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八章:博弈 ...
-
修规小组的第一次正式会议,设在“法物流通处”旁边那间稍大的厢房里。时间定在义诊过后第五日的上午。天气阴着,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寺院上空,空气里充满了雨前特有的、湿漉漉的沉闷感。
明澈特意提前一刻钟到了。厢房里光线昏暗,他先将两扇木窗完全支开,又点燃了桌上那盏积满油垢的玻璃罩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阴暗,却将陈旧的桌椅、斑驳的墙壁映照得愈发沧桑。空气里飘浮着陈年账册、受潮木头和劣质灯油混合的气味。
他将连夜重新誊写清楚、并依据上次执事会意见稍作修改的《共住规约》修订草案,一式四份,整整齐齐摆放在圆桌的四个方位。自己那份,则放在最靠门、上次坐过的位置。旁边还放了一个硬壳笔记本和两支削好的铅笔。
然后,他坐下,闭上眼,静静等待。呼吸悠长,让心绪沉入一片澄明的平静。脑海中,草案的每一条款,可能遭遇的质疑,准备好的应答,慧明的反应,慧觉可能的支持点,广济和李执事的微妙立场……如同棋盘上静默的棋子,一一浮现,等待着对弈的开始。
脚步声和低语声从门外传来。
最先到的是首座慧觉。他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海青,腰板挺直,脸色肃穆。他扫了一眼屋内陈设和桌上摆放整齐的文件,目光在明澈脸上停顿了一瞬,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没说什么,径直走到上次的位置——清源住持左手边——坐下了。坐下后,便双手扶膝,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入定。
接着是库房李执事。他脚步很轻,脸上挂着惯常的、精明而谨慎的笑容。进门先对慧觉合十一礼,又对明澈点了点头,目光快速扫过桌上的草案,然后很自然地坐到了慧觉的下手位置,正好在明澈斜对面。他坐下后,掏出自己的老花镜和一个小巧的、带塑料壳的笔记本,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镜片。
第三个是广济师叔。他端着个搪瓷缸,里面泡着浓茶,热气袅袅。矮胖的身躯挪进来,带着一股子香积厨特有的、混合着油烟和食材的气味。他笑呵呵地跟每个人都打了招呼,包括明澈,然后在李执事对面、明澈左手边坐下,将搪瓷缸放在桌上,发出“哐”一声轻响。
最后到的,是慧明监院。
他几乎是踩着约定的时辰点进来的。身上是半新的海青,头发剃得锃亮,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步伐沉稳,带着一种无形的、属于管理者的气场。他手里也拿着个本子,是那种硬壳的、印着“工作手册”字样的红色塑料皮笔记本。
他先对慧觉合十:“师兄。”然后目光扫过广济和李执事,最后落在明澈身上,停留的时间稍长,嘴角似乎向上弯了极细微的弧度,但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都到了?那开始吧。”慧明走到主位——清源住持的位置空着,但他很自然地坐在了那个位置的右手边,也就是上次他自己的座位,俨然以主持人自居。他放下笔记本,环视一圈,目光尤其在桌上那四份草案上顿了顿,才开口,声音是那种惯常的、带着点圆滑的平稳:
“住持的意思,大家都清楚了。咱们这个修规小组,任务就是讨论、完善明澈师侄起草的这份修订草案。
今天第一次碰头,就先从头到尾,把草案过一遍。有什么想法,意见,疑问,都摊开来说。
目的是为了把规矩订好,让寺院运行更顺畅,对吧?”
