气。弟弟……今年高三了,成绩不上不下,愁人。我想着,等寺里这边书目整理完,再多找点零工……”
“高三关键,莫要给他太大压力。至于零工,”明澈沉吟道,
“我或许可以问问,有没有信众家里需要短期的家政或照看老人。比你在外面找,或许稳当些。不过也得看机缘,你先别急。”
他又一次提供了“帮助”的可能性,依然是那种不确定的、充满善意的口吻。不给具体承诺,却留下了念想和更深的依赖。
周慧眼圈微微一红,低下头:“谢谢师父……总是麻烦您。”
“举手之劳,不必挂心。”明澈看了看窗外天色,“时辰不早,你也早些回去照顾父亲吧。这里不急。”
“哎,我把这点弄完就走。”周慧连忙应道,重新拿起鸡毛掸子,动作似乎比刚才更轻快了些。
明澈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藏经阁。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斜阳的最后余晖,正好透过窗棂,落在周慧低垂的脖颈和纤细的手臂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正努力踮着脚,去够书架更高处,身姿显得愈发单薄,却也……有种易折的、引人注目的柔弱。
他收回目光,带上门。将那一瞬间心头掠过的、冰冷的评估与某种更幽暗的悸动,一起关在了门后。
走廊里光线更暗了。远处大殿,晚课的钟声,正被缓缓敲响。
“咚——”
“咚——”
“咚——”
声音浑厚,悠长,一如既往,仿佛能涤荡一切尘埃与心念。
明澈在钟声里,一步步走回自己的禅房。脚步很稳,心也很静。
他知道,水面之下的暗流,正在加速。记者的镜头,慈航会的敌意,慧明的掣肘,周慧日益加深的依赖,还有他自己心底那簇必须严密控制的幽火……所有这些,都在钟声里交织、涌动。
但他不惧。甚至,隐隐有种跃跃欲试的冷静兴奋。
修订规约的小组会议,就在后天。那将是另一个战场。
他推开禅房的门,没有点灯,在熟悉的黑暗里坐下。开始在心中,再一次推演后天的会议,推演可能遇到的诘问,准备好的应答,以及如何引导讨论,向着有利于他草案的方向发展。
窗外的钟声,终于停歇。夜,彻底笼罩下来。
只有禅房里,那平静而绵长的呼吸声,和脑海中无声流淌的、精密如齿轮咬合般的思虑,证明着时间的流逝,和某种不可逆转的变化,正在这古老寺院的深处,悄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