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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七十四章 市局来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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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铅灰色的天光终于艰难地撕开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青林寺湿漉漉的屋瓦和庭院上。光线浑浊,毫无暖意,反而将昨夜未化的残雪和火灾后飘散的灰烬,映照得更加清晰刺目,连同那些在晨光中沉默洒扫、步履匆匆的僧人身影,都笼罩在一层惨淡的、近乎绝望的灰色调中。
客堂里,炭火燃了一夜,已近熄灭,只剩下一堆暗红色的余烬,奄奄一息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热气。空气里弥漫着炭火将尽时的烟炱味、残留的草药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越来越沉重的压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明澈独自坐在炭盆旁,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粗茶。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目光落在面前跳跃不定、即将熄灭的炭火余烬上,眼神深不见底,仿佛在凝视着某种无形的、正在缓慢迫近的巨大阴影。一夜未眠,加上连日的奔波、压力和身上的伤痛,让他的脸色在黎明清冷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手臂和手掌上包扎的纱布,在僧衣袖口下若隐若现,边缘处已有暗红的血渍渗出,带来阵阵绵长而尖锐的刺痛,时刻提醒着他身体的状态和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讯问。
但□□的疼痛和精神的疲惫,此刻都被一种更加紧迫、更加冰冷的危机感所压制。广净的口供,像一把双刃剑,既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线索,也揭开了更加深不可测、也更加危险的谜团。市局刑侦支队的人,随时可能抵达。寺院内人心惶惶,暗流未息。外部压力层层加码。而那个隐藏在“林家旧事”背后的真相,以及与之相关的各方势力,如同一张正在收紧的巨网,随时可能将他和整个青林寺吞噬。
他必须理清头绪,在风暴真正降临之前,做出最明智、也最艰难的抉择。
“咚咚。”
客堂的门被轻轻敲响,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进来。”明澈没有动,只是缓缓抬起眼。
门被推开,李执事闪身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他脸色比昨夜更加憔悴,眼中布满血丝,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手里拿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巴掌大小的扁平包裹。
“师父,”他走到明澈面前,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压抑的激动和一丝后怕,“东西找到了。就在广净寮房床下最里面一块松动的青砖后面,藏得很深。除了他说的那些纸条和账本,还有……这个。”
他将油纸包裹轻轻放在明澈面前的小几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几样东西:一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发黄起毛的便笺纸;一本用普通横线笔记本、字迹潦草杂乱的流水账;以及——一个用深蓝色粗布包裹着的、约莫巴掌大小、两指厚的硬物。
明澈的目光,首先落在那叠便笺纸上。他拿起,展开。纸张质量粗劣,字迹是慧明那种特有的、略显潦草却力道十足的毛笔字。内容大多是只言片语的指令或暗示,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但结合广净的口供和上下文,意思昭然若揭。
“后山林地,旧事勿提,留心耳目。”
“周氏常来,与明过从甚密,恐生是非,设法令其知难而退。可用旧法。”
“阿彪办事不力,口风渐松,需加留意。南边若有消息,速报。”
“李处油盐不进,钥匙难求。另辟蹊径,或可从其旧部入手。”
“铁片乃信物,然单钥无用。盒藏之处,唯林、李二人知晓。慎之,慎之。”
寥寥数张,却字字惊心。不仅证实了广净关于恐吓周慧、监视阿彪、图谋“盒子”和“钥匙”的口供,更点出了几个关键人物和方向:“南边”(可能指林氏后人南迁之地),“李处”(显然指那位退休干部□□),“其旧部”(可能是接近□□的突破口),以及“盒藏之处,唯林、李二人知晓”这个极其重要的判断——慧明和广净并未真正找到“盒子”,甚至连确切位置都不知道!
明澈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他将便笺仔细折好,放在一旁,又拿起那本流水账。账目记录混乱,时间跨度数年,涉及一些小额的资金往来、物品采购(其中多次提到“特殊香料”、“黄裱纸”等物)、以及一些含糊的“辛苦费”、“打点费”支出,收款人多是“阿彪”或一些代号,付款方则多与寺院的日常采购或小额工程款有关。金额不大,但积少成多,且明显是“账外账”。这是慧明和广净经济问题的直接证据。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深蓝色粗布包裹上。他轻轻解开布包。
里面是一个扁平的、暗红色的木匣。匣子不大,做工粗糙,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岁月留下的深深划痕和污渍,散发着淡淡的、陈年木料和霉变混合的气味。匣盖紧闭,没有锁,但在匣盖和匣身的接缝处,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的凹槽。
明澈用手指轻轻抚过那道凹槽。触感冰凉,形状……似乎与那枚“林”字金属片的边缘轮廓,隐约有几分契合?
