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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七十章 收网与变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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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最深沉的时刻,风也仿佛疲倦了,从凄厉的呜咽转为低沉断续的、近乎叹息般的呻吟,卷着细碎的、不知是雪沫还是灰烬的冰冷颗粒,在寺院空旷的庭院和回廊间无力地盘旋。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凝固的、纯粹的黑暗,以及被这黑暗放大了无数倍的、任何一点细微声响都显得惊心动魄的寂静。
值房位于客堂后侧,是一个单独的小院,有正房两间,耳房一间,平日里是李执事处理寺务、偶尔值夜休息的地方。此刻,小院里黑黢黢的,正房和耳房的门窗都紧闭着,没有一丝光亮透出,仿佛里面的人早已沉入梦乡,对院外肆虐的寒风和黑暗中潜行的鬼魅一无所知。
广净像一道被恐惧和绝望催生出的幽魂,悄无声息地翻过小院低矮的、象征性的竹篱笆,落在铺着薄霜的冰冷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伏在墙角阴影里,一动不动,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只剩下最后扑向猎物的本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擂鼓般的巨响几乎要震聋他自己的耳朵,冷汗早已湿透了贴身的衣物,被寒风一激,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战栗。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脑海中只剩下一个疯狂而执拗的念头:找到那东西!找到那个带“林”字的铁片!毁了它!或者……拿到它!
他观察着正房。门窗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侧耳倾听,只有风声和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不能再等了。他深吸一口气,猫着腰,蹑手蹑脚地移动到正房的门前。门是普通的木门,挂着一把老式的横开挂锁。他心中一喜——没从里面闩死,只是挂了锁!李执事可能只是临时离开,或者……根本没在这里过夜?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截细铁丝——这是他跟阿彪厮混时学来的、以备不时之需的小伎俩。他凑到锁眼前,借着几乎不存在的微光,将铁丝探进去,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不停发抖,试了好几次,才勉强对正锁簧。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在寂静中却清晰无比的弹响。锁开了。
广净的心脏几乎停跳了一拍。他强压住狂喜和更深的恐惧,轻轻取下挂锁,握住门把手,屏住呼吸,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内推开一道缝隙。
门轴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广净的动作瞬间凝固,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没有反应。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和寂静。
他不再犹豫,侧身闪进门内,反手将门虚掩。门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窗户的位置透出比外面略深一些的墨色轮廓。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旧木头、墨汁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线香味。
这里应该是李执事办公的地方。广净凭着记忆和对房间布局的模糊印象,开始摸索。他不敢点火,也不敢用任何照明,只能靠手。他先是摸到了靠墙的书架,上面码放着整齐的账册和文件。他胡乱地摸索着,想找到可能存放“特殊物品”的抽屉或柜子。手指不时碰到冰冷的瓷瓶、坚硬的镇纸、粗糙的卷宗边缘……
没有。什么都没有是那块铁片应有的触感。
焦躁和绝望再次涌上心头。难道不在这里?在卧室?或者……根本就是个圈套?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激灵,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转身,想立刻退出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但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脚下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也许是椅子腿,也许是矮凳。
“哐当!”
一声闷响,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紧接着是物体倾倒、滚动的声音!
糟了!
广净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隐匿,凭着直觉,朝着门口的方向猛地扑去!他要逃!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板的刹那——
“呼啦!”
正房和耳房的门窗,几乎在同一时间,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冰冷的夜风夹着雪沫,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与此同时,几道雪亮刺目的手电光柱,如同凭空出现的利剑,骤然刺破黑暗,从四面八方,齐刷刷地、死死地钉在了僵在门口、面无人色的广净身上!
光芒如此强烈,瞬间剥夺了他的视觉,也像无形的囚笼,将他牢牢困在原地。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一般的怪响,身体因为极度的惊恐和绝望,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稳。
“广净师兄,”一个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在刺目的光芒之后,清晰地响起,穿透了风声和他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深夜不请自来,翻墙撬锁,潜入执事值房,不知……所为何事?”
