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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七十一章 余波与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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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以一种近乎施舍的姿态,艰难地穿透厚重低垂的云层,吝啬地洒在青林寺的殿宇和庭院,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光线是浑浊的、惨淡的灰白色,将一切都照得轮廓分明,也照得更加冰冷、僵硬,连同那些在晨光中默默洒扫、低头行路的僧人身影,都仿佛失去了色彩和生气,只剩下一种机械的、近乎麻木的沉寂。
广净深夜潜入值房、意图行窃(或寻找某物)、当场被擒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清晨僧众们压抑的早课和用斋过程中,悄无声息、却又无比迅猛地扩散开来。虽然明澈已下令禁止私下议论传播,但那种惊骇、猜疑、不安、以及兔死狐悲的复杂情绪,如同无形的瘴气,弥漫在斋堂的每一个角落,凝结在每一道交错又迅速避开的目光里。没有人高声交谈,但偶尔的碗筷轻碰、低低的咳嗽、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都在诉说着这场风波带来的剧烈震荡。
一个知客僧,寺内颇有地位的执事之一,竟然沦为夜半撬锁的窃贼!而且目标直指那枚引发流言的、神秘的“林家旧物”!这其中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与重伤垂危的慧明都监又是什么关系?与近日寺内接二连三的变故(恐吓、火灾)是否真有牵连?每个人的心头都盘旋着无数疑问,但无人敢问出口,只是用更加谨慎、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悄悄窥视着斋堂上首那个位置——明澈坐在那里,神色平静,动作如常地用着简单的早斋,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抓捕和随之而来的巨大压力,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有细心的人才能发现,他眼下阴影更重,握着筷子的、包裹着纱布的手指,动作比平时略微迟缓僵硬。
早斋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气氛中草草结束。明澈放下碗筷,起身。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斋堂内或低头、或侧目的一张张面孔,没有停留,也没有任何额外的表示,只是对侍立一旁的净心微微颔首,便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斋堂。
他直接回到了客堂。李执事已经等在那里,脸色比昨夜好了些,但依旧严肃,眼中带着熬夜后的血丝和一丝亟待决断的焦灼。
“明澈师父。”看见明澈进来,李执事连忙迎上。
“广净那边怎么样?”明澈在炭盆边坐下,直接问道。炭火重新生起,带来些许暖意,但客堂里依旧清冷。
“按照您的吩咐,关在戒堂,由净能和另外两个绝对可靠的弟子轮班看守,寸步不离。给他送了水和简单的早饭,他没动,水也没喝,就一直蜷在墙角,要么发呆,要么……偷偷地哭,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说什么,但看样子,吓得不轻,精神快崩溃了。”李执事低声汇报,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和快意,“我按您说的,没有立刻审他,只是让看守留意他的一切言行。”
“嗯。”明澈点头,对广净的这种反应并不意外。贪生怕死、色厉内荏,是广净的本性。在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冲击下,崩溃是迟早的事。现在晾着他,让恐惧和孤独慢慢发酵,反而可能让他吐露更多。“看守的人,嘴巴严实吗?”
“绝对严实!都是跟了我多年、家里也信佛的老实弟子,知道轻重。”李执事保证。
“好。”明澈沉吟了一下,“医院那边,有消息吗?”
李执事的脸色黯淡下来,摇了摇头:“天刚亮时,我给医院打过电话。慧明师兄……情况没有好转,还在ICU,靠机器维持。医生说,各项指标都不乐观,特别是脑部,因为长时间缺氧和严重感染,损伤恐怕……难以逆转。苏醒的希望,非常渺茫了。”
尽管早有预料,但听到如此明确的诊断,明澈的心还是沉了一下。慧明这条线,看来是真的要断了。所有的秘密,可能真的要随着他那无法再睁开的眼睛,永远埋藏了。除非……能从广净口中,或者从其他尚未发现的线索中,撬开一个口子。
“警方那边呢?”明澈继续问,“关于广净夜窃的事,你准备如何上报?”
