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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三章 对峙与博弈 ...

  •   寅时末,卯时初。夜色最浓重的时刻已然过去,但黎明并未真正到来。东方天际只泛起一片混沌的、毫无暖意的鱼肚白,勉强将黑暗稀释成一种更加黏稠、压抑的铅灰色。寒意在破晓前达到顶峰,无孔不入地钻进寮房的每一道缝隙,冻僵了手脚,也仿佛冻结了寺院中本应生机渐起的晨间声响。
      然而,青林寺的清晨,却笼罩在一种异乎寻常的、近乎死寂的沉闷之中。没有往日起居时分的窸窣人声,没有洒扫庭除的沙沙竹响,甚至没有往日此刻隐隐传来的、远处村落零星的鸡鸣犬吠。只有风,不知疲倦地、一遍遍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和殿宇的飞檐,发出单调而凄厉的呜咽,卷起地面未化的残雪和火灾后飘散的、难以察觉的灰烬,在空旷的庭院和回廊间打着冰冷的旋。
      僧寮区的灯,大多还黑着。但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都未必是沉睡。广净深夜行窃、当场被擒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僧众中隐秘而迅速地传播,带来的不是清晨的清醒,而是更深的不安、猜疑和难以成眠。许多人睁着眼睛,在冰冷的被褥中,听着窗外鬼哭般的风声,心里反复掂量着近日的变故,揣测着可能的牵连,恐惧着未知的明天。平日里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看似和睦的师兄弟关系,此刻在黑暗中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模糊而可疑的阴影。
      大雄宝殿的早课钟声,比平日推迟了整整一刻钟,才沉闷地、有气无力地敲响。钟声在凝滞寒冷的空气中传得并不远,反而显得更加拖沓、沉重,像一声声疲惫的叹息。僧人们陆续从各自的寮房走出,大多低着头,缩着脖子,将手拢在袖中,脚步匆匆,彼此间少有目光接触,更无言语交流,像一群受惊后急于归群的羔羊,沉默地汇入通往大殿的、冰冷湿滑的石板路。
      明澈是最后一个踏入大殿的。他穿着与平日无异的深褐色海青,外面罩了件灰色的厚棉袈裟,步伐沉稳,背脊挺直。但离得近的人能看到,他脸色在殿内长明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眼下是连日忧劳和缺乏睡眠沉淀下的深重青黑,嘴唇也失了血色,微微抿着。合十的双手,包裹在袖中,但偶尔动作时,能隐约看到白色纱布的边缘。他径直走到监院的位置,肃然站定,闭目,垂首,开始随众诵经。梵呗声响起,比往日更加低沉、缓慢,仿佛每一个音节都承载着无形的重量。
      早课在一种压抑而沉闷的气氛中,艰难地进行着。诵经声缺乏往日的虔诚与力量,更多的是一种机械的重复。跪拜起身的动作,也显得有些迟滞无力。所有人的心思,似乎都不在经文之上。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清瘦挺直的身影,或彼此交换着隐晦而复杂的眼神。空气里弥漫着线香的青烟,檀木的微腥,以及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疑虑与恐惧。
      明澈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沉重如山的目光。有敬畏,有依赖,有惊疑,有恐惧,或许……也有隐藏的怨怼与不满。他知道,人心如同这殿内摇曳的烛火,经不起太多风雨的吹打。广净之事,已将这潭水彻底搅浑。若不能尽快拨云见日,稳定人心,这看似坚固的僧团,随时可能从内部生出难以预料的裂痕。
      早课结束,僧人们再次沉默地鱼贯而出。明澈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佛前,亲自为长明灯添了油,又拈起三炷线香,在灯焰上点燃,插入香炉,双手合十,默默祝祷片刻。摇曳的香火映着他沉静的眉眼,无人能窥见他心中翻腾的思绪。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走向殿外。净心已等在廊下,手里捧着一个粗陶药罐。
      “师父,该换药了。李执事在客堂等您。”
      “嗯。”明澈接过药罐,没有立刻去客堂,而是走到殿前空旷的庭院中,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冰冷刺骨、却异常清新的空气。寒气入肺,带来一阵刺痛,也让他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振。他抬眼,望向东方。铅灰色的云层后,那抹鱼肚白似乎扩大了些,但仍被厚重的阴霾死死压住,透不出真正的天光。
      “净心,”他低声开口,目光依旧望着天际,“你觉得,寺里现在……像什么?”