是明澈的声音。
广净勉强从指缝间望去,逆着强光,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高大身影堵在门口和窗外,为首一人,身形清瘦,穿着深色僧衣,不是明澈是谁?在他身边,是手持手电、脸色铁青的李执事,还有另外两三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僧人,都穿着厚衣服,显然早有准备。
圈套!果然是圈套!
广净的心彻底沉入了无底冰窟,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巨大的恐惧和事败的绝望,瞬间冲垮了他本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我……我……”他张着嘴,想辩解,想求饶,想编造任何借口,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除了毫无意义的单音节,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冷汗像瀑布一样从他额头、后背涌出,瞬间湿透了冰冷的僧衣,又迅速变得冰凉。他双腿发软,扑通一声,瘫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拿下。”明澈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简洁地下令。
李执事和另外两个僧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瘫软如泥的广净从地上架了起来。广净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只是像一摊烂泥一样,任凭摆布,眼神涣散,口中兀自无意识地喃喃着:“不……不是我……我没有……慧明师兄……救我……”
“堵上嘴,带到客堂去。”明澈看也不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转身,率先走出了值房。
李执事用早就准备好的布条,塞住了广净的嘴,又用绳子草草捆了他的双手,然后和两个僧人一起,将他半拖半架地,带离了这片刚刚上演完瓮中捉鳖戏码的小院,朝着灯火通明的客堂走去。
寒风依旧凛冽,但空气中的气氛,已经截然不同。一种肃杀而凝重的气息,随着被抓获的广净,迅速弥漫开来。
客堂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深夜的寒意,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所有的灯都点亮了,将偌大的客堂照得如同白昼,也照清了每一个人的脸。
明澈坐在主位,李执事肃立在他身侧。净心和其他几个被临时召集来的、相对可靠的核心僧人和居士,分坐两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客堂中央,那个被强行按着跪在地上、双手反绑、嘴里塞着布条、浑身抖得如同秋风落叶的广净身上。
广净早已不复平日那副圆滑谄媚、红光满面的样子。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青,头发散乱,僧衣皱巴巴、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眼神涣散呆滞,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绝望,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狼狈不堪。被众人目光注视,他更是抖得厉害,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想要磕头,却被人按着动弹不得。
明澈缓缓扫视了一圈在座的众人,目光最终落在广净身上,停留了数秒,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师兄,居士。今夜丑时三刻,巡夜弟子发现有人潜入李执事值房,行窃未遂,当场抓获。经查,此人乃本寺知客僧,广净。”
虽然早已猜到,但听明澈亲口说出,在座众人还是忍不住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低语,看向广净的目光充满了震惊、鄙夷、以及深深的难以置信。堂堂知客僧,竟做出这等偷鸡摸狗、撬锁行窃的勾当!简直丢尽了佛门的脸面!
“人赃并获,事实清楚。”明澈继续说道,目光如电,射向广净,“广净,你身为出家之人,位列执事,本应恪守清规,持戒精严。然你深夜潜入值房,意欲何为?是想盗取寺中财物,还是……另有所图?”
他顿了顿,示意李执事。
李执事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当众打开。里面正是那枚布满绿锈、带有模糊“林”字纹路的金属片。他将金属片展示给众人看。
“此物,乃日前寺中清理后山杂木时,偶然所得。经辨认,其上纹路,疑似旧时家族徽记,或与寺院历史旧事有关,本无甚特别。”李执事朗声说道,目光却冷冷地盯住广净,“然,就在今日,寺外忽有流言,称寺中捡到‘林家旧物’,并暗指与慧明都监火灾一事或有牵连。此流言来路蹊跷,用意不明。而广净,你今夜潜入值房,四处翻找,目标明确,是否……正是在寻找此物?”
他将金属片托在掌心,递到广净眼前。“说!你找的,是不是它?!”