“我正要请示您。”李执事正色道,“按您的吩咐,我已经草拟了一份情况说明。大意是:寺内执事广净,因个人原因(可含糊表述为与寺内管理或历史遗留问题产生的心结),对日前寺内清理所得的一件旧物产生不当觊觎,于昨夜潜入值房意图窃取,被巡夜弟子当场发现并制止。人赃并获,事实清楚。寺院已依规将其禁足,听候进一步处理。考虑到此事可能涉及寺内管理及与近日其他事件的关联(可提及流言),为配合警方调查,特此报备。您看这样是否妥当?”
明澈仔细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李执事拟的这份说明,基调是“内部管理问题”和“个人行为”,将事件性质限定在寺院内部违规和可能的治安案件范畴,没有直接指控广净与慧明火灾或周慧恐吓案有关,但用“可能涉及关联”和“配合调查”留下了活口。这样既向警方表明了态度,提供了线索,又避免了过度引申,将调查方向和定性权部分让渡给警方,是稳妥的做法。
“可以。”明澈点头,“在‘个人原因’处,可稍加补充,‘或与对寺内部分历史遗留事务的误解有关’,不必点明‘林家’,但留下钩子。另外,将我们昨夜收缴的撬锁工具、以及那枚金属片的清晰照片(多角度)作为附件,一并提交。原件我们保留,但照片可以提供。向警方说明,此金属片乃寺内清理所得,广净的目标似乎就是此物,其具体来历和含义,寺方也在查证中。”
“是,我明白了。这样既提供了物证,又表明了我们的困惑和配合姿态。”李执事领悟,“我上午就去派出所,正式递交这份材料,并做笔录。”
“嗯,去吧。注意态度,实事求是,但涉及寺内具体管理细节和僧人隐私,可酌情保留,由我或赵律师出面补充。”明澈叮嘱。
“是。”李执事应下,却没有立刻离开,脸上露出一丝犹豫。
“还有事?”明澈看出他有话想说。
“师父,”李执事压低声音,眼中带着担忧,“广净被抓的消息,虽然我们严令不得外传,但寺里这么多人,难保没有一两个嘴不严的,或者……别有用心的人,会把风声漏出去。我担心,外界,特别是那些本来就‘关注’我们的人,会趁机大做文章,甚至向警方施压。还有,周施主那边的恐吓案,警方内部本有分歧,现在又冒出广净这事,会不会让调查方向更加混乱,或者……有人借题发挥,把水搅得更浑?”
李执事的担忧不无道理。广净被抓,是内部矛盾的公开化,必然会引来更多的外部审视和压力。那些“关注”的目光,可能会变得更加锐利,甚至不怀好意。周慧的案子,也可能因为新线索(广净与香料可能的关联)的出现,而变得更加复杂,调查周期可能拉长,变数也会增多。
“你的担心是对的。”明澈缓缓说道,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风雨欲来,躲是躲不掉的。广净的事,我们主动报备,是表明我们坦荡,愿意依法依规解决问题,同时也将一部分压力和调查责任转移出去。至于外界的关注和可能的借题发挥……”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
“我们无法控制他人如何想、如何做。但我们可以做好自己的事。第一,尽快稳定寺内人心。广净被抓,对其他可能心有异动或摇摆的人,是一种震慑。要借这个机会,重申寺规,强调戒律,让所有人明白,任何违规犯戒、损害寺院利益的行为,都不会被容忍。同时,也要安抚大多数安分守己的僧众,让他们看到,寺院有法度,也有能力维护清静和秩序。”
“第二,加快我们自己的调查。广净的口供是关键。要设法,在他心理防线最脆弱的时候,问出点真东西。关于慧明,关于‘林家’,关于那个他们一直在找的‘小匣子’,还有……周慧恐吓案是否与他有关。问的时候,要讲策略,可以适当给他一点‘希望’,比如承诺若他老实交代、配合调查,寺里或可考虑在内部处理时从轻,或者向警方说明他的悔过态度。但绝不能承诺具体结果,更不能用强。”
“第三,外部联络不能断。叶记者那边,香料辨认和金属片鉴定的结果,要尽快拿到。赵律师那里,关于法律层面如何应对可能的外部压力(包括警方深入调查、相关部门问询、甚至可能的舆论风波),要提前咨询,做好准备。林薇女士和周施主那边,也要保持沟通,确保她们的安全和情绪稳定,同时从她们那里获取可能的线索或支持。”
他条分缕析,将应对策略一一阐明,冷静而周密。李执事听着,心中的焦虑渐渐被一种清晰的行动方向所取代,用力点头。
“我明白了,师父。寺内人心,我一会儿就去召集各寮口执事开会,传达您的意思,同时布置加强巡查和人员管理。广净那边,等您指示,我再安排人去问。外部联络,我这就去派出所,然后联系赵律师和叶记者。”
“嗯,辛苦你了。”明澈颔首,从怀中取出那枚用软布包好的金属片,递给李执事,“把这个也带上,给金属片拍照时用。原件务必保管好,这是重要物证,也可能……是未来的关键。”
“是!”李执事郑重接过,贴身收好。
“另外,”明澈叫住正要离开的李执事,语气放缓了一些,“你也是一夜未眠,奔波劳累。办事之余,注意休息。寺里如今,离不开你。”
李执事闻言,心中一阵暖流涌过,鼻子竟有些发酸。他用力眨了眨眼,躬身行礼:“弟子不累!能为师父分忧,为寺院尽力,是弟子的本分和福气!师父您……千万保重身体!”