他开场白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明澈垂着眼帘,静静听着。
“那,明澈,草案是你起的头,就由你先大致说一下修改的思路和主要改动的地方。”慧明看向明澈,将话语权抛了过来。
“是。”明澈应声,翻开自己面前的草案。他没有立刻照本宣科,而是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座三人,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
“各位师叔。弟子起草这份修订草案,核心思路有三:
一是严明戒律,堵塞管理漏洞,以慧能事件为鉴;
二是顺应时势,明确寺院服务社会、利益大众之方向;
三是梳理内部管理,明晰权责,以期运行有序,减少内耗。”
他将上次在执事会陈述的要点,再次精炼概括。然后,才拿起草案:
“具体修改,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总则’部分,增加了‘爱国爱教,服务社会,践行菩萨行’的宗旨表述,并将‘维护僧团清净,防止破戒失仪’列为修订重要目标。”
他略作停顿,看向慧觉。慧觉眼皮微抬,没说话,但微微颔首。
“其次,是‘僧众行为管理细则’的增补与明确。”
明澈翻到相应的页面,开始逐条说明,“针对外出管理,草案细化了报备程序、事由说明、往返时限;
针对日常作息,明确了晨钟、暮鼓、过堂、就寝的具体时间要求,及违反的处理建议;
针对视听娱乐,增补了严禁接触□□、暴力及违背佛法内容,并建议执事会定期抽查的条款……”
他一条条说下去,语速不快,每一条都解释修改的理由(多与慧能事件暴露的问题挂钩),以及期望达到的效果。慧觉听得认真,偶尔在本子上记一笔。广济师叔端着茶缸,小口喝着,表情有些茫然,似乎对这些细致的条文不太感兴趣。李执事则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那份草案,手指在某个条款上轻轻点着。
慧明一直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听着。
当明澈说到“财务管理”部分,提出“建立简易财务公开栏,每季度公示主要收支大类”时,慧明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等等。”慧明开口,打断了明澈的陈述。他坐直身体,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困惑和为难的神情:
“明澈啊,这个‘财务公开栏’……什么意思?寺里每一笔香火钱、每一笔开销,都要贴出来给所有人看?”
“并非每一笔。”明澈早有准备,平静回答:
“草案中写的是‘主要收支大类’。比如,收入方面,可以列出‘信众供养’、‘法事收入’、‘其他捐赠’几个大项,给出总数或区间即可。
支出方面,列出‘僧众单资(生活费)’、‘日常饮食’、‘水电维修’、‘佛事用品’、‘社会服务’等大类金额。
目的是让僧众、居士对寺院的总体收支情况有个大致了解,增加透明度,也减少不必要的猜疑。”
“猜疑?”慧明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长辈对晚辈不谙世事的天真感到好笑:
“明澈,你把事情想简单了。寺里的账,是能随便公开的吗?
是,你说是大类。可大类下面是什么?今天张三捐了五百,李四捐了一百,贴不贴?贴了,捐得少的脸上挂不住,捐得多的说不定觉得露富招摇。不贴,那这‘大类’有什么意义?
再说支出,僧众单资,每个人情况不同,年头长的、职位高的、有特殊贡献的,自然要多些,这能一样公开吗?公布了,是不是又有人要攀比,要闹意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广济和李执事,语重心长:
“咱们寺院,是个小社会,更是清修之地。讲的是清净,是谦和,是忍辱。
把账目摊开,看似光明磊落,实则是在人心上放了一把算盘,拨来拨去,拨出的不是明白,是是非,是计较!
这不符合佛门宗旨,也不利于僧团和合。”
这番话,从“维护僧团和合”、“避免是非”的角度出发,听起来冠冕堂皇,极具迷惑性。
广济师叔听了,连连点头:“慧明师兄说得是,是这么个理儿。账目这东西,糊涂点好,算太清,伤感情。”
李执事没吭声,但眼神闪烁,显然也在权衡。
慧觉皱了皱眉,似乎对“糊涂点好”的说法不以为然,但涉及具体财务,他并未轻易表态。
明澈等慧明说完,才不疾不徐地回应:
“慧明师叔虑得周全。僧团和合,确是根本。然弟子以为,和合需以公正、信誉为基。
若因账目模糊而生猜忌,反损和合。
草案所提,仅为‘大类公开’,且是‘每季度’一次,频率很低,并非事无巨细。
意在让大众知晓寺院总体运作健康,资源去向大致明晰,而非比较个人供养多寡或单资高低。
至于单资差异,本就依寺规而行,公开大类总额,并不涉及个人具体数额,应无攀比之虞。”
他避开具体操作细节的争论,回到“公开是为了增进信任、维护和合”的原则高度,并再次强调“大类”、“季度”、“总额”等限制词,弱化其冲击力。
“至于是否会引起是非,”明澈看向慧明,目光坦然,
“弟子以为,是非之生,源于不公与隐瞒。阳光之下,阴影自消。
若我寺管理本就公正清明,公开大类账目,只会让僧众、居士更生信心,何来是非?