广净的眼睛,在看到那枚金属片的瞬间,猛地瞪圆了,瞳孔急剧收缩,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惊恐的“呜呜”声,身体挣扎扭动,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鬼怪,拼命想向后缩,却被死死按住。
他这副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在座众人无不哗然。原来流言是真的!广净真的在找这“林家旧物”!而且不惜为此夜半行窃!这“林家旧物”到底是什么?为何让他如此惊恐,甚至鋌而走险?难道真和慧明都监有关?和那场火灾有关?
“看来,是了。”明澈的声音,将众人的议论声压了下去。他看着广净,眼神中没有任何温度。“广净,你与慧明师兄,同为寺中执事,相交多年。慧明师兄掌管库房事务期间,你协理知客,多有往来。近日寺中连遭变故,慧明师兄重伤垂危,你非但不思为师兄祈福,为寺院分忧,反而行此鬼祟之事,急于寻找这所谓‘林家旧物’。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又想隐瞒什么?”
他每问一句,广净的身体就颤抖得更加厉害,脸色也更加惨白一分,眼神中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他想摇头,想否认,但被堵着嘴,捆着手,在确凿的人证物证和明澈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逼视下,所有的狡辩都显得苍白无力。
“此事,已非简单的偷盗行为。”明澈不再看他,转向众人,语气严肃,“其动机可疑,可能牵涉寺院内部事务,甚至与慧明师兄之事相关。为查明真相,维护寺规,亦为配合警方调查,贫僧决定,即刻将广净暂时禁足于戒堂,严加看管,待天明后,再行处置,并视情况,决定是否移交警方处理。”
他看向李执事:“李执事,此事由你负责。挑选可靠弟子,轮班看守戒堂,确保广净不得与外人接触,亦不得自伤自残。同时,连夜整理相关证物(撬锁工具、金属片等)及事情经过,形成详细文书。”
“是!弟子遵命!”李执事大声应下,眼中闪过一丝痛快和决绝。
“另外,”明澈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座其他几位僧人,特别是平时与广净走得相对较近的几人,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今夜之事,诸位亲眼所见。寺院正值多事之秋,人心浮动,谣言四起。望诸位师兄,明辨是非,持守本心,谨言慎行,勿信谣,更勿传谣。一切是非曲直,自有寺规与法律裁断。若有疑虑,可随时来寻贫僧或李执事询问。但若有人借此生事,搬弄是非,扰乱寺内清静,休怪寺规无情。”
这话既是安抚,也是警告。在座众人,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都只能凛然应诺。
“好了,夜已深,都散了吧。李执事,带他下去。”明澈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
李执事和几个僧人上前,将已经瘫软如泥、几乎昏厥过去的广净拖了起来,带出了客堂,朝着寺内专门用于惩戒犯戒僧人的“戒堂”方向走去。
客堂里,很快只剩下明澈、净心,以及两位年长的居士。
“明澈师父,您……辛苦了。”一位老居士叹息道,看向明澈的目光充满敬佩和担忧,“这广净……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只是,他这般反应,恐怕……慧明都监那边,还有那‘林家旧物’,真的牵扯不小啊。”
“是啊,师父,”净心也担忧地看着明澈苍白的脸色和手上的伤,“您身上还有伤,又熬了这么久,快去歇着吧。后面的事,有李执事和我们呢。”
明澈点点头,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有劳二位居士费心了。净心,你送两位居士回去休息,然后也去歇着吧。我……再坐一会儿。”
净心和两位居士知道劝不动,行礼后默默退下。
客堂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明澈独自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地、疲惫地吐出一口浊气。
抓住了广净,是计划中的一步。效果也不错,当场人赃并获,流言与行为对应,足以坐实他做贼心虚,也间接将“林家旧物”与慧明火灾案联系了起来,为后续可能的调查铺平了道路。广净的崩溃,也在意料之中,这个墙头草,本就外强中干。
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并没有多少轻松的感觉。反而有一种隐隐的、更深的不安,在缓慢滋生。
太顺利了。
广净的反应,虽然惊恐,但似乎……仅限于对“东西被发现”和“自身暴露”的恐惧。他并没有表现出那种掌握着更深秘密、或者背后有更庞大势力支撑的人,在事败时应有的、更复杂、更激烈的反应。比如,拼死一搏的狠厉,或者,有恃无恐的威胁。
他只是怕。单纯的、彻底的、蝼蚁般的恐惧。
这有两种可能。第一,他真的只是个被慧明利用、自身也卷入不深、只是贪图小利、如今大难临头只想自保的小角色。他知道的有限,背后的秘密也有限。
第二,他恐惧的,不仅仅是眼前的暴露,还有……暴露之后,可能来自“更高处”的、更可怕的清算。所以他的恐惧,是双重的,是彻底绝望的。如果是这样,那“更高处”的存在,就更加危险,也更加隐蔽。
是哪种?