      净心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像……像这天气。阴着,冷着,好像憋着一场大雪,又好像……永远亮不起来了。”
      “是啊,像这天气。”明澈缓缓点头,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郁,“但风雪再大,总有停歇的时候。天阴得再久,太阳也总会出来。怕只怕,人心里的阴霾,自己不肯散去,或者……有人故意,不想让它散去。”
      净心似懂非懂,但能感受到明澈话里的沉重,默默点头。
      “走吧,去客堂。”明澈收回目光,转身,步履依旧沉稳。
      客堂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清晨的寒意。李执事正在炭盆旁踱步,脸色凝重,眉头紧锁,听见脚步声,立刻迎了上来。
      “明澈师父。”
      “坐。”明澈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一张靠近炭盆的椅子上坐了,将药罐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却没有立刻处理伤口。“派出所那边,材料递上去了?反应如何?”
      “递上去了,王副所长亲自收的。关于香料线索和广净口供的补充材料,他也仔细看了,还详细问了周施主恐吓信的具体情况和香料特征,我都据实回答了。”李执事语速很快,带着一丝紧绷,“王副所长说,市局刑侦支队的同志,可能今天下午就会到。让我们……做好准备,配合调查。他还特意强调,调查期间,希望寺内人员保持稳定,不要擅自离寺,特别是……涉及的相关人员。”
      市局的人下午就到!动作比预想的还要快!而且“人员保持稳定”、“不要擅自离寺”的提醒,几乎等同于一种隐晦的管控要求。这意味着,调查将直接深入寺院内部,广净、甚至可能其他相关人员,都将被重点询问。寺院的正常秩序,也将受到严重影响。
      “知道了。”明澈神色不变,只是眼神更加幽深,“区宗教局那边呢?情况说明送过去了吗?”
      “天一亮就让人送过去了。是直接交给局办的一位老熟人,请他转呈相关领导。他私下跟我透露,局里领导对咱们寺最近的事,确实很关注,已经开会讨论过了。估计……很快也会有领导下来‘了解情况’。”李执事忧心忡忡,“师父,市局和区局两头关注,这压力……”
      “该来的总会来。”明澈打断他,语气平静中透着一丝冷峻,“我们行得正,坐得端,配合调查便是。只是这调查的‘度’和‘方向’,恐怕不由我们掌控了。广净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净能看着,说后半夜安静了些,但天快亮时,又开始念念叨叨,说什么‘钥匙’、‘盒子’、‘完了’之类的,情绪很不稳定。早饭送进去,还是没动。”李执事汇报。
      “嗯。”明澈沉吟片刻,“市局的人下午到,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在他们正式介入、全面控制局面之前,从广净嘴里,挖出更多东西,至少,要拿到一份对我们相对有利的、关于‘盒子’和‘钥匙’的初步口供。否则,一旦他被警方带走,单独审讯,变数就太大了。”
      “师父的意思是……现在就去问?”李执事有些迟疑,“他的情绪……”
      “情绪不稳定,反而是机会。”明澈缓缓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惊弓之鸟,最易受吓,也最易被引导。他现在对慧明充满怨恨,对自己处境极度恐惧,对可能到来的警方审讯充满未知的恐慌。这就是突破口。”
      他站起身,对净心道:“去把广净带到戒堂旁边的讯问室。不必捆绑,给他一杯热水。李执事,你和我一起去。”
      “是!”净心和李执事同时应下。
      戒堂旁边的讯问室,是寺内用于处置犯戒僧人、进行初步问讯的小房间,比戒堂略大,陈设依旧简单,一张长桌,几把椅子,墙上光秃秃的,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空气里弥漫着和陈年木头、灰尘混合的、冰冷的气息。
      广净被净心带了进来。他看起来比昨夜更加憔悴不堪,眼窝深陷,脸颊凹陷,嘴唇干裂起皮,僧衣皱巴巴、脏兮兮地挂在身上,走路都有些踉跄。净心扶他在长桌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又给他倒了杯热水。广净双手捧着粗糙的陶杯,指尖还在微微发抖,低着头,不敢看坐在对面的明澈和李执事。
      明澈坐在主位,李执事坐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净心则侍立在门边。没有人立刻说话,讯问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广净手中陶杯轻微磕碰的嗒嗒声,和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这沉默,比任何斥问都更加令人窒息。广净的身体,不可抑制地越抖越厉害。
      良久,明澈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珠落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广净师兄,昨夜睡得可好?”