看着李执事匆匆离去的背影,明澈缓缓靠向椅背,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身体的疲惫和伤口的疼痛,再次清晰起来。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片刻后,他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书案上。那里,除了经卷文书,还放着一封没有署名的、折叠起来的素笺——是昨夜净心带回来的、叶晚晴的回信。他当时只匆匆看了主要内容,提及“风声紧”、“多方注目”。此刻,他再次拿起那封信,展开,仔细地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叶晚晴的字迹清秀而有力,透着职业的干练和敏锐。除了已经知晓的内容,在信的末尾,还有一行用更小的字、似乎斟酌后添上的话:
“另,据悉,市宗教局近期可能会就‘加强宗教活动场所安全管理’下发通知,并组织抽查。贵寺连出事端,恐在名单之列。土地历史遗留问题,若被问及,需有准备。又闻,经典家居陈永富上诉被驳回,维持原判,其关联方(如工行刘副主任)处境微妙,或有人欲借他事转移视线,需警惕无关势力搅局。晚晴又及。”
这短短的补充,信息量巨大,也印证了明澈心中最深的隐忧。
市宗教局的“抽查”,名义上是安全管理,但在当前敏感时期,针对青林寺,很难说没有更深层次的审视意图。土地历史问题,显然是焦点之一。
陈永富案尘埃落定,其背后的利益网络(如那位工行刘副主任)难免受到震动。狗急跳墙之下,会不会试图将水搅浑,甚至祸水东引,把矛盾转移到近期同样风波不断的青林寺身上?这并非没有可能。如果那样,局面将更加复杂险恶。
叶晚晴的提醒,既是基于她的信息渠道和职业判断,也包含着一份难得的关切和预警。
明澈将信纸再次凑近炭火,看着它化为灰烬。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内外交困,暗流汹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必须做出抉择。是继续被动防守,见招拆招?还是……在某些方面,主动出击,争取一些先手和转圜的空间?
被动防守,固然稳妥,但可能被各方压力和不断出现的变数拖垮。主动出击,风险极高,稍有不慎,便可能坠入深渊,但或许能打破僵局,争得一线生机。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天空依旧阴沉,但云层的缝隙似乎多了些,偶尔能透下一束短暂而无力的天光,很快又被更厚的云层吞噬。
就像这棋局,看似密不透风,但缝隙,或许就隐藏在某处。关键在于,能否发现,又能否抓住。
他想起那枚金属片,想起后山祭拜的痕迹,想起沈墨档案中那条虚线小径,想起赵老爷子口中那个“小匣子”……所有的线索,都隐隐指向那片土地尘封的过去,和可能存在的“林氏后人”。
如果……能找到“林氏后人”呢?如果能与他们取得联系,厘清历史产权,甚至达成某种共识或谅解呢?
那是否就能从根本上,化解“土地历史遗留问题”这个最大的潜在危机?是否就能让某些试图利用这个问题兴风作浪的势力,失去着力点?甚至,是否能从“林氏后人”那里,获得关于当年真相、关于那个“小匣子”的更多信息?