还有那个金属片。它确实是“林家”旧物,这点沈墨的图样和叶晚晴的初步判断都可以佐证。但它真的就是广净和慧明在找的“要命的东西”吗?感觉……份量似乎又不够。一个生锈的、没有明确法律效力的旧信物,真的足以让慧明藏匿、让广净鋌而走险吗?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引子,或者……是开启真正“秘密”的“钥匙”?
以及,那个在后山祭拜的、烧纸的神秘人。他(她)是谁?是真正的“林氏后人”?还是与广净、慧明有关的人?他(她)的祭拜,是纯粹的缅怀,还是……另有所图?
线索似乎多了,但谜团也更深了。抓住广净,像是扯住了一根线头,但线头后面,是更庞大、更缠结的一团乱麻。
而且,外部压力并未减轻。叶晚晴提醒的“风声紧”、“多方关注”,绝非空穴来风。广净被抓,内部矛盾公开化,势必会引来外界更多的目光和更严厉的审视。警方那边,会如何解读此事?会否将广净的偷窃行为,与周慧恐吓案、慧明火灾案进一步关联调查?市里部门的“关注”,又会带来什么变数?
还有周慧,她的精神状态依然脆弱,香料线索需要跟进。林薇、叶晚晴那边,也需要适时通气,协调下一步。
以及……沈墨。阿彪失踪,慧明垂死,广净被抓,她这个一直在暗中调查“林家”旧事的人,是否安全?她是否也在关注寺里的动静?她会如何看待今晚之事?
千头万绪,再次涌上心头。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肢百骸渗透出来,几乎要将他淹没。手臂和手掌的伤口,在经历了夜晚的寒冷、紧张和行动后,传来阵阵更加尖锐的刺痛。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休息。至少,现在不能。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锐利。他起身,走到书案前,摊开纸笔。
他要给叶晚晴再写一封信。简要通报广净夜窃被抓、与“林家旧物”有关的情况,并再次隐晦提及“多方关注”之事,听听她的看法和外部风声。
他要安排李执事,明天一早,以寺院名义,正式向警方补充报案,说明广净夜窃之事及其与“林家旧物”流言的关联,但措辞需谨慎,重点在于“内部管理问题”和“配合调查”,避免过度引申,将主动权部分让渡给警方。
他要设法,在不过度刺激广净的情况下,尝试从他口中,撬出一点关于慧明、关于“林家”、关于那个“小匣子”的真实信息。这需要技巧,也需要时机。
他还要……等待。等待医院关于慧明的最新消息。那个垂死之人,哪怕只有一丝清醒的可能,也可能吐出最关键的秘密。
窗外的天色,依旧浓黑如墨,但东方天际,似乎隐隐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色的迹象。
漫漫长夜,终于快要过去了。
但黎明之后,等待他的,未必是曙光,也可能是……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白昼。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在素白的纸笺上,落下第一个字。
笔迹依旧沉稳,力透纸背。
如同他此刻,在这漩涡中心,必须保持的,那份沉静而坚定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