这就是广净和慧明口中的“钥匙”对应的“锁”?或者说,是需要“钥匙”才能开启的机关?
“打开过吗?”明澈问。
“没有。”李执事摇头,脸上带着困惑和后怕,“我们找到时就是这样。试着轻轻掰了一下,纹丝不动,感觉里面有机括卡住了,不敢硬来。这匣子……看着普通,但总觉得有点邪性。广净没提过这个匣子本身,他只说在找能开‘盒子’的‘钥匙’。难道……这就是那个‘盒子’?可慧明的纸条又说‘盒藏之处,唯林、李二人知晓’……”
明澈将木匣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又轻轻摇了摇。里面似乎有极轻微的、纸张或轻薄物品滑动的声音,但无法确定具体是什么。匣子很轻。
这不像是能装下地契和重要信函的“盒子”。更像是……一个用于存放更小、更精细物品的“内匣”?或者,是一个信物匣?需要特定的“钥匙”(金属片)才能开启,而开启后,里面可能才是寻找真正“盒子”的线索或另一把“钥匙”?
谜中谜,套中套。林守业当年留下这些后手,心思之缜密,用意之深远,令人心悸。
“先收好,和那些纸条账本放在一起,务必妥善保管。”明澈将木匣重新用布包好,递给李执事,“这是我们手中最重要的物证,也是未来谈判或厘清真相的关键。在警方或其他人介入前,绝不能再有闪失。”
“是!我用性命担保!”李执事肃然接过,贴身藏好。
“净心那边有消息吗?叶记者联系上了吗?”明澈问。
“净心天没亮就去镇上了,说要赶在报社上班前等到叶记者。应该快回来了。”李执事看了看窗外越来越亮的天色,忧心道,“师父,市局的人……估计也快到了。我们……”
话音未落,客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来到门外。
“师父!李执事!我回来了!”是净心的声音,带着一丝奔跑后的喘息和紧张。
“进来。”
净心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晨雾的湿气和奔跑后的红晕,眼神明亮而焦急。他先对明澈和李执事合十行礼,然后快速说道:“师父,我见到叶记者了。她昨晚加班赶稿,一早就到了报社。我把您让她打听的消息跟她说了。”
“她怎么说?”明澈问。
“叶记者说,关于市局刑侦支队下来的事,她打听过了,带队的是一位姓郑的副支队长,经验丰富,作风强硬。同来的还有两位,一个是搞经济犯罪侦查的,另一个……好像是搞预审的。阵容很齐整。”净心语速很快,“叶记者还让我提醒您,市局这次动作这么快,可能不仅仅是针对我们寺的个案,或许……和近期市里某些方面的‘整顿’或‘风向’有关,让您务必谨慎应对,说话要特别注意分寸。”
郑副支队长,经侦,预审……这个配置,显然是有备而来,目标绝不仅仅是广净夜窃或周慧恐吓这种治安案件,而是指向更深层的经济问题和可能的刑事犯罪。与“市里风向”挂钩,更意味着此事已进入更高层面的视野,处理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呢?”明澈的心微微下沉,但语气依旧平稳。
“叶记者还说,您让她帮忙打听的,关于那位可能叫‘□□’的退休干部,她有了一点模糊的消息。”净心继续道,“她说她托档案局和老干部局的朋友私下问了问,区里以前确实有位叫□□的副区长,主管过城建民政,大概十来年前退休了。退休后深居简出,很少与外界来往,住在老干所,但具体是哪个老干所,不太清楚,需要进一步查。不过,她朋友提到,这位李老区长,风评似乎比较……复杂,有人说他原则性强,也有人说他当年手底下不太干净,但都没实据。而且,他好像……和原来区里工行信贷部门某个出事的刘副主任,有点远房亲戚关系?”
□□!副区长!主管过城建民政!与刘副主任有亲戚关系!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骤然贯通!
