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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七十五章 问询与静思 ...

  •   市局调查组的进驻,如同在青林寺这潭已然浑浊不堪的湖水中,投入了一块更加沉重、更具压迫感的巨石。虽然他们身着便装,行事低调,除了必要的问询和勘查,并不刻意张扬,但那种来自国家强力机关特有的、无形的威严和肃杀气息,却如同冰冷而黏稠的雾气,迅速渗透到寺院的每一个角落,浸润进每一寸砖石,也沉沉地压在每一个僧人的心头。
      东厢那几间临时辟出的静室,门窗终日紧闭,但里面隐约传出的、压低嗓音的交谈声,笔录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清晰而克制的询问,都像一道道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僧寮区脆弱的宁静。被传唤前往问话的僧人,无论职位高低,回来时大多面色凝重,眼神躲闪,紧闭着嘴,对同寮的询问只是摇头或苦笑,不敢多言半句。这种沉默,比任何流言都更加令人不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洒扫的沙弥放轻了手脚,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那些“特殊客人”。用斋时,偌大的斋堂里鸦雀无声,只有碗筷偶尔相碰的轻微叮当,和压抑的咀嚼声。连往日清晨还算响亮的诵经和晚课时的梵呗,都无意识地压低了许多,仿佛怕那声音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恐惧,如同瘟疫,在沉默中无声蔓延。每个人都在心里反复掂量着自己过往的言行,有无不妥,有无可能被牵连。那些与慧明、广净有过较多往来的僧人,更是如坐针毡,寝食难安,脸色一日比一日憔悴。就连平日里相对超然的广慧、广明等老僧,也闭门不出,诵经的时间比往日更长,眉头间的川字纹也更深了。
      明澈依旧每日出现在早课、巡视、处理必要寺务的场合。他的身影依旧清瘦挺直,步伐依旧沉稳,面对僧众时,神色也尽力维持着往日的平静。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眼底深处的疲惫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裹着纱布的手在行动时,偶尔会泄露一丝几不可察的僵硬和迟缓。他说话比以往更少,更简练,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千锤百炼。他不再轻易踏入东厢区域,但对李执事和净心的吩咐,却更加频繁,更加细致。
      他就像风暴眼中那片异常平静、却也承受着最大压力的区域,用自己全部的意志和定力,维系着这座寺院在惊涛骇浪中,不至于立刻分崩离析的最后一丝体面与秩序。
      午后,天色依旧阴沉。寒风穿过回廊,带着一种湿冷的、仿佛能渗入骨髓的寒意。明澈独自坐在自己的禅房里,没有点灯,也没有靠近炭盆。房间里光线昏暗,气温很低,呼吸间能看见白气。他喜欢这种清冷和昏暗,这能让他过度使用的头脑得到片刻的冷却,也让那些纷乱如麻的线索和沉重的压力,暂时退到意识的边缘。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空白的经折,手里握着笔,却许久没有落下一个字。目光落在泛黄的纸面上,焦点却是涣散的,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更远处、也更幽深的东西。
      调查组的问询,已经进行了两天。按照李执事和净心通过各种渠道(主要是向那些被问询后惊魂未定的僧人旁敲侧击)汇总来的零星信息,调查的重点似乎集中在几个方面:
      一是周慧恐吓案的细节核实,特别是香料来源和笔迹比对。据说警方已经拿到了周慧当时慌乱中撕毁、但并未完全处理干净的恐吓信残片,正在进行技术复原和鉴定。寺里提供的几种“特殊”法事香料样本,也被带走检验。
      二是广净夜窃案的动机深挖。那枚金属片被重点关照,问话时反复提及“后山”、“林家”、“盒子”、“钥匙”等关键词。显然,郑毅他们并不相信明澈关于“个人贪念、寻宝胡话”的简单解释。他们似乎掌握了一些超出寺院目前提供信息之外的情况。
      三是寺院账目和经济往来的核查。李执事提供的“问题账目摘要”显然只是个引子,调查组调阅了更多历史账册,特别是慧明主管库房时期的原始记录,并详细询问了与“永盛建材”等特定供应商的交易细节。问话时,语气虽然克制,但问题直指核心,显示出对经济犯罪侦查的专业性。
      四是人员背景和关系的梳理。不仅详细询问了慧明、广净、广清、广远等执事僧人的日常交往、职责分工、经济状况,甚至对明澈本人的接任过程、与寺内外各方的互动(特别是与赵清平、叶晚晴、林薇、周慧等人的关系),也进行了看似随意、实则犀利的探询。
      五是关于“后山土地历史遗留问题”。这个问题被不止一次、以不同方式提起。有时是直接询问知情的年老僧人,有时是查阅寺产档案时“顺带”问起,有时则是在询问其他事项时“不经意”地提及。虽然尚未大张旗鼓,但其受关注程度,明显超出普通治安或经济案件范畴。
      种种迹象表明,市局调查组的目光,绝不仅仅停留在几起孤立事件上。他们似乎是在勾勒一幅更大的图景,试图将恐吓、火灾、盗窃、经济问题、乃至历史土地纠纷,串联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而在这个整体中,青林寺,以及他明澈,无疑处于一个极其微妙和危险的位置。
      是棋子?是障碍?还是……需要被清除的目标?