若确有难言之隐,或操作中确有不妥之处,遮掩反而更易引发猜测。
当然,这只是草案建议,具体公开形式、内容、如何避免副作用,正是需要小组各位师叔共同商议、完善之处。
或许,可以尝试先行在小范围内(如执事会)公开更详细的账目,待机制成熟,再逐步扩大范围?”
他以退为进,将“是否公开”的争议,转化为“如何公开得更稳妥、更有效”的技术性讨论,并将皮球踢回给小组,尤其点出“小范围公开”作为过渡方案,这既给了慧明台阶下(执事会本就是知情方),也保留了未来进一步推进的可能性。
慧明盯着明澈,似乎想从他平静的脸上找出些破绽,但最终只是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在本子上记了点什么:“这事,再议。下一个。”
明澈心中微定,知道这一关暂时算过。
他继续往下说,当提到“设立社会服务小组,由执事会领导,定期开展社区公益活动”时,慧明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社会服务,义诊搞了一次,效果嘛……姑且说有。
但把它写进规约,变成定例,甚至设个‘小组’,是不是太正式了?
僧众的本分是修行,是持戒,是弘法。整天往外跑,搞什么义诊、扫街、关怀老人,会不会本末倒置,荒废了根本?
再说,这需要人手,需要时间,还需要……经费。寺里现在的情况,大家不是不清楚。维持日常开销、殿堂维修都捉襟见肘,哪有余力长期搞这些?”
这次,慧觉先开口了,声音干涩:“慧明所言,不无道理。修行是根本。若因外务影响了功课、禅坐,确是得不偿失。此类活动,必须有严格限制,确保不影响清修。”
广济也附和:“是啊,寺里人手本来就紧。知客、香积、殿堂、菜地,哪样不缺人?再抽人出去搞活动,怕是周转不开。”
李执事依旧沉默,但看神情,也是倾向于保守。
明澈早有预料。他知道,对传统僧人而言,“修行第一”的观念根深蒂固,对“入世服务”有天然的警惕。他需要从佛理和现实两个层面,小心拆解。
“慧觉师伯、慧明师叔教诲的是。修行确是僧众第一要务,任何外务皆不可喧宾夺主。”
明澈首先肯定对方的核心关切,姿态摆得很正,
“因此草案中明确,社会服务活动需‘由执事会统一安排’,且‘以不影响日常功课和寺务为前提’。这本身就是一道严格的防火墙。”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恳切:
“然而,《梵网经》有云:‘菩萨应利益安乐一切众生。’
我佛慈悲,非独善其身,更需普度众生。服务社会,正是践行菩萨行、积累资粮的途径之一。
非是‘往外跑’,而是将修行所得之定慧、之慈悲心,用适当方式,回馈给滋养我们的众生与国土。这本身,就是一种更生动、更深刻的修行。”
他从佛教义理上为“社会服务”寻找依据,将其提升到“菩萨行”、“修行方式”的高度。
“至于本寺置,人手经费紧张,确是实情。”明澈承认困难,但随即提出解决方案,
“故草案并未要求大规模、高频次活动。初期可如义诊,利用闲暇,联合略通专长的僧众(如了尘师父)及发心居士,开展小型、专项、成本低廉的活动。
比如,结合寺院环境,组织居士学习传统养生功法;利用藏经阁资源,为镇上学生开展古籍文化体验;甚至,只是定期为山下孤寡老人送些寺里自种的蔬菜……
这些活动,所需人力物力有限,却能实实在在利益他人,亦可增进僧俗良性互动,吸引正信居士,稳固寺院根基。其长远之利,或可弥补一时之耗。”
他将大型、耗资的活动,降解为“小型、专项、低成本”的具体项目,并再次与“稳固寺院根基”的现实利益挂钩。
“再者,”明澈看向慧明,语气平和,
“前次义诊,虽小有波折,但确为寺院赢得不少乡邻口碑,亦让某些别有用心者(他未点慈航会之名)有所忌惮。此亦可视作一种‘无形的护法’。
若能将此善行适度规范化、定期化,写入规约,正是向外界昭示我青林寺以戒为本、以善立世之鲜明态度,与某些迷信敛财之行径彻底划清界限。此于寺院声誉、长远发展,善莫大焉。”