林守业的土地“赠与”或“托管”文书,发生在解放初期,涉及产权变更,必然与当时的区(镇)政府相关。□□作为后来主管城建的副区长,很可能接触过相关档案或了解内情,甚至……可能就是当年经办或批示“暂缓处理”的官员之一!“L”批示,很可能就是他!
而他与刘副主任的亲戚关系,又将陈永富、经典家居、银行贷款违规这条线,与“林家旧事”隐隐勾连起来!难道陈永富当年生意扩张,与寺院的“合作”(通过慧明),背后也有□□的影子?或者,陈永富只是被利用来洗钱或转移利益的工具?
如果是这样,那么围绕“林氏地”和青林寺的,就不仅仅是一段尘封的历史产权纠纷,更可能牵扯到一张横跨数十年、涉及政、商、甚至可能还有黑产的利益网络!慧明、广净、阿彪,乃至陈永富,可能都只是这张网上不起眼的节点。而明澈近来的一系列动作(诉讼、整顿寺务、追查旧账),无意中触动了这张网的敏感神经,才引来了如此凶猛的反扑和关注!
这个推论,让明澈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如果猜测为真,那么他面对的,将是一个庞大而危险的、隐藏在正常社会运行规则之下的阴影势力。市局的介入,是福是祸,真的很难说了。他们是真的来查案,还是……来“擦屁股”,或者,来“敲打”?
“叶记者还说了什么吗?”明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追问道。
“没了,就这些。叶记者说她今天会继续关注,一有消息就通知我们。她还说……让您千万保重,说您……”净心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说您现在站在风口浪尖上,无数双眼睛盯着,一步都不能错。”
一步都不能错。明澈在心中默念。是啊,一步错,可能就是万劫不复。不仅是他自己,还有这座百年古刹,还有那些依赖着寺院的信众,甚至可能牵连到叶晚晴、赵清平、林薇这些帮助过他的人。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重重压在他的肩上。但他不能垮,更不能退。
“师父,市局的人……好像已经到了!”李执事一直留意着窗外,此刻忽然低呼一声,脸色骤变。
明澈和净心立刻走到窗边,透过窗棂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三辆没有警灯标识、但车型明显是公务用车的黑色轿车,正缓缓驶过山门,在客堂外的空地上依次停下。车门打开,下来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穿着黑色夹克的中年男子,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一下车就迅速扫视着寺院的环境和建筑布局。他身后跟着几人,有男有女,穿着便装,但举止干练,神情严肃,其中两人手里还提着标准的勘查箱。还有两名穿着制服的派出所民警陪同,王副所长也在其中,正低声对那冷峻男子说着什么。
果然是市局的人!而且来得比预想的还要快,阵容也更庞大!
“净心,你去通知各寮口执事,约束弟子,各安其位,未经允许,不得随意走动观望。李执事,”明澈转过身,脸色已恢复平静,只有眼神深处闪烁着决绝的光芒,“你随我出去,迎接调查组的同志。记住,坦诚,配合,但谨言慎行。不该说的,一句不多说。该我们提供的,积极配合。”
“是!”李执事和净心凛然应诺。
明澈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僧衣,深吸一口气,推开客堂的门,迈步走了出去。晨光落在他清瘦而挺直的背影上,在湿冷的青石板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坚定的影子。
寒风扑面,带着雪后凛冽的气息,也带着一股无形的、肃杀的氛围。
那冷峻男子——郑副支队长,目光立刻锁定了他,大步迎了上来。王副所长紧跟在一旁。
“阿弥陀佛。”明澈双手合十,微微欠身,“贫僧明澈,暂代本寺监院。各位警官远来辛苦。”
郑副支队长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在明澈脸上停留了两秒,又扫过他手臂和手上的纱布,然后伸出手,声音洪亮而干脆:“明澈师父,打扰了。我是市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郑毅。奉命前来,就贵寺近日发生的相关事件,进行调查了解。希望贵寺能够配合我们的工作。”
他的手很有力,握手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威压和不容置疑。