      明澈无法确定。郑毅那双锐利而深沉的眼睛,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那不是一个会被轻易糊弄或敷衍的人。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试图剥离表象,触及核心。与他周旋,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明澈也知道,自己并非毫无筹码。
      广净吐露的关键信息(木匣、□□、钥匙配对、阿彪失踪疑点),以及从广净寮房搜出的慧明手书纸条和秘密账本,是握在手中的暗牌,尚未打出。叶晚晴正在帮忙寻找□□的确切下落和调查香料、金属片的来历。赵清平在提供法律支持,应对外部程序压力。李执事和净心在内部尽力维持稳定,并暗中留意广清、广远等人的动向。
      还有……沈墨。那个神秘的档案馆员。自从阿彪失踪、慧明火灾后,她就再无音讯。净心按照之前的约定,尝试在往常碰面的公园等候,也未见其踪影。她是知难而退,暂时隐匿了?还是……遭遇了不测?抑或是,在暗中观察,等待更合适的时机?
      她的安全,也关乎那些“档案”的安全,更关乎“林家旧事”真相的完整性。
      明澈轻轻放下笔,揉了揉刺痛的额角。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如同附骨之疽,时刻啃噬着他的精力。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至少,在眼前这场危机出现明确转机之前,不能。
      他需要做出更多、更艰难的抉择。
      关于广净。警方势必会对他进行正式审讯。以广净目前的精神状态和对警方的天然恐惧,他能守住多少秘密?会不会在高压下,将“木匣”、“□□”等关键信息和盘托出?甚至,为了减轻罪责,胡乱攀咬?
      必须在他被警方带走正式审讯前,再和他谈一次。进行最后的巩固和……必要的“引导”。既要让他对警方说出部分真相(如恐吓案细节、经济问题),坐实慧明的罪责,又要让他“忘记”或“混淆”关于“林家”、□□和“木匣钥匙”的核心部分。这需要极其精妙的心理操控和话术,风险极高,但势在必行。
      关于□□。叶晚晴那边必须加快速度。找到□□,是验证“钥匙”之说、厘清历史真相、甚至可能打开僵局的关键。但如何接触?以什么身份和理由接触?□□是敌是友?是知情者,还是利益相关方?接触他会引发什么连锁反应?这些都需要周密筹划。
      关于寺内。广净被抓,慧明垂死,广清、广远惶惶不可终日,其他僧众人心浮动。调查组的存在,更是加剧了这种不安。必须尽快稳定内部。或许……可以借助这次危机,进行一场彻底的、由内而外的“清静”运动?以“配合调查、整肃寺风、忏悔业障”为名,强化戒律宣讲,组织集体诵经忏悔,让那些心中有鬼的人主动或被动地暴露、收敛,同时也安抚大多数无辜者。这既能凝聚人心,也能在某种程度上,配合警方的调查,展现寺院的“主动整改”姿态。
      关于外部。市局调查组的压力必须顶住,但也不能硬顶。需要更巧妙的“配合”。在非核心、非关键的问题上,可以更开放、更坦诚,以换取信任,争取时间和空间。在涉及寺院根本利益和历史核心秘密的问题上,则必须坚守底线,用“年代久远、记载不详”、“个人行为、不代表寺院”等理由谨慎周旋。同时,要利用好赵清平律师的专业身份,在法律框架内,维护寺院和僧众的合法权益。
      还有周慧。她的恐吓案即将水落石出,但她的心理创伤需要长期抚慰。林薇的禅修班因为近期风波而暂停,需要适时恢复,这既是维持外部良性联系,也是向外界传递“寺院正在恢复正常”的信号。叶晚晴的报道需要关注,要确保客观公正,避免被恶意曲解……
      千头万绪,再次如潮水般涌来。明澈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他连忙用手撑住桌沿,闭上眼,深吸了几口冰冷潮湿的空气。
      不能乱。心不能乱。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空白的经折上。沉吟片刻,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在第一行,缓缓写下四个字:
      “观自在菩萨……”