他将“社会服务”与“维护寺院声誉”、“对抗慈航会”联系起来,赋予了其更紧迫的战略意义。
这番话,说理、举例、陈明利害,层层递进。
慧觉听后,沉默不语,但紧皱的眉头似乎松开了些,显然“菩萨行”、“积累资粮”的说法触动了他。
广济眨巴着眼,似乎在琢磨“送自家蔬菜”的可行性。
李执事则微微点头,似乎对“稳固根基”、“昭示态度”的说法有所认同。
慧明脸色变幻,显然明澈这番结合了佛理、现实和策略的论述,让他难以从单纯“耗费资源”、“影响修行”的角度轻易驳倒。
他沉吟片刻,才道: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具体操作,千头万绪。
谁牵头?谁参与?钱从哪出?出了问题谁负责?这些不搞清楚,写进规约就是一句空话,甚至可能成为日后扯皮的由头。”
他不再直接反对“社会服务”入规,转而质疑其可操作性和潜在风险,这是战术上的退却,也是将讨论引入更具体、更可能拖延的细节泥潭。
明澈立刻抓住这个机会:
“师叔所虑极是。正因千头万绪,才需在规约中明确原则和框架,具体实施细则,可由执事会依据规约原则,另行制定详细办法,并在实践中不断完善。
比如,可明确社会服务小组由某位执事(例如监院或首座)分管,具体活动需提交简单方案与预算,经执事会批准后执行。
经费,初期可从寺里‘其他收入’中划拨一小部分作为种子资金,同时鼓励信众随喜资助,专款专用。权责亦可在细则中明确。”
他提出了一个“原则入规,细则另定”的折中方案,既将“社会服务”以原则形式确立下来,又将具体麻烦的细节推给未来的“细则”和“执事会”,给了各方缓冲和操作空间。同时,他巧妙地将“分管执事”的提名权,隐含地抛给了慧明(监院)或慧觉(首座),这是一种微妙的试探和利益捆绑。
果然,慧明听到“监院分管”的可能性,眼神微微一动,敲击桌面的手指节奏放缓了。
慧觉则立刻道:“若设此组,老衲以为,应由监院统管为宜。老衲精力不济,只可协助把关,确保其不违戒律清规。”
他既推掉了具体管理的麻烦,又强调了“戒律把关”的权力,站位清晰。
慧明不置可否,但在本子上又记了一笔。这次,没再提出新的质疑。
接下来讨论执事分工明确、权责细化等条款,慧明的反对不那么激烈了,更多是在一些具体表述和操作细节上纠缠、拖延。明澈则一一应对,该坚持原则的坚持(如明确各执事基本职责),该模糊处理的模糊(如某些交叉职责的界定),该妥协让步的让步(如某些报表的提交频率)。
他知道,今天的会议,核心目标是让草案的核心原则和主要框架获得初步认可,尤其是“财务透明度方向”和“社会服务入规”这两点。只要这两点没有被直接否决,就是胜利。具体条款的措辞,可以慢慢磨。
李执事在涉及库房管理、物资采购流程的条款讨论时,变得活跃起来,提出了不少具体意见,有些是为了规范操作,有些则明显带着维护现有流程(及其中可能存在的操作空间)的意图。明澈认真倾听,对合理的改进意见从善如流,对可能损害“透明度”和“规范”核心的意见,则委婉引导或暂时搁置。
广济师叔对涉及香积厨管理的条款最关心,抱怨人手不足,食材采购难,明澈也都记下,表示会在细则中考虑。
会议从辰时一直开到近午时。煤油灯添了一次油,窗外天色依旧阴沉,雨要下不下的样子。空气因为久坐和争论,显得有些混浊。
当草案最后一条“附则”中关于“帮扶困难信众”的条款被提及时,慧明只是瞥了一眼,没多说什么。这一条写得比较原则和宽泛,且强调了“依规申请,集体评议”,并未触动他的直接利益。
“好了,大致过了一遍。”慧明合上自己的笔记本,揉了揉眉心,显露出疲惫:
“意见不少,分歧也有。明澈啊,你回去,根据今天大家提的,把草案再修改一稿。
尤其是我所说的那几点,财务公开的方式,社会服务的管理和经费,还有各执事权责交叉的地方,要写得更清楚,更稳妥。
修改完了,先给我和慧觉师兄看看。没什么大问题,再开下次会讨论。”
他做了总结,并明确了下一步程序——草案修改后,需经他和慧觉两位核心人物审阅,这无疑加强了他对修订进程的控制力。