这个念头,大胆,冒险,但……或许值得一试。
当然,前提是,“林氏后人”真的存在,并且愿意沟通。而且,这个过程必须极其隐秘、谨慎,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被其他势力(包括警方和相关部门)过早察觉,否则可能引发更多不可控的变数。
他需要一条安全、可靠的渠道,去接触和寻找。沈墨?她一直在调查,或许有线索,但她自身处境也微妙,且动机不明,不宜完全依赖。叶晚晴?她有媒体资源和人脉,但此事过于敏感,牵涉历史和法律,她未必适合直接介入,且容易将事情公开化。赵律师?法律程序上或许能提供帮助,但寻人调查非其专长。
或许……可以借助寺院自身的一些老关系,或者李执事、净心他们能接触到的、可靠的民间渠道,先进行极其低调的探访?
明澈陷入沉思。炭火噼啪,映照着他沉静而深邃的眉眼。
就在这时,客堂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
净心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兴奋,快步走到明澈身边,压低声音道:“师父,看守戒堂的净能师兄刚刚偷偷来报,说广净师兄他……好像有点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明澈眼神一凝。
“他说,广净师兄刚才突然不哭了,也不发呆了,坐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墙壁,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声音很小,但净能师兄隐约听清了几个字。”净心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空气听去。
“什么字?”
“他好像一直在念叨……‘匣子……不在那儿……不在那儿……’还有……‘钥匙……钥匙不对……’”净心复述道,脸上满是困惑。
匣子?钥匙?
明澈的心猛地一跳!广净在意识模糊中,吐露了关键信息!他们在找的,果然是一个“匣子”!而且,似乎涉及“钥匙”?是开匣子的钥匙?还是比喻某种关键条件或凭证?
“钥匙不对……”明澈喃喃重复,脑中飞速转动。广净和慧明认为“钥匙不对”,所以找不到匣子?还是说,他们掌握的“钥匙”(比如那枚金属片?或者别的什么)无法打开他们想象中的那个“匣子”?
“他还说了别的吗?”明澈追问。
“净能师兄说,就反复念叨这几句,然后又开始哭,说‘完了,全完了……慧明师兄害我……’之后就又缩回去,不说话了。”净心答道。
慧明害他……广净在绝望中,对慧明产生了怨恨。这是一个突破口。
明澈当机立断。
“净心,你立刻去戒堂,替换净能出来休息。然后,你亲自守着广净。”他沉声吩咐,“不要主动问他话,就看着他。如果他情绪稍微稳定,愿意交流,你可以用闲聊的语气,告诉他,慧明师兄在医院,情况很不好,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然后,观察他的反应。如果他有倾诉的欲望,你就听着,不要打断,不要追问,更不要评判。只需要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回来一字不差地复述给我。明白吗?”
净心虽然年轻,但机敏稳重,立刻明白了明澈的意图——利用广净对慧明的怨恨和自身绝望的心理,引导他吐露更多,同时避免刺激他或留下逼供的痕迹。
“是!弟子明白!绝不多言,只听,只看,记住!”净心肃然应诺,眼中闪烁着完成任务的光芒。
“去吧。小心些,若他情绪激动或有自伤倾向,立刻制止,并呼叫其他人。”明澈最后叮嘱。
“是!”净心行礼,转身快步离去。
客堂里,重新只剩下明澈一人。炭火渐弱,寒意重新渗透。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天色似乎亮了一些,但云层依旧厚重,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广净的呓语,像一块关键的拼图碎片,虽然模糊,但指向明确。匣子。钥匙。慧明。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朝着一个更加具体、也更加危险的核心收拢。
而他的抉择,似乎也渐渐清晰。
在应对各方压力的同时,必须加快厘清历史真相,找到那个“匣子”和“钥匙”的答案。这既是防御,也可能是最好的进攻。
他需要多管齐下。内部,从广净和可能的相关僧人口中挖掘。外部,通过安全渠道寻找“林氏后人”线索。同时,借助叶晚晴、赵律师的力量,应对外部审查和法律风险。
这是一场与时间、与暗处对手、也与复杂局势的赛跑。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走回书案前,重新提起了笔。
笔尖落在素笺上,这一次,他写的不是给叶晚晴的信,也不是寺务文书,而是一份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关于下一步行动的详细提纲和风险评估。
字迹沉稳,力透纸背。
如同他此刻,在这重重迷雾和惊涛骇浪中,必须锚定的、清晰而坚定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