      广净浑身一颤,手中的水晃出来一些,烫到手背,他也恍若未觉,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想必是睡不好的。”明澈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心中有鬼,自然难安。贪图不属于自己的财物,妄念不息;受人指使,行恐吓诽谤之事,嗔恨炽盛;事情败露,又惶惶不可终日,愚痴不明因果。贪、嗔、痴三毒攻心,如何能得安宁?”
      他用了佛教中“贪嗔痴”三毒的概念,直指广净行为背后的心性根源,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令人无所遁形的力量。广净的头几乎要埋到胸口,肩膀剧烈起伏。
      “你昨夜在值房找寻的,是那枚带有‘林’字纹的旧铁片,对吗?”明澈话锋一转,切入正题。
      广净猛地一抖,没有回答,但身体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认为,那是开启某个‘盒子’的‘钥匙’之一,对吗?”明澈继续追问,语气依旧平稳,“你们在找那个‘盒子’,认为里面装着能解决你们麻烦的东西,或者……是能让你们获取更多利益的东西。慧明师兄是这么告诉你的,对吗?”
      “不……不是……”广净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否认,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不是?”明澈轻轻重复,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广净低垂的头顶,“那是什么?是你自己想去偷?还是,你想找那个‘盒子’,用它来要挟谁?或者,用它来……换你自己的平安?”
      最后一句,仿佛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广净最后一点侥幸的心理防线。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哀求。
      “明澈师弟!不……明澈师父!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是慧明!是慧明他逼我的!他说……说我不帮他,他就把我以前拿回扣、做假账的事都抖出去!我……我也是没办法啊!”他哭喊着,语无伦次,双手离开杯子,似乎想扑过来抓住明澈的衣袖,但又不敢,只是徒劳地在空中挥舞。
      “他逼你找‘盒子’?逼你用香料恐吓周施主?”明澈不为所动,继续冷静地追问,将广净昨夜呓语中透露的信息,一条条抛出来,“‘盒子’里到底是什么?让你们如此着紧?另一把‘钥匙’又在哪里?阿彪的失踪,和慧明师兄那场火,又有什么关系?”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砸在广净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上。他彻底崩溃了,瘫在椅子上,双手抱头,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颠三倒四地开始吐露:
      “盒子……盒子是林家的……里面……里面可能是真的地契……还有……还有林守业留下的一封信……慧明说……有了那个……那片地……就真正是我们的了……就能……就能光明正大地……开发……或者……卖钱……”
      “钥匙……钥匙应该是一对……铁片是一个……另一个……另一个他说……在……在当年经手那事的……一个老干部手里……那人姓……姓李……好像……以前是区里的什么干部……早退休了……慧明一直想搭上他……没成……”
      “阿彪……阿彪那王八蛋!肯定是他!他帮慧明跑腿,盯那个在档案馆的女人……肯定是他发现了什么!或者……偷走了什么!慧明肯定要灭他的口!那火……那火说不定就是……就是慧明自己放的!他想拉着我一起死!这个老混蛋!他不得好死!呜呜……”
      信息虽然依旧混乱,但关键点逐渐清晰起来。
      “盒子”里可能是真正的地契和林守业的信,这是“林家”旧事的核心证据。
      另一把“钥匙”在一位早已退休的、可能当年经手过此事的李姓老干部手中。这解释了慧明为何一直试图“搭上”某些关系。
      阿彪的失踪和慧明的火灾,在广净的认知里,是灭口和狗急跳墙的结果。
      “那位李姓老干部,全名叫什么?住哪里?慧明师兄是怎么知道钥匙在他手里的?”明澈抓住关键追问。
      “不……不知道全名……慧明只说……是以前区里管建设的……好像……好像叫李……□□?对!□□!住哪里……我真的不知道!慧明没告诉我!他只说……那人嘴巴很紧,油盐不进……他试了几次,都没戏……”广净哭诉道。
      □□!这个名字,与沈墨档案中那个神秘的“L”批示对上了!原来他就是另一把“钥匙”的持有者?或者,至少是知情者!