“配合警方调查,是公民应尽的义务,亦是佛门弟子持守国法的本分。郑支队长,王所长,还有各位同志,里面请。”明澈不卑不亢,侧身让开道路,语气平和而清晰。
郑毅点点头,不再多言,率先朝客堂走去。他身后的调查组成员鱼贯而入,两名提着勘查箱的干警,目光则不由自主地瞟向了东北角那片仍旧拉着警戒线、冒着缕缕残烟的火灾废墟。
客堂里,炭火已被重新拨旺,添了新炭,室内温度回升了一些。众人落座。郑毅坐在主位,明澈坐在他对面,李执事和净心侍立一旁。王副所长和另外两名市局干警坐在侧面。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而专业。
“明澈师父,”郑毅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直接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和录音笔,打开,放在桌上,“我们这次来,主要是针对贵寺近日发生的几起关联事件,进行并案调查。包括:居士周慧遭受匿名恐吓案;僧人慧明居住寮房失火、其本人重伤案;以及,昨夜贵寺僧人广净潜入值房意图行窃、被当场抓获案。根据我们初步掌握的情况,这几起案件在时间、人物、以及可能涉及的背景上,存在关联。希望你能如实、全面地,向我们说明你所了解的一切情况。”
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目光更是如同探照灯,紧紧锁住明澈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真正的较量,开始了。
明澈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平静,没有任何躲闪。他知道,从现在起,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记录、分析、推敲,成为决定事件走向的关键。他必须慎之又慎。
“郑支队长,王所长,各位同志,”明澈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重,“近日寺中连遭变故,贫僧身为监院,未能防患于未然,致使信众受惊,同门伤亡,寺内不宁,深感愧疚与痛心。对于警方调查,本寺上下,定当全力配合,以期早日查明真相,维护法律尊严,亦还寺院清净。”
他先表明了态度,将姿态放低。
“关于周慧女士恐吓案,”明澈开始陈述,条理清晰,“事情发生在腊月三十日夜。周女士因个人心境,常来寺中抄经静心,与寺内僧人仅有寻常香客之谊。当夜她收到匿名恐吓信及偷拍照片,受惊过度,连夜上山求助。贫僧已安排其在寺中静室暂住,安抚情绪,并于次日清晨,委托本寺执事前往派出所正式报案。据周女士回忆,恐吓信带有特殊香料气息。本寺执事亦在其家附近发现可疑痕迹及目击者。相关情况,李执事已向派出所详细汇报。”
他客观陈述了已知事实,提到了香料线索,但未提及广净的口供。
郑毅一边记录,一边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
“关于慧明师兄寮房失火一案,”明澈语气更加沉重,“事发于除夕凌晨。火势起自慧明师兄独居寮房内部,门窗反锁。贫僧与众师兄弟发现后奋力扑救,并将已昏迷的慧明师兄从火场中救出,急送医院。慧明师兄伤势极其严重,目前仍在ICU抢救,生还希望渺茫。火灾原因,警方技术人员已进行现场勘查,相信会有专业结论。至于慧明师兄近期状况,其因身体原因,已较少过问寺务,多在寮房静养,情绪较为低落,但为何突发火厄,贫僧亦无从得知。”
他将救人的过程简略带过,强调了慧明的“静养”和“情绪低落”,为可能的“意外”或“自毁”留有余地,同时将火灾原因指向警方勘查。
“关于广净师兄昨夜之事,”明澈话锋一转,神色严肃起来,“此事乃本寺内部管理失察,致使个别僧人行为失当,贫僧责无旁贷。广净师兄身为知客,竟深夜潜入执事值房,意图行窃,被巡夜弟子当场发现。人赃并获,其本人亦已初步承认。其所图窃之物,乃是日前寺中清理后山时偶然所得的一枚旧铁片,上有模糊纹路。此物来历不明,本无甚价值,不知广净师兄为何对此物执着若此,甚至鋌而走险。寺内已依规将其禁足,并整理了相关情况说明及物证照片,已于今晨报备派出所。”
他将广净的行为定性为“内部管理失察”和“个人行为失当”,提到了“旧铁片”和“报备”,既说明了情况,又避免了过度引申,同时隐隐点出了“不知为何执着”的疑点,引导调查方向。
郑毅停下笔,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着明澈:“明澈师父,你刚才提到,那枚旧铁片,是‘清理后山时偶然所得’。后山具体指哪里?清理的是什么?除了铁片,还发现其他异常物品吗?”