“弟子明白。”明澈起身,合十应道。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悦或急躁,只有恭谨和认真,“定当仔细斟酌各位师叔的意见,完善草案。”
会议结束。众人陆续起身。
慧觉对明澈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径直走了。
广济打着哈欠,端着空了的搪瓷缸也离开了。
李执事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对明澈笑了笑,笑容里有种“小伙子不容易”的意味,也走了。
最后,只剩下明澈和正在慢条斯理收拾笔记本的慧明。
“明澈,”慧明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在空旷下来的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今天,表现不错。能说会道,考虑也周全。”
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
明澈垂手而立:“师叔过奖。弟子年轻识浅,许多地方考虑不周,全靠师叔和各位师伯提点。”
慧明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要看到他心底去:
“你知道就好。寺里的事,复杂。规约修订,更是牵一发动全身。
光有想法,有道理,不够。还得懂分寸,知进退,识时务。
有些事,急不得。有些线,越不得。否则,想法再好,道理再对,也可能适得其反,甚至……引火烧身。”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
“你是住持看重的人,有慧根,也有冲劲。这是你的造化。
但别让这造化,成了你的负累。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明澈,拿着笔记本,也走出了厢房。
明澈独自站在昏暗的厢房里,煤油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窗外,终于开始落下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他缓缓坐下,目光落在桌上那几份被圈点勾画得密密麻麻的草案上。
博弈的第一回合,结束了。
他守住了底线,推进了议程,但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阻力,尤其是来自慧明的、绵里藏针的警告和掣肘。
“懂分寸,知进退,识时务。”
慧明的话在耳边回响。
他懂。他当然懂。但他要的“分寸”,不是慧明希望的分寸。他要的“时务”,是让这古老的寺院,按照他设定并主导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改变。
雨声渐密,寒意从敞开的窗户渗进来。
明澈拿起自己的那份草案,仔细地、一页一页地,将今天的讨论要点和修改意见,在空白处用铅笔蝇头小楷,一一标注清楚。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专注平静。
窗外的雨,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禅院深深,雨幕如帘,将刚刚结束了一场无声交锋的厢房,与外界暂时隔绝。
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连绵不绝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在这潮湿阴冷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