      “周施主的恐吓信,香料是从哪里来的?谁写的信?谁拍的照片?”明澈转向另一个问题。
      “香料……是……是我从库房角落里……以前做特殊法事剩下的……一种很冲的混合香……信……信是我模仿周施主前夫的笔迹写的……照片……照片是阿彪找人偷拍的……我……我就负责塞到她门缝……”广净彻底放弃了抵抗,一五一十地交代。
      动机也很明确:慧明担心周慧与明澈走得太近,可能会从周慧那里听到或察觉到什么,同时也想制造丑闻,打击明澈的威信。
      “所有这些,都是慧明师兄指使你的?你有证据吗?比如,他给你的指示,他许诺你的好处,你们之间的金钱往来?”明澈问到了最实际、也最能坐实慧明罪责的问题。
      广净犹豫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最终还是恐惧占了上风。他咬了咬牙,低声道:“有……有一些……他给我写过的纸条……我……我藏在我寮房床底下的砖缝里……还有……他通过我……收的一些‘辛苦费’……我……我都偷偷记了账……也藏在那个地方……”
      明澈与李执事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将是扳倒慧明、厘清其经济问题的最直接证据!
      “净心。”明澈唤道。
      “弟子在。”
      “你带两个人,立刻去广净师兄的寮房,按他说的位置,将那些纸条和账本取来。注意,不要惊动他人,东西原样取回,不得损毁。”明澈吩咐。
      “是!”净心领命,看了瘫软的广净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讯问室里,重新陷入沉默。只有广净压抑的抽泣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明澈看着眼前这个彻底崩溃、涕泪横流的前知客僧,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悲凉。贪欲蒙心,嗔恨驱使,愚痴造业,最终落得如此下场,可悲,可叹,亦是因果不虚。
      “广净师兄,”他缓缓开口,语气比之前稍缓,“你今日所言,是真是假,自有寺规与国法裁断。你既已知错,愿如实交代,亦是悔悟之始。待警方前来,你需将方才所言,再次陈明。至于最终如何处置……”他顿了顿,“寺里会依据你的悔过态度和配合程度,向有关部门酌情陈情。但你需明白,国法如山,因果自负。妄语欺瞒,只会罪上加罪。”
      他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承诺(“酌情陈情”),也强调了法律和因果的严肃性,既给了广净一丝渺茫的希望,也断绝了他继续耍滑的念头。
      广净闻言,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挣扎着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倒在地,朝着明澈连连磕头,哭道:“多谢明澈师父!多谢师父开恩!我一定老实交代!一定老实交代!求师父……求师父救救我!我还不想坐牢啊!”
      明澈不再看他,起身,对李执事道:“李执事,你在这里陪着他,等净心将东西取来。看好他,别出意外。我去客堂等叶记者。”
      “是,师父放心。”李执事应下。
      明澈不再停留,转身走出了这间充满绝望、哭泣和罪恶气息的讯问室。门外,清晨的寒风扑面而来,带着雪后特有的凛冽清新,吹散了他胸中些许浊气。
      他抬头,望向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似乎薄了一些,东方天际那抹鱼肚白,也扩大了些许,隐隐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金红色的光边。
      天,似乎真的要亮了。
      但光明到来之前,往往是最黑暗、也最危险的时刻。市局的人将至,外部压力迫在眉睫。刚刚从广净口中挖出的线索,需要立刻核实、串联、运用。沈墨、□□、阿彪失踪的真相、那个神秘的“盒子”……无数的谜团和危险,依然横亘在前。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朝着客堂的方向,迈步走去。
      脚步沉稳,目光沉静。
      无论前方是曙光,还是更深的风暴,他都必须,也只能,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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