问题很具体,也很关键。直接指向了“林家”旧地和可能存在的其他线索。
明澈心中微凛,但面色不变:“后山即寺院东北角外,靠近山林的坡地。因冬季防火,寺中定期会清理枯枝杂草。此次清理范围不大,仅在林地边缘。除这枚铁片,并未发现其他特别之物。只是……”他略微停顿,仿佛在回忆,“清理的弟子回来曾随口提及,说那附近好像有很老的、人工垒过的石头痕迹,但都已坍塌荒废,看不出究竟了。”
他提到了“石头痕迹”,与沈墨档案和昨夜广净口中的“祖坟”隐约对应,但说得轻描淡写,像是无意间的发现。
郑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了几笔,然后问道:“关于这枚铁片,以及广净为何要偷它,寺里……有没有什么推测?或者,广净本人有没有交代什么?”
终于问到了核心。明澈知道,不能完全隐瞒广净的口供,但也不能和盘托出,尤其不能提及“盒子”、“钥匙”、“林家”、“□□”这些敏感词。他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部分真实的解释,既能应付调查,又不暴露过多底牌。
“惭愧,”明澈微微摇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凝重,“此事确实令人费解。广净师兄被禁足后,情绪极度不稳,时有呓语。贫僧曾前去查看,听他断断续续提到,说什么……慧明师兄曾告诉他,后山有老物件,可能值钱……还提到什么‘钥匙’、‘盒子’之类的胡话,似是受人蛊惑,心生贪念,妄图寻宝。至于那铁片是否真是‘钥匙’,又对应什么‘盒子’,则全然是捕风捉影,无稽之谈。贫僧以为,此乃其个人贪欲作祟,又因慧明师兄出事,心神大乱所致。”
他将广净的动机归结为“受慧明蛊惑”、“心生贪念”、“寻宝”,将“盒子钥匙”之说定性为“胡话”、“捕风捉影”,既解释了广净的行为,又弱化了此事可能涉及的严重历史或法律问题,将其拉回到“个人经济犯罪”和“迷信贪念”的层面。
郑毅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笔记本封面,眼神深邃,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他沉默了几秒,忽然换了个话题。
“明澈师父,据了解,你接任监院一职,时间不长。在此之前,寺内事务,主要由慧明都监负责?”
“是。慧明师兄为本寺服务多年,劳苦功高。贫僧年幼学浅,蒙师长信重,勉力为之,诸多事务,仍在学习熟悉之中。”明澈谨慎回答。
“那么,在你接任后,是否发现寺内,特别是一些历史遗留的账目、资产、或者与外界的经济往来方面,存在什么……异常之处?”郑毅的问题,开始指向寺院的经济管理和可能存在的腐败问题。
来了。明澈心中一紧。这才是市局经侦人员真正感兴趣的领域。广净的账本和慧明的纸条,恐怕也瞒不住。他必须有所交代,但不能全盘托出,尤其不能主动提及“林家”土地的事。
“不瞒郑支队长,”明澈脸上露出一丝沉重和惭愧,“贫僧接任后,为整肃寺规,厘清管理,确曾着手梳理寺内账目及往来。发现部分历史账目记载不清,流程不规范,存在管理漏洞。尤其是个别采购、修缮项目,价格、供应商选择等方面,存在疑点。相关情况,正在进一步核查整理。至于是否涉及违法违纪,需待专业审计。若发现确凿证据,本寺绝不护短,定当依规处理,并配合有关部门调查。”
他承认了“管理漏洞”和“疑点”,但将范围限定在“历史账目”和“管理问题”,态度明确表示会“配合调查”,既显示了整改的决心,又未承认具体的违法犯罪事实。
郑毅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合上笔记本,身体向后靠了靠,目光再次扫过明澈缠着纱布的手。
“明澈师父,听说你为了救慧明,不顾自身安危冲进火场,受了不轻的伤。这份勇气和担当,令人敬佩。”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眼神依旧锐利,“不过,作为案件相关人员,有些程序,我们还是需要走一下。我们可能需要查阅寺内部分账册档案,询问相关僧人,包括……那位广净。另外,关于那枚铁片,以及广净提到的所谓‘盒子钥匙’,我们可能需要带走,做进一步的技术检验和调查。希望贵寺能够理解配合。”
终于图穷匕见。要查账,要问人,要带走关键物证。
明澈知道,这是无法拒绝的。警方在程序上完全合法合理。
“理应如此。”明澈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表态,“本寺全力配合。账册档案,已由李执事初步整理,随时可供查阅。相关僧人,亦可随时接受询问。至于那枚铁片,”他看向李执事,“李执事,去将铁片,连同广净师兄昨夜使用的撬锁工具等物证,一并取来,交给郑支队长。另外,将我们初步整理的问题账目摘要,也复印一份,提供给警方参考。”
“是!”李执事应声,看了明澈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询问——那木匣和慧明的纸条账本,怎么办?