      笔尖游走,心随笔动。他不再思考那些纷繁复杂的算计与危机,只是专注地、一笔一划地,抄写着这部熟悉的《心经》。每一个字,都力求工整,力透纸背。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焦虑、恐惧、疲惫、算计,都通过这沉稳的笔触,倾注到纸面,然后随着墨迹的干涸,一点点沉淀,净化。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经文的力量,如同清冽的甘泉,缓缓流过他干涸龟裂的心田。色、受、想、行、识,五蕴交织,构成这纷扰痛苦的世间万象,也构成他此刻面临的无穷困境。但般若智慧观照之下,其性本空。贪欲(广净、慧明)、嗔恨(恐吓、火灾)、愚痴(对真相的遮蔽、对利益的执着),皆是苦因。而真正的解脱之道,在于照见空性,放下执着。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是的,诸法空相。眼前的危机,寺院的纷争,历史的谜团,利益的纠葛,乃至他自身的安危荣辱,在究竟的实相面前,何尝不是一场因缘和合、生灭无常的幻梦?执着于梦中的得失胜负,便是无明,便是苦。
      但这并不意味着消极避世。菩萨正因为照见空性,了知无我,才能发起“度一切苦厄”的大悲之心,以“般若”智慧为舟筏,于生死烦恼的惊涛骇浪中,勇猛精进,利益众生。
      他抄经,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在惊涛骇浪中,重新锚定自己的心。让心不被外境的“风”(市局压力、内部危机)所动,不被自身的“幡”(疲惫、伤痛、焦虑)所扰。看清“空”的本质,才能更清醒、更冷静、更无所畏惧地,去应对“有”的挑战。
      笔尖沙沙,一行行清隽而蕴含力量的墨字,在纸面上延伸。禅房内寂静无声,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和笔与纸摩擦的细微声响。明澈的心,随着经文的流淌,渐渐沉静下来,如同风暴过后渐渐平复的湖面,深邃,清澈,倒映着一切,却不为所动。
      当他抄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轻轻舒出一口气时,虽然身体的疲惫和伤痛依旧,但精神上的那种紧绷和躁动,已经平复了许多。眼中重新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沉静与清明。
      他吹干墨迹,将经折仔细合好,放在佛龛前。然后,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寒风立刻灌入,带着山林特有的、凛冽而清新的气息,冲散了房内淤积的沉闷。他深深吸了一口,感受着那冰冷刺骨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一阵尖锐的清醒。
      天色依旧阴沉,但云层似乎薄了一些,透出后面一种混沌的、灰白色的天光。远山的轮廓在朦胧的天色中,显得沉默而坚定。
      他看了片刻,然后转身,走到门边,拉开了禅房的门。
      “净心。”
      一直安静侍立在廊下的净心立刻上前:“弟子在。”
      “你去戒堂,告诉看守的师兄,我稍后过去看望广净师兄。”明澈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另外,请李执事来我禅房一趟。”
      “是,师父。”净心领命,快步离去。
      明澈站在廊下,目光投向寺院深处,东厢静室的方向,又转向东北角那片仍旧拉着警戒线的废墟,最后,越过院墙,投向更远处云雾缭绕的后山。
      风暴未息,前路艰险。
      但心已定,则风雨无惧。
      他整理了一下僧衣,将那份抄好的《心经》所带来的沉静力量,深深纳入心底。然后,他迈开脚步,朝着李执事即将前来的方向,沉稳地走去。
      接下来的每一步,或许都更加艰难,更加危险。
      但他已准备好,以佛法的智慧为灯,以护持伽蓝的愿力为甲,去面对,去周旋,去……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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