明澈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木匣和纸条账本,是更核心的秘密,暂时不能交。至少,在明确警方的真实意图和调查方向之前,不能交。
李执事会意,转身快步离去。
郑毅对明澈的配合态度似乎还算满意,脸色稍霁。“多谢明澈师父配合。另外,我们可能需要占用贵寺一两间静室,作为临时办公和询问场所。还有,在调查期间,请贵寺通知所有僧众,非必要不离开寺院,如需离开,需向我们的同志报备。相关涉案人员,更需随时接受传唤。”
这是要暂时限制人员流动,控制局面了。
“一切按郑支队长的安排。”明澈点头,随即对净心道,“净心,你去安排,将东厢的几间静室收拾出来,供各位警官使用。通知各寮口执事,将郑支队长的要求传达下去,务必遵守。”
“是,师父。”净心领命而去。
客堂里,暂时只剩下明澈、郑毅、王副所长和另外两名市局干警。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明澈师父,”郑毅忽然又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关于贵寺后山那片土地,据说历史上有些产权争议?这件事,你知道吗?”
终于,问到了最核心、也最敏感的问题!明澈的心脏,猛地一跳。该来的,还是来了。而且,是从市局刑侦副支队长口中,如此直接地问出!
他抬起头,迎向郑毅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缓缓地、清晰地说道:
“惭愧,贫僧接任日浅,于寺产渊源,所知有限。只隐约听闻,寺东北隅部分土地,解放初期似有‘代管’之说,具体情由,因年代久远,档案不全,已难详考。不知郑支队长为何突然问及此事?莫非……与近日案件有所关联?”
他将问题轻轻踢了回去,同时表明自己“所知有限”,将责任推给“年代久远,档案不全”,也暗示此事与当前案件未必直接相关。
郑毅深深地看着他,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别的什么。
“有没有关联,查了才知道。”他淡淡道,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看向门口。
李执事正好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装着那枚锈迹斑斑的金属片,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撬锁铁丝等工具,以及一个文件夹。
“郑支队长,这是您要的物证,以及我们整理的部分问题账目摘要。”李执事将东西放在桌上。
郑毅拿起证物袋,对着光,仔细看了看那枚金属片,又看了看拓印的纹路图,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什么。然后他将证物袋交给旁边的一位干警:“收好,回去做详细检验,特别是这个纹路,找专家看看。”他又拿起那个文件夹,快速翻阅了几页,点了点头。
“好,今天先到这里。”郑毅站起身,对明澈道,“明澈师父,感谢你的配合。我们的人会即刻开始工作。在此期间,如果想起什么新的情况,或者有什么需要补充的,随时可以找我们。也请保重身体。”
“有劳郑支队长和各位同志费心。若有需要,寺内必当竭力配合。”明澈也站起身,合十行礼。
郑毅不再多言,带着人,拿着物证和资料,在王副所长的陪同下,朝着净心刚刚安排好的东厢静室走去。
客堂里,重新只剩下明澈和李执事。
李执事看着调查组离去的方向,长长地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低声道:“师父,他们……好像对我们的底细,知道得不少。连后山土地的事都直接问了。”
“嗯。”明澈缓缓坐回椅子,闭上眼睛,揉了揉刺痛的额角。一场短暂而激烈的交锋暂时结束,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市局的调查,绝不会仅仅停留在广净盗窃和账目问题上。后山土地,林家旧事,□□,甚至可能更深的利益网络……所有的线索,都已经被摆上了台面。
而他,必须在警方、可能存在的幕后势力、以及寺院自身安危的多重夹缝中,寻找到那条最艰难、但也可能是唯一的生路。
窗外的天色,似乎又阴沉了一些。寒风呼啸,卷着零星的雪沫,拍打在窗棂上。
真正的暴风雪,或许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成为那个在风雪中,不仅能够屹立不倒,还要看清方向、甚至引导路径的人。
无论前方,是更深的黑暗,还是……一线